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德國各黨競選綱領中的“中國議題”

(原標題揚之德國各黨競選綱領中的“中國議題”)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揚之】

今年是德國的“超級選舉年”(Superwahljahr)。之所以如此稱謂,是因爲本年度選舉密集,共有六場州議會選舉(已進行了三場)和9月的聯邦議會選舉

根據目前的選情,現在聯邦議會中的六大政黨基民盟基社盟組成的聯盟黨自民黨社民黨綠黨左翼黨和選項黨)跨過5%的“門檻”、再次進入議會基本應該沒什麼懸念。

2021:德國超級選舉年

6月21日,基民盟主席拉舍特(Armin Laschet)和基社盟主席索德爾(Markus Söder)共同發佈了聯盟黨本年度的競選綱領。至此,德國各主要政黨均爲今年的聯邦議會大選出臺了自己的指導性文件。

與往屆大選不同的是,這次幾乎所有主要政黨的競選綱領中都專門提到了“中國”。這一前所未有的現象不僅真實地反映了德國政界對中國的重視程度,同時,它也是美國施壓、拉攏和影響盟友,竭力加緊組成國際“反中聯盟”的一個產物。

本文將着重關注德國大選年的這一新看點,分別介紹德國主要政黨競選綱領中的“中國議題”。

聯盟黨(Union)

默克爾所在的聯盟黨今年推出的競選綱領題目鮮明(《穩定和革新綱領 —— 共同致力於一個現代化的德國》),洋洋灑灑,共139頁,含括10大部分

第一部分涉及外交,共10條。在第6條“重新關注亞太地區”中,聯盟黨首先強調與澳大利亞、新西蘭、日本、印度、韓國等該地區“民主政體國家”(Demokratien)和“價值夥伴”(Wertepartner)合作的重要性,然後以更多的篇幅專門談論了中國,副標題是:平視中國(China auf Augenhöhe begegnen )。

由基民盟/基社盟組成的聯盟黨

綱領聲稱,中國正在根據“自己的設想,不惜一切代價塑造和改變國際秩序,並提出強權訴求”,還“通過技術和基建投資影響其他國家,造成地緣政治依賴”。隨後,綱領提出兩個“應對”方法:1)“必要時”,團結盟國和友邦,共同抗中。;2)“可能時”,在“公平競爭和遵守互惠原則”的基礎上致力於與中國合作。

特別是綱領中的第一句話(“如今最大的外交和安全政策挑戰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它既是競爭者合作伙伴,也是體制對手。”)被諸多媒體引用,並被有些分析人士解讀爲“聯盟黨將告別默克爾迄今的對華政策路線”。

果真會這樣嗎?

回顧歷史,我們發現,一個政治時代的結束,的確經常會伴隨着新的基調的出現。

以1998-2005年的“紅綠”聯合政府爲例:面對德國媒體和反對黨對其“曖昧”的對華政策的批評,總理施羅德(Gerhard Schröder)任內堅持認爲,包括“人權”在內的一些話題,他不是不談,但會“關起門來”談。對此,時任反對黨領袖的默克爾不以爲然,並用會見達賴喇嘛的方式來彰顯自己的“意識形態”立場

2005年勝選後,默克爾試圖奉行所謂的“更爲批評性”的對華政策,執政不到兩年(2007年9月),便不顧中方的反對,再次會見達賴喇嘛,而且是在總理府

對於當時的德國對華政策而言,默克爾此舉可謂“大幅轉折”和“極富挑釁性”,中德關係因此迅速轉冷。但隨着執政經驗的豐富和對大局更深的瞭解,默克爾之後的對華政策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再未出現重大政治“干擾”事件。她在執政16年間共訪華12次,每次都帶着龐大的代表團,雙邊合作碩果累累。

當年批評施羅德對華“綏靖”的是默克爾,但最後促進中德關係最得力的也是默克爾。她在任內不僅讓兩國關係經歷了“黃金時代”,而且還是歐中關係中力促對華合作的“中流砥柱”。

今年,德國政府又要換屆了。在美國政府“軟硬兼施”的強壓之下,未來德國對華政策似乎又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雖然近來針對中國的“喧囂”聲頗大,但它終有一天會歸於平靜。

當年默克爾如此,今後默克爾的接班人未必不會如此,因爲最終主導兩國關係的畢竟不是意識形態,而是雙方的根本利益

德國雙月刊雜誌《國際政治》(Internationale Politik)主編比亞萊基(Martin Bialecki)個人支持對華強硬,但在接受“德國之聲”(Deutsche Welle)採訪時也承認,未來對華政策的轉折並不是180度的變化。他說:“德國的處境、德國經濟對出口的極度依賴,使其無法脫離中國,對它說再見。人們會看到這裡有很強的政策延續性。

綠黨(Bündnis 90/ die Grünen)

綠黨今年的競選綱領,拋開具體內容不說,就其浩瀚的篇幅(137頁)來看,已頗有“執政風範”,快趕上政壇大佬聯盟黨了。

德國90聯盟/綠黨

該黨的競選綱領共分六章,外交部分被安排在最後,標題:“國際合作”(Internationale Zummenarbeit)。

外交部分被安排在“我們致力於在一個多極世界中發展良好關係”(Wir arbeiten an guten Beziehungen in einer multipolaren Welt)的副標題下。其中,“中國”部分被單列出來,排在“歐洲鄰國”和“美國”之後,“俄羅斯”、“土耳其”、“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和“非洲”之前,足見該黨對中國的重視。

與聯盟黨一樣,綠黨也將中國定義爲“競爭者、夥伴和體制對手”,但強調“與中國的合作決不能以犧牲第三國或人權和民權爲代價”,並依據自己的觀念指責中方“侵犯人權”。綠黨一方面堅持歐洲的“一中政策”,同時又強調中國的統一“不能違背臺灣人民的意願”。

顯然,綠黨對中國的“重視”更多是基於意識形態、而非現實政治的。這正好反映了該黨在參政路上的整體狀態。

德國《明鏡週刊》今年5月曾發表一篇題爲“權力和道德之間的綠黨”的文章,指出該黨在“政治訴求”與“現實侷限”之間所處的兩難境地。

聯盟黨對綠黨競選綱領的評價則更“形象”,也更“刻薄”,稱其爲“毒蠅傘”(Fliegenpilz):中看不中吃(“Sieht schön aus, ist aber ungenießbar.")

社民黨(SPD)

“百年老鋪”社民黨今年的競選綱領標題頗爲“誘人”:《出於對你未來的尊重——社民黨的未來綱領》,但篇幅與其他主要政黨相比最小,僅“區區”66頁,共分5大章。

德國社民黨

“中國部分”相對簡潔,被安排在題爲“立於世界之自主歐洲”(Souveränes Europa in der Welt)的第四章中的第四條“維護歐洲的鄰國關係”(Europäische Nachbarschaften pflegen)內。

社民黨首先強調“中國在世界上的作用日益增強”,認爲離開中國“很難想象能解決我們這個時代全球性的經濟、生態、社會和政治挑戰”。同時,它也正視在“利益和價值觀”方面與中國存在衝突,並對新疆、臺灣和香港問題表示了“嚴重關切”。

社民黨籍已故老總理施密特(Helmut Schmidt)是位公認的極有智慧和遠見的政治家。他生前特別反感德國人在外當“教師爺”的習慣。用他的話說,像德國這樣一個發動了兩次世界大戰、大規模謀殺歐洲猶太人並在20世紀內經歷了四次國家崩潰(意指德意志帝國、魏瑪共和國、納粹德國和東德)的國家,對待別人時更應懂得謙虛謹慎。

在冷戰最嚴酷的階段,勃蘭特爲首的社民黨都能高舉“緩和”與“平衡”的大旗,逆流推進“東方政策”(Ostpolitik),爲日後的德國統一打下了基礎。那麼,今日的社民黨爲何要隨波逐流呢?

誠然,當前的國際格局與冷戰時期已不能同日而語,但新的陣營對壘意識正在歐盟政治精英層蔓延。作爲一個具有“和平意識”與“平衡外交”傳統的左翼政黨,社民黨更應超越陳舊的“冷戰思維”。

眼下,社民黨的選情不佳,高舉“政治正確”大旗也可以理解,但若要靠中國議題來爭取選票,恐怕未必能如願以償。

自民黨(FDP)

聯邦德國的政黨歷史中,自民黨這個“小夥伴”在聯邦議會中長期位居第三,因而曾是聯盟黨和社民黨“炙手可熱”的聯合執政對象;它的取捨抉擇,直接決定這兩大黨的朝野命運。所以,該黨常被稱爲“造王者”(“Königmacher”)。

德國自民黨

後來,其傳統第三大黨的地位分別被綠黨和選項黨超越,它在德國政壇舉足輕重的地位也發生了動搖,“自救自強”於是成爲該黨的主要政治目標。目前,自民黨的民意支持略有回升,今年大選後參與執政的可能性有所增加。

自民黨一直是親企業和富人的黨派,同時也是保守陣營中最意識形態化的力量(相當於左營中的綠黨),所以,它對中國相當多的“看法”也體現在今年的競選綱領中。

綱領共91頁,分三大部分。“中國議題”可以在第三部分第四條“自由外交政策原則”(Grundsätze liberaler Außenpolitik)中找到。

值得注意的是,在論及其他外交關係時(如北約、俄羅斯、白俄羅斯、中東、跨大西洋夥伴等),一般都是一個議題一個段落,唯獨“中國議題”分列出三個獨立的章節:1)明確歐中關係,2)支持“民主臺灣”,3)不讓香港在爭取“自由權利”的過程中孤軍奮戰。

如此“陣仗”爲哪般?

首先,作爲一個在德國政府中多年掌管外交部的政黨,自民黨在談論香港、臺灣以及新疆問題時,背離了兩國建交的政治前提——“一中原則”,變相支持“臺獨”,聲稱其“長遠目標”是讓海峽兩岸“通過和平對話”,“就促成臺灣民衆自由決定政治未來達成一致”。

其次,自民黨模糊“內政”與“外交”的界限,用“民主幹涉主義”的慣用套路來看待屬於中國內政的臺灣、香港和新疆等問題,聲稱香港《國安法》和新的《選舉法》意味着“一國兩制”原則的終結,完全忽視“沒有一國,何來兩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

關於臺灣問題,已故的自民黨黨魁、曾任德國外長18年之久的根舍(Hans-Dietrich Genscher)曾強調指出:聯邦德國自成立以來一直支持“一中原則”,如同中國一直理解德國希望重新統一一樣。自民黨現領導難道要改弦易轍?

2019年,香港街頭暴力加劇,“示威者”甚至衝擊香港立法院,場面與後來特朗普支持者衝擊美國國會大廈如出一轍。恰在這時,自民黨主席林德納(Christian Lindner)在訪問亞洲(包括中國)途中,借附屬於本黨的“瑙曼基金會”(Naumann-Stiftung)在港開設分部之際,與香港的“反對派人士”會晤。

試想,如果去年柏林示威者衝擊德國國會時,中共官員去會見參與、推動或策劃這些極端行爲的極右人士,德國輿論會如何看?自民黨又會作何種反應?

世界格局再變,相互尊重和理解的態度不應變,因爲這是確保世界和平最重要的基礎。

選項黨(AfD)

選項黨在德國被認爲是一個“極右”政黨。上屆大選中,它首次進入聯邦議會,並一舉成爲議會中的第三大黨。近來,該黨的選情有些走低,但選民基礎依然比較穩固。

德國選項黨

選項黨今年的競選綱領篇幅也不小,共103頁,但分得很細緻(17章),使人讀後一目瞭然。

有意思的是,在聯邦議會有關中國話題的辯論中,選項黨是唯一爲中國“說好話”的黨派。在今年的競選綱領中,“中國議題”被放在第六章“外交與防務政策”(Außen- und Verteidigungspolitik)中的第二條內:“地緣政治變化中與重要國家的關係”(Das Verhältnis zu wichtigen Staaten im Wandel der Geopolitik)。

選項黨承認中國日益增長的重要性,認爲中國的“一帶一路”開啓了一個“世紀工程”(Jahrhundertvorhaben),並建議德國“積極參與、提出一個由西向東的倡議,以補充中國由東向西的絲綢之路,特別在跨地區基建項目方面 ”。同時,該黨主張與中國的合作必須建立在“平等和公平的基礎上”,反對“賣光”(Ausverkauf)德國和歐洲的技術。

左翼黨(die Linke)

很有意思,與德國主要政黨相比,左翼黨今年題爲《行動的時候到了——爲了社會安全、和平和氣候公正》的競選綱領篇幅最大,洋洋灑灑148頁,但對中國的關注卻最少,甚至沒有單獨談及,只是在“爲和平裁軍,禁止武器出口”、“爲了一個無核世界”和“社會與生態公正的世界經濟——剷除逃難根源”這三個領域中“一帶而過”。

德國左翼黨

其他政黨

除上述主要政黨之外,在競選綱領中也提及中國的只有以下兩個參選政黨:

1) “自由選民黨”(Freie Wähler)

該黨原本是區域性的,2010年才正式組合成全國性政黨,目前只在巴伐利亞州參與執政。該黨對中國持批評態度,主張擺脫對中國的經濟依賴和影響。

2)“伏特黨”(Volt)

該黨的黨名頗爲“奇葩”,取自國際電壓單位伏特(V),目的是用一個讓人容易記住和象徵統一規範的名稱來彰顯本黨支持歐洲聯合的政治訴求。德國“伏特黨”是“歐洲伏特黨”的分支,該黨反對用傳統的左中右的標準來界定其政治傾向,但民主建設和歐洲統一是其基本主張。它對中國同樣持批評態度,主張禁止向中國出口軍民兩用產品,增加壓力促使中國尊重人權。伏特黨也是唯一在競選綱領中明確提出支持歐盟與臺灣建立“外交關係”的政黨。

誠然,這兩個政黨目前還“無足輕重”,短中期內恐怕連達到5%選票進入聯邦議會的可能都沒有。但是,政黨政治中的所謂“大小”都是相對的,是會隨着政情的變化以及社會思潮的興衰而波動的。更何況,它們明知自己“人微言輕”還能如此“放眼世界”,關注中國,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可小覷的“亮點”。

這方面,我們還可以拿綠黨和自民黨來作例子:

在德國的政黨體系中,這兩個政黨常年屬於“小黨”。可恰恰是因爲自己的“小”,它們才特別注重鮮明的立場,也成爲“大黨”爭取聯合組閣的對象。如今,綠黨羽翼已豐,甚至可以有資本翹望總理府;自民黨也躍躍欲試,希望恢復昔日的榮光。

這就是所謂的“大以成大,小以成小” :在議會政治中,大黨有大黨的作用與優勢,小黨何嘗不是如此?綠黨和自民黨如今對華的強硬態度,是否也與過去因其“小”而不受重視或不受待見有關呢?

結語

那麼,我們該如何看待眼下德國政黨中出現的這股前所未有的“中國熱”呢?

首先,各黨在競選綱領中針對中國的表述反映出大家已無法再對中國“視而不見”或“輕描淡寫”。同時,這些表述內容或許最後多少都會體現在德國未來的對華政策中。但是,“競選綱領”畢竟不是最後的“施政文件”,我們不必過分誇大其實際作用。

隨着中國因國力的增強而被視爲“對手”,“反華”這面“政治正確”大旗似乎已成爲歐美國家一些政客和政黨在大選中“代價小、收效大”的拉票“神器”。各黨派競相使用,彼此攀比。

在實行兩黨政治的美國,這些針對中國的競選口號的確很有可能直接影響到政府的施政措施,因爲總統候選人獨立擔綱,取勝後又是一黨執政,雖然有國會反對黨的存在,但總統的權力相對較大,所以,競選口號直接轉化爲施政措施的可能性還是不小的。

德國主要政黨的競選綱領

德國的情況則有所不同:二戰後清一色的多黨聯合組閣,從未出現過一黨執政。因此,競選綱領中的主張最終要經過組閣談判這個“過濾器”後纔有可能落實到“聯合執政協定”(Koalitionsvertrag)中。

換而言之,爲了拉選票,競選綱領中的立場表述會因爲“政治正確”和“道德主義”而“誇張”“搶眼”,但在執政各黨之間的“討價還價”中,許多立場的“鮮明棱角”會被磨平。

根據最新民調結果,75%的德國人並不相信政黨會兌現其競選綱領中的承諾。所以說,競選是爲了執政,但並不等於執政;競選中表達的某些政治主張最後會被“執政”這輛重型車上的“政黨利益”和“有限可行性”兩大輪子碾碎。

其次,這次德國各主要政黨在競選綱領中史無前例地大談中國,說明歐美在拜登此前的歐洲“峰會之旅”後,進一步夯實了“競爭對手、制度挑戰和合作夥伴”的“對華口徑”。

在此大框架中,各國會根據自己的利益有不同的側重:美國更傾向於將中國視爲主要“敵意對手”,因爲它認爲自己的國際領袖國地位,特別在經貿和高科技領域,正受到來自中國的嚴峻挑戰;歐盟中的德法等國則更注重合作,因爲它們除了“價值觀”和“互惠貿易”之外,並沒有需要捍衛的世界霸主地位。

最後,今日的世界是一個多元、多極的世界,國際格局的形成並不取決於某國或某個陣營一廂情願的“設計”,而是多重和多元利益驅使下的綜合政治結果,當然還有各種“偶發”因素在起作用。

以全球抗疫爲例:疫苗供應商如果跟不上,德國和歐盟制定的目標再完美都無濟於事;拜登上臺後宣佈要在7月4日“獨立節”之前實現70%成年人至少接種1劑和1.6億成年人完成2劑接種的目標,但白宮已承認無法如期完成。

同理,眼下針對中國的“統一戰線”表面上看似乎搞得風生水起,但要落實到實處並具有“持久性”,恐怕就不那麼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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