方剛:"防止男生女性化"?我十多年前罵過你了

來源:學者方剛微信公衆號

作者:方剛(著名性學家,性教育專家)

2021年1月28日,教育部全國政協委員《關於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做出迴應,提及將”注重學生陽剛之氣的培養”。

2010年,方剛針對當時社會上“拯救男孩”的呼聲進行批評,全面闡述男性氣質性別教育的觀點。時隔11年,重發此文,作爲對全國政協委員的提案,以及教育部迴應的一種迴應。

一,問題的提出

一個“拯救男孩”的概念流行起來,無論其始作俑者的本意爲何,但公衆更多關注的,仍然是所謂“不像男子漢男孩子”。這也難怪,在其提出者的書中,便大量充斥關於性別角色刻板印象,還專有一節論述“培養男子漢”,甚至有這樣邏輯混亂的論述:“男孩的天性決定了他必須與運動相伴終生。沒有運動就沒有男孩,更沒有男子漢。沒有運動的男孩一定是問題男孩。”除了邏輯不通外,此論斷還顯示着作者對“問題”概念的無知,以及對“男人喜歡運動”這一社會刻板性別模式的頑強固守。

作者全書的立論均是基於生理性別差異基礎上的二元劃分,書中寫到:“在生理方面,男孩的不同首先表現在性激素方面,男孩體內含有比女孩高十多倍的雄性激素,另外一個方面就是大腦差異。在某種程度上,是雄性激素和大腦造就了男孩,使得男孩不同於女孩。”“雄性激素就像男孩的動力推進系統,它使男孩表現出更高的活力,更願意尋求刺激,更愛冒險。”(孫雲曉等,2009)這些論調體現出的是生物決定論的背景,而生物決定論早已經被學術界普遍質疑和顛覆。

作者進一步認爲“分性別教學”有助於“拯救男孩”:“既然男孩與女孩在諸多方面存在差異,那麼分性別教學是一個自然而然的想法。”作者還舉北京一些中學體育課的男女分班爲例,說初中以上的學生開始進入青春期,在體育鍛煉上存在性別差異,女生側重柔韌性的運動,如舞蹈,而男生更喜歡一些對抗性運動,如籃球等,採取男女分班教學能使男生和女生得到更有針對性的鍛鍊。但是,作者顯然不知道,這正是塑造性別刻板模式的一種形式。我們後面會討論,這種基於生理性別差異的“教學”早不是什麼新鮮事,而且已經被社會性別研究者批評了半個多世紀。

同樣,作者仍然是基於生理差別來強調男人的責任,書中寫到:“男孩,意味着更大的責任。”“當危險到來時,人們自然會想到:男人在哪裡?在災難面前,男人承擔更大的責任,他要首先把生的機會讓給婦女和兒童。在戰爭之時,男人更要承擔起保家衛國的責任,這是他們義不容辭的義務。”重要的是,作者進一步說:“男性承擔更大的責任和義務,這是他們的生理優勢所決定的,是人類長期進化的結果,是近代文明發展的必然結果。”(孫雲曉等,2009)這些論述在強調一個“男性責任”標準的同時,也在強化男性的支配性角色與性別特權,並對不符合這一標準的男人進行了無情的貶損和打壓,進而也貶損女性在社會中承擔的責任。

所以,“拯救男孩”的概念從社會性別視角看,其理論基礎是對支配性男性氣質的推崇,以及對男性氣質生物決定論的認同,並且構成了與性別平等追求的對立。

下面,我依據社會性別理論,主要是男性氣質理論,對“拯救男孩”這一概念進行分析與駁斥。

二,男性氣質理論與多元男性氣質

關於男性氣質(masculinities),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流行的都是性角色理論(sex role theory),它的核心在於基於生理差別的對男女不同角色的強調。性角色理論主張,作爲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就意味着扮演人們對某一性別的一整套期望,即性角色。任何文化背景下都有兩種性角色: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性角色理論區分了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不同,與男性聯繫在一起的是技術熟練、進取心、主動、競爭力、抽象認知,等等;而與女性氣質聯繫在一起的,是自然感情、親和力、被動,等等。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很容易被解釋爲內化的性角色,它們是社會習得或社會化的產物。這一理論強調社會塑造男性或女性同他們的生理性別相結合(Brannon, 1976)。

筆者看來,性角色被鑄造在一個僵死的容器,男人和女人被要求依據他們的生理性別進入這個容器,而不管他們在行爲或態度上多麼不適合這個容器。這種理論不具有文化普遍性,因此不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變化,也不能幫助我們理解個人如何針對性別期望的設定來調整他們的角色。性角色理論忽視了個人對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的定義與再生產,同時這個理論很少談男女間的權力,它的框架掩蓋了權力和物質的不平等。

1982年,“支配性男性氣質”(hegemonic masculinity)這一概念被提出。Kessler等人在一篇對澳大利亞高中的田野調查報告中揭示,影響男性氣質的因素可分爲許多種層次,包括性傾向的、階級的、種族的,等等,它們共同參與了男性氣質的建構。因此,男性氣質是多樣的,而不是單一的。性角色理論所定義的單一的男性氣質,實際上是一種“支配性男性氣質”。而除“支配性男性氣質”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男性氣質(Kessler, Ashenden, Connell, Dowsett,1982)。男性氣質不是單一的了,而是需要檢驗的,不同的男人建構了不同的男性氣質。社會建構的機制與過程,進入了男性氣質研究的視野。

康奈爾(Connell,R.W.)認爲,男性氣質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實踐中建構出來的。“性別的常識性知識絕不是恆定的,而是在不斷變化的實踐中的理性認識,通過這些實踐,性別就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或‘完成了’。” (康奈爾,2003:7)康奈爾認爲,“男性氣質不是一個孤立的客體而是一個大結構的一部分”(康奈爾,2003:91),男性氣質在這個大結構中實踐。所謂“大結構”,在康奈爾這裡指遍佈全社會的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之間的關係模式,這涉及權力關係、經濟關係、情感關係。

筆者本人在博士論文中進一步論證說,任何男性氣質的實踐都是一種變化中的趨勢,而不是靜止的類型。男性氣質存在多種趨勢,包括剛性趨勢、柔性趨勢、剛柔相濟趨勢、支配趨勢、從屬趨勢、權力均衡趨勢,等等。(方剛,2009:258-269)

無論康奈爾對男性氣質是一種實踐的強調,還是筆者關於男性氣質多種趨勢的分析,都是基於社會決定論的視角,對生物決定論的反對。從這一理論出發,既然不存在唯一的男性氣質,也就不存在需要在性別角色方面被“拯救”的男孩子和男人。不同的男性氣質之間沒有高低貴賤的等級劃分。如果一個文化規定了支配性男性氣質是正確的,其它的男性氣質表現都是“不足”,需要被“拯救”,那這個文化便不是開放的文化。那些呈現了陰柔之氣的男孩子,那些不夠“男子漢”的男孩子,只不過是在實踐着屬於他們自己的男性氣質而已。一個社會對人的個性的充分發展,如果採取敵視或“拯救”的態度,我們會認爲這個社會纔是需要“拯救”的。

三,從學校教育看性別塑造

“拯救男孩”的提出者,曾談到對“分性別教學”的支持,而這恰恰是社會性別研究者多年來致力於批判的。

學校是社會化的重要場所,同樣也是對男女兩性的性別差異進行塑造的重要場域。正是他們生命史中在學校度過的時光,使男性和女性的某些性別差異被強化了。這種對性別差異的強化,被認爲是有礙性別平等和性別氣質的自由發展的。我們的社會中,從教材的編寫、插圖,到課程的設置、學業的期待,都充斥着對社會性別角色刻板模式的強調。(史靜寰,2004:14-22)

“拯救男孩”者提到了體育上的性別差異。但我們要說,男女學生在體育上表現的不一樣,被關於性別的刻板認識,包括對支配性男性氣質的推崇,進一步強化着。女生被認爲更不喜歡運動,她們的體質比男生更差。但是,另外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一些女生遠遠比一些男生要喜歡運動,她們的體質也比一些男生強。這本身就說明,男女在體育上的差異同樣並非天生的,而是後天塑造的。而各級學校的體育課,就是塑造男女兩性在體育上差異的一個重要工具。比如讓男生踢足球打籃球,卻讓女生玩跳繩和舞蹈;即使同樣是玩籃球,也安排男生投籃,安排女生託球。美其名曰這是呼應男生的競技精神、順應女生的合作精神,而男生對競技的強調,女生對合作的強調,不正是在這樣的“分性別教學”中被進一步塑造了嗎?

一方面男女學生在運動上被差異對待,另一方面,針對被形塑了的女生特點的體育課卻非常少,體育課仍然是滿足男生運動模式的需要的。這使得女生更加被邊緣化。

關於體育能力的性別刻板印象,使老師對男生期待高,男生承受期待過高之苦,女生承受能力被低估之苦。教學中,老師對女生偏袒對男生期望高而訓練較嚴格,無形中傳遞着:女生不如男生,女生比較柔弱的偏差性別觀念與價值。(方剛,2010:239-242)

針對體育課的問題,有學者便提出,應該建立積極、正向或中性的體育運動學習環境。教師在課程設計時應該排除傳遞“運動是男性化學習領域”的刻板印象,包括教科書和圖書的性別角色、教師的期待、教師的教學方式和教學環境的設計等,避免削弱女學生學習體育的興趣與自信心。家長也應該改變對體育運動性別刻板印象和性別差別對待。教師應該鼓勵女學生重視體育的學習。(滕德政,2005)

可見,“拯救男孩”所倡導的理念,均是與這些社會性別平等的理念背道而馳的。當倡導男女性別角色徑渭分明的對立之時,也就在進一步強化着兩性的差別,通過文化建構着兩性間的距離,使得追求性別平等的人類理想更加遙不可及。

四,支配性男性氣質的毒害

如前文所述,“拯救男孩”提出者主張:“男性承擔更大的責任和義務,這是他們的生理優勢所決定的,是人類長期進化的結果,是近代文明發展的必然結果。”貌似在談論男人的責任,其實背後在強調男人“生理優勢”決定的社會“優勢”,而且想當然地貫之以“文明發展的必然結果”,使這種社會優勢具有了合理性、合法性、科學性。

對男性“更大責任和義務”的強調,背後仍然是對支配性男性氣質是唯一的男性氣質的認可,而無視男性氣質的多樣,以及男人的多樣。支配性男性氣質鼓勵“責任”的另一面,是鼓勵男人在兩性關係中居於主導、支配的地位,而這是造成兩性不平等關係的重要原因。

與此同時,支配性男性氣質也傷害男人自己。支配性男性氣質對男性的塑造,最核心的便是“剛強”二字,由剛強演繹出硬漢強者、粗獷、勇敢、事業成功、健壯,等等諸多概念,一方面使男人在和女性的權力關係中佔據上峰,傷害着女人,但另一方面也傷害着男人自身。作強者,就要求一個男人無止境地追求“事業成功”,男人爲使自己活得“像個男人”,就要不斷拼爭,承受越來越大的壓力,犧牲健康,包括平常生活的快樂,他和家人、孩子在一起的時間幾乎全部被剝奪。男人便演化成一個工作的機器,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個人,作爲人的生命價值,受到貶損。

支配性男性氣質在強調男性強者形象時,還要求男性勇敢,粗獷,凌駕於女人之上。當男人無法通過事業成功及其它方式做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實際上被父權文化貶損爲“不像一個男人”了。家庭暴力本質上是爲了維持“硬漢”形象的一種表現,實施家庭暴力的男人意識深處埋藏着對“不像一個男人”的深深恐懼,他以暴力來顯示自己的強者形象,從而使女人蒙受傷害。我們當然要嚴厲懲處這樣的男人,但是,如果我們只停留在懲處的層次,而不同時去檢省、變革造成這一現象的支配性男性氣質,家庭暴力的徹底根除便顯得遙遙無期。要教育實施家庭暴力的男人,幫助他們發掘潛意識深處的癥結所在,意識到支配性男性氣質是如何指使他們實施家庭暴力的,同時也意識到,家庭暴力傷害了他們和家人、女性的關係,他們自己也是受害者。

支配性男性氣質還要求男人有煩惱有心思都要悶在心裡自己消化,而不能像女性那樣傾訴,這不僅阻礙了男性的情感表達,也影響了和女性的交流,給雙方造成很多誤解;支配性男性氣質誘導男性輕視健康,扮演硬漢,有病也撐着,從而也給家庭生活中的女性帶來苦惱和負擔;……

我們看到,如果挑戰了支配性男性氣質的霸主地位,男性才能不受傷害,女性也才能從所受傷害中解放。

當男人從支配性男性氣質的模式中解放出來之後,性別平等所追求的一些目標有望更快地實現。單就家庭關係而言,擺脫支配性男性氣質奴役的男人將有更多的時間和家人在一起,更多的時間做家務,更多的時間分擔女性的勞作,更堅決地拒絕家庭暴力,更注重生殖健康等領域女性的感受,使女性可以從性別體制的壓制下解放自己。(方剛,2008:165-171)

對支配性男性氣質的挑戰,推動的不僅是男人個體個性的多元發展,而必然也帶動兩性權力結構與主體空間的切實改變。可以說,不挑戰支配性男性氣質,聯合國所倡導的“男性參與”就不可能實現,性別平等也不可能實現。

五,以社會性別視角看“拯救男孩”

我們看到,“拯救男孩”的理念,與社會性別研究的主流是相沖突的,與我國“男女平等”的基本國策是相沖突的,與全球範圍內對“男性參與”的倡導也是相沖突的。

在我看來,“拯救男孩”的論調與企圖,至少體現着主張者對當今世界主流社會性別理念的無知,更甚之,是在對男孩子的健康成長、全面發展,對社會的性別公正的一種傷害。

所謂“拯救男孩”,所謂“像個男人”,在性別方面強調着傳統的陽剛之氣,試圖將男性規訓到“大男子漢”的模式中。當男孩或男人變得陰柔一些,嫵媚一些的時候,有些人便跳出來大叫“拯救”了。需要拯救的,是這些人的社會性別意識。

人類犯的最大錯誤之一,便是僅以生理的差別將自己分爲男人和女人。而更大的錯誤,是賦以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社會性別角色要求。這一要求,把幾十億豐富多彩的人,都納入了一個僵死的框框當中。對於不符合這一框框的,我們要麼試圖“治療”他們,要麼便試圖“拯救”他們。在這一過程中,我們無視人的多樣性,更無視每個人有權利選擇自己生活方式,選擇自己社會性別操演方式的權利。

正如男性氣質研究所指出的:男性氣質不是僵死的、單一的,而是變化中的、多元的。有多少個男人,就有多少種男性氣質。相反,一直被主流文化鼓勵的“支配性男性氣質”或“大男子漢男性氣質”,不僅對男人構成着傷害,也對女人構成着傷害,是社會性別不平等的根源之一。在一個以“性別平等”爲基本國策的國家和社會中,我們恰恰是要反對這樣單一化的男性氣質。即使你不談論學術,作爲一個現代人,也應該明白每個人都應該有充分發展自我的權利和機會,而不應該被裝到一個僵死的套套裡。裝在套套裡的人,纔是需要被拯救的。

與鼓吹“拯救男孩”相反,我願意鼓吹“兼性氣質”。我認爲,理想的人應該兼具男性和女性的性別氣質中的優點,而不應該作性別的劃分。如果是美好的品格,比如剛強、溫柔,又何必分男女呢?但如果這品格走向極端,變成專橫或無條件的順從,那男女都不應該要。

古希臘神話中,人原本就是男女同體的。這種人非常強大,衆神之王宙斯害怕他們威脅到自己的統治,便將其從中分開爲男女。我們看到,人在“男女同體”時,連神都害怕。而中國道家,一直在強調陰中有陽,陽中有陰。當代性別心理學的研究更顯示,兼具男女兩性氣質的人,他們在職業中,以及家庭生活中,更加遊刃有餘,更加受歡迎,註定將成爲21世紀更具有成功潛質的人。(方剛,2010:329-335)相反,那些“大男子漢氣質”非常強的男人,內心更加脆弱,更難以協調和異性的關係,在婚姻和家庭中更具有主宰性,而較少關愛配偶和孩子,更不用說“男性參與”了。不符合支配性男性氣質的男人,曾被罵作“娘娘腔”和“二尾子”,這個時代應該結束了。

認爲需要“拯救男孩”的人,理論上應該是傳統的大男子主義者,信奉刻板的性別標準,無法容忍他人的“離經叛道”,無法寬容人類的全面而多元的發展。他們面對今天社會上傳統的社會性別刻板模式正在破碎的現狀,進行反撲,也就有了所謂“拯救男孩”的說教。事實上,今天這些需要“被拯救”的男孩子的出現,恰恰是社會性別平等運動推動的結果,恰恰是多元性別理念普及的結果,恰恰是社會寬容與進步的結果。

面對變革,我們應該檢討自己,跟上時代,而不是以“正統”自居,將不符合規範者污名化,定義爲“墮落”而後欲“拯救”之。

讓我們爲那些不符合傳統社會性別規範的男孩子們鼓與呼,給他們最真誠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