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出版好書才能提升國人文化水平

張清吉紀念文集:漁夫‧三輪車伕‧出版家‧文化人(允晨文化)

新潮文庫創辦人張清吉先生(1927-2018),爲人低調,近年更是深居簡出,不問人間世事。爲了介紹這位出版界的傳奇人物,我訪問到前新潮文庫主編,傳記作家曹永洋先生。

邱文福(以上簡稱邱):老師,請問您是什麼時候和張清吉先生認識的?是什麼因緣進入新潮文庫擔任主編?

曹永洋:新潮文庫由張清吉先生創立於一九六七年,當時尚未定名爲「新潮文庫」,因爲志文出版社本來只印一些通俗的書,如《二次世界大戰秘錄》、日本人編寫的漫畫、幽默英語叢書、林語堂散文集(當時林氏尚旅居美國,未返臺定居)等。

張清吉先生最初在臨沂街開租書店,那個時期的外省第一代,有不少讀書人來臺後因高齡凋謝,很多三○年代作家的藏書,被子孫一車一車地清理,或廉價傾售。

張先生有一陣子專門收舊書、賣舊書(不久,買來的魯迅、巴金、郭沫若、茅盾、老舍的書,舉凡留在大陸沒有來臺的作家,一律成爲禁書)。當時光顧張先生書店買舊書的名人不少,如臺大、師大附近的一些教授、于右任的公子、李敖、陳鼓應、尚在初中就讀的秦賢次等,張先生還碰到了一個鼓勵他創辦文庫出好書的臺大醫學院學生林衡哲(本名林哲雄)。

問:聽說他是張先生遇到的大貴人?

曹永洋:這位林衡哲是羅東人,也是文化界的怪傑,他跟當時三十多歲的張先生說:「虎死留皮,人死留名,你印這種書無益社會人心,出版好書才能提升國人文化水平,影響社會。」張先生答說:「不知道該出哪類書呀?」

問:難道就這樣催生了「新潮文庫」?

曹永洋:說起來也是天時、地利、人和,因爲《自由中國》在六○年代被查禁,雷震被捕,黨外運動 未風起雲涌,發行近百期的《文星雜誌》停刊,文星書店關門結束。當時的知識界再度陷入空前滯悶、肅殺的氛圍中。

張先生謙稱,他趕上了一個好時機。這位臺大醫學生林衡哲對文學、音樂、人文領域涉獵甚廣,造詣不遜文學院的高材生。多年後才知道,他曾由建中保送東海外文系就讀一年,與名作家楊牧(本名王靖獻)、陳少聰同屆。一年後,他重考丙組,以第七名優異成績進入臺大醫學系。

原來林先生已經先在文星叢刊印了他平生編譯的第一本書,當時仍是醫學院學生的林衡哲因十二指腸潰瘍住進臺大醫院開刀,結果在病牀看到新出爐的第一本書,而且領到不錯的稿酬,病情就好了大半。書名是「當代智慧人物訪問錄」。

張先生問他到底應該出版什麼好書,他就把手上中譯好的《羅素回憶錄》、《羅素傳》交給他,這兩本書就成爲當時尚未定名的文庫奠基石。書送到書店,反應十分熱烈,就這樣,張先生踏上了出版的不歸路。

問:聽說張先生二十七歲帶着父母和妻子北上打天下時,還當過三輪車伕?

曹永洋:這個我也是一九九○年進入新潮文庫擔任主編多年後才知道的。我進入新潮文庫時,他已創業二十四年,而且是出版界的傳奇人物。因爲他爲人低調,我很少與張先生談他個人的家世。後來經常有人來採訪,張先生乾脆就託我全權代打,後來也爲他寫從事出版業的告白,所以我現在才能娓娓道來,就像播放紀錄片一樣。

現在先介紹一下張先生的身世,張清吉一九二七年出生於苗栗後龍貧困的寒村。他小學四年級時,父親調到糖廠,從低層職員做起。這時他由鹽水轉到外埔公學校,學校高年級來了一位日本單身老師大藏先生。大藏先生髮現張清吉不但功課好,音樂獨唱也是全班之冠。這位老師一定沒想到他這個學生,日後會成爲影響全臺灣讀書界的出版家、文化人。

問:老師說過,張先生通過日文遍覽羣書,他比校園遊走的蛋頭博士更有學問,這是真的嗎?

曹永洋:不錯,以我和張先生的交情,我不用拍他馬屁,但是有一次在訪談代打時,這話給他知道了。爲人謙虛、低調的張先生勸止我,不要再對採訪者說類似這樣諛揚他的言辭。

問:您擔任主編的十二年間,對張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是什麼?

曹永洋:張先生蒐集一本他想出版的著作,那種精神不是一般人可比得上的,他在四十到六十五歲的二十五年間,每年至少二、三次到日本神田舊書街或東京、大阪、橫濱大都市大小書店蒐集資料。

打個比方吧,海明威這本二萬多字的中篇小說《老人與海》,他爲了這樣一本書,可以走遍很多書店蒐集各種插圖本、作者的照片,各種中外名家對這本書的評論,舉凡年譜、作者童年到埋葬的墓園、作家的筆跡,作家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普希金作品的插圖也不輕易放過。

爲了進行這些工作,有如海軍陸戰隊的操練,他像一個傻子一樣踏破鐵鞋也不死心,這種精神大概只有張良澤、劉峰松在牯嶺街「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拼勁,差堪媲美。

問:爲什麼他要這樣做呢?

曹永洋:根據他自修苦學的第一手經驗,張先生知道一位偉大的作家,這些資料都有助於讀者認識作家的心靈世界,裡面任何一行文字都可能影響讀者的一生。譬如托爾斯泰的作品,新潮文庫出了不少。

諸如託翁的三部長篇鉅著或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看了書前,託翁不同階段的照片、導讀,後面的年譜、〈託翁的一生〉和該書的分析導讀,你就知道託翁爲什麼在人生的某一個階段會創作這本傑作,這位作家就會成爲你終生不渝的引航者。有助於你進一步認識託翁偉大、深刻、複雜的性格和靈魂。

問:張先生對出版事業最關心的是什麼?

曹永洋:任何專家、教授或任何一個讀者提出糾正、不同的意見,即使用詞多麼不客氣,他都能虛心接受。

在戒嚴期間,做出版業真的很辛苦,我的堂兄古典音樂評論家曹永坤(與張繼高齊名)曾談起他買莫札特、布拉姆斯的唱片,常常要向警總寫切結書,保證這些人不是「匪諜」!

張清吉先生曾出版三本臺大校內雜誌、編寫的叢書。其中《臺大人的十字架》,有一篇介紹歐威爾《動物農莊》,單是這本書,警總曾派一位會日文的思想組負責人,來新潮辦公室與張先生查詢三次。

現在談起這種歷史時空,就像我們看北韓金正日去世,其子金正恩登基那種場景,蔣介石辭世,不也是舉國如喪考妣嗎?毛澤東殺人幾千萬,可以和希特勒、史達林相比或超過他們二人,可是他的畫像依然高高掛在天安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