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人工智能AI無心可用

王正方

十多年前,我們還用老式照相機,瞇上眼看窺視孔,再按下快門,多少帶着點兒專業性。膠片送照相館,隔幾天取來一張張仔細看,有喜悅又懊惱,學到點攝影竅門。照相技術優秀的人備受誇讚。

如今個個用手機拍照,簡單快速,找到對象就按,先進手機什麼都爲你想到,錯不了。然而拍出來的東西如何呢?信手拈來的作品居多;庭園中一花一草、寵物的萌態、家人歡聚等,自有一番情趣。有人偏愛拍菜餚,桌上的每道菜都照下來,上網傳播,引得觀者饞涎欲滴卻吃不到,何其殘忍?

餐館羣體照最常見;親衆好友酒足飯飽,杯盤狼藉,拍個團體照不可少。前後擁簇着,餐廳服務生掌鏡,逼出大家的蒙娜麗莎永恆微笑。又問:西瓜甜不甜?比個手勢呀!將拇指和食指斜並在一起(乃韓國人發明的愛心標記)彆扭,爲啥人人要捏着一坨鼻屎呢?自拍(selfie)頗盛行,高舉手機拍照的那人「面子」極大。

這樣拍出的影像了無新意,擺姿勢太久,免不了有人表情僵硬、作強顏歡笑狀。手機更備有「美肌」功能,中老年人陡然有着少年郎或少女的臉龐子,乍看似凍齡,但體態都露了餡。

手機拍照方便,底片不會告罄,聚焦、調鏡頭、變更快門速度等一律不用管。不少人看着有個畫面,便放手去拍;一口氣拍十幾張同樣的。經常有人要求:「導演,幫我選選這些照片,哪一張好?」困難呀!實話實說:沒有一張好的。怎麼會?拍了那麼多張,總該撞上幾張正的吧!這是閉上眼「散槍打鳥」的做法,子彈滿天飛,笨鳥會自動撞上去?

照相和射擊,都必須先瞄準。瞇起眼睛從窺視孔凝心觀察,琢磨最適當的構圖、景物、光影、人物表情和動作…在關鍵的一刻,按下快門,或許能拍出像樣的照片來。舉起手機不論見到啥就猛拍,難免千篇一律乏善可陳。

攝影大師約瑟夫.卡仕(Yousuf Karsh),於一九四一年二次世界大戰熾熱時,爲英國首相邱吉爾拍肖像照。卡仕先生回憶:

「邱吉爾不記得當天安排了照相,在現場粗聲粗氣的問:『這在幹什麼,怎麼我不知道?』然後首相點了一支雪茄,噴了滿屋子的煙,還大方地說:『你也來一根吧!』我端菸灰缸給他,首相全不理睬。攝影準備工作安排妥當,他還在那兒大口吞雲吐霧,只好繼續等待。過去恭敬地說:『先生,對不起。』我猛地將他嘴上的雪茄奪下。回到攝影機旁,但見邱吉爾首相一臉慍色,似乎要把我吞下去!立即按下快門。」

邱吉爾首相深鎖眉頭,怒目而視,嘴巴微微噘起,一手插腰,正要與對方動手?當時希特勒以火箭跨海狂炸英倫,打得滿目瘡痍。邱吉爾發表著名演說:「絕不氣餒、絕不言敗,我們將戰鬥到底…」

照片充分表現出首相的倔強豪邁,媒體瘋狂刊載,它鼓舞了民心,凝聚了士氣。(老邱怒不可遏,來自攝影師無理扯下他最鍾愛的雪茄。)

卡仕大師巧思在心,一舉捕捉住珍貴的剎那。

「心」是人類獨有的寶藏,「善用其心」無往而不利,創意不絕。

人工智能拍不出好照片,因爲AI無心可用。(作者爲電影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