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不會形成以美國爲首的"世界隊"對付"中國隊"

日前結束的G7外長會上,中國成爲首要議題,美國務卿布林肯一邊說“目的不是遏制中國”,一邊又對涉疆涉港、涉臺問題“表示關切”。

當前,美國政府不斷強調將領導西方捍衛“基於規則國際秩序”,且動不動就拿中國說事,美國是否要帶領“世界隊”對付中國隊”?

近日,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全球與當代中國高等研究院院長鄭永年在《有限全球化:世界新秩序的誕生》一書中指出,二戰以來建立的國際秩序已經搖搖欲墜,這不僅是對西方的挑戰,也是對中國的挑戰。

對此,長安街知事(微信ID:Capitalnews)專訪鄭永年教授,探討世界新秩序誕生後中國的挑戰與機遇,以及如何理解“雙循環格局下的中國底氣

世界還會不會有“全球化”?

知事:您在《有限全球化:世界新秩序的誕生》一書中提出,新冠肺炎疫情波及全球產業鏈、供應鏈,將推動世界進入“有限全球化”時代。如何理解“有限全球化”這一概念,有何特點?

鄭永年:“有限全球化”這個概念,針對的其實是另一個概念——“超級全球化”。

“超級全球化”是哈佛經濟學家達伊·羅德里克(Dani Rodrik)提出的,指的是西方從20世紀80年代到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這段時間的全球化。這波超級全球化導致生產要素,包括資本技術人才通過世界市場得到配置,大大提高了勞動生產力,創造了巨量的財富,美國是其中最大的獲益者

但是這波全球化也出現了很大的問題,例如美國國內財富分配不公,極少數的人壟斷了社會大部分財富,也就導致美國民粹主義的崛起。

相比西方世界,中國在這一波全球化中做得很不錯。我們在過去40年,通過政府、市場兩條腿走路,上升成爲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雖然全球化的負面效應中國也有,但是中國政府通過精準扶貧等政策解決了這個問題,實現8億多人口脫貧。

這樣的情況下,美國就認爲,全球化不利於美國,有利於中國。所以特朗普上臺以後就開始搞反全球化、貿易保護主義。大家開始擔心,全球化以後怎麼走,還會不會有全球化?

我自己的觀點是,之前這波超級全球化很難繼續下去了,因爲地緣政治在發生變化,這也就是爲什麼說今天我們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美國現在要搞產業迴歸、資本回歸,就是要強化美國的經濟主權日本歐洲也在這樣做。當各個國家都想強化自己經濟主權的時候,超級全球化就不可能繼續。

但全球化本身不會停止,只要美國、日本還是資本主義國家,資本的本性還是要流動,還是會流到賺錢的地方,所以這波全球化我把它稱之爲“有限全球化”。

美國爲首“世界隊”對抗“中國隊”?

知事:“有限全球化”將對中國產生什麼影響?如何避免走向“技術脫鉤”“技術冷戰”?

鄭永年:從特朗普政府開始,美國搞產業脫鉤、資本脫鉤,拜登政府上臺後也沒有變,把中國稱爲最嚴峻的競爭者。從這個角度來看,有些人感覺到很悲觀,好像要脫鉤了,可能會進入冷戰的狀態,但我自己覺得不是那麼悲觀。

首先,反對全球化的不是整個美國,也不是整個西方世界,主要是西方一些行政當局中的冷戰派。美國華爾街等西方資本,其本性就是要全球化的。

第二點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中國今天已經進入了第三次開放,即使西方一些國家包括美國不向我們開放,我們也是向西方開放。去年底中國已經簽署了RCEP,對CPTPP也持開放的態度,我們還跟歐洲完成了中歐投資協議談判。中歐投資協議現在因爲一些反華力量的干擾,碰上一點困難,但我相信這個協議最終還是會簽署的,只是過程會曲折一點。

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看到,儘管美國和日本都想通過財政力量把企業吸收回本國,但他們都沒成功,政府做了那麼多的動作,但外資沒有流入美國或是日本,倒是中國成爲了最大的外資流入國。

所以我覺得我們不用怕,全球化不會消失,不會形成以美國爲首的“世界隊”來對付“中國隊”。

什麼叫經濟強國

知事:如何在“有限全球化”的背景下,理解中國提出的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

鄭永年:首先我們要對雙循環進行科學的解釋,以內循環爲主體,不能說外循環就不重要了,如果外循環不重要的話,我們也不會那麼強調開放的態度。

如何理解雙循環,簡單來說,就是通過可持續的經濟發展,把中國建設成爲經濟強國。

什麼叫經濟強國?第一個條件,可持續的經濟發展。國際環境變化了,可持續的發展來自內部動力,內部動力在哪裡呢?一個是技術創新,另一個就是內需。

首先,我們不能再搞像80年代那樣“兩頭在外”的加工業了,要在技術創新領域大量投入,讓中國從技術應用大國轉化爲技術原創大國。

其次,以國內大循環爲主體,只是說國內消費對經濟增長貢獻佔了大部分,這是一個基本事實。美國、歐洲爲什麼強大?就是因爲市場大,也就是他們的中產階層大。

如果到了2035年,中國有6億甚至7億的中產,那個時候中國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經濟體,西方依賴我們要遠遠多於我們依賴西方。

“雙循環”的中國底氣是什麼?

知事:中國在此時提出“雙循環”戰略,我們的底氣是什麼?

鄭永年:我們的底氣當然來自方方面面。首先,消費對經濟貢獻的增長越來越大,我們有4億中產、1億經濟主體,我上次回浙江老家去考察,差不多7個人裡面就有1個老闆。

從技術上說,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積累了很多自主創新經驗,一些領域的創新可以趕超西方,而且中國現在是世界上最大的基礎設施大國。

在產業鏈方面,中國現在是全產業鏈,什麼都能生產,並且生產的量都很大,只是說要提高質量的問題。西方國家這次新冠疫情治理爲什麼失敗,因爲有些產業他們自己就放棄了,英美製造業都在外流。

更重要的是要看歷史經驗。從歷史上看,中國也是技術大國,中國在唐宋時期一直是技術大國、商貿大國,只是說明清時期封閉以後開始衰落的,所以我們也是可以通過現在的努力,成爲一個技術大國,而且我們已經是最大的貨物貿易國,表明我們是最開放的國家。

美日等發達國家有何經驗可借?

知事:美日德等發達國家都或多或少經歷過雙循環的階段,特別是上世紀80年代,日本在美日貿易摩擦後轉向“國內大循環”。我們從中可以汲取哪些經驗和教訓

鄭永年:內循環是實現中國經濟可持續發展必須完成的一步。最近有媒體說內循環就是“內卷”,這其實是不科學的。

西方的福利社會怎麼來的?社會主義運動推動的。社會主義運動就是要搞內循環,從原始資本主義到福利資本主義,不是資本的邏輯,是內循環的結果,要把勞工階層轉化成爲中產階層,醫療、教育、公共住房這幾塊社會制度要確立起來。

凱恩斯主義,政府幹預經濟,是內循環;美國拜登政府幾萬億的基礎設施建設,也是內循環;歐洲國家搞普遍工資制度,不管你工作不工作,我都發給你一份工資,都是爲了內循環。

你剛纔提到了日本的例子,日本當年通過內循環,主動搞社會建設,比如像日本的工資倍增計劃,主要內容就是把中產階級做大做強。

再說回中國,我這次到浙江去考察,“十四五”規劃支持浙江建設共同富裕示範區。共同富裕怎麼走?那就要通過內循環,一方面實現經濟可持續發展,繼續做大蛋糕,另一方面要通過社會改革把蛋糕分好,實現社會公平。

卡脖子難題如何破局

知事:當前以美國爲首的西方國家持續打壓封鎖華爲、中興等高科技企業,面對“卡脖子”難題該如何破局?

鄭永年:中國現在有很多企業遇到困難,比如華爲,這是中國最好的IT企業,但是它有一些技術完全靠西方。我們設想一下,如果華爲早10年、20年就開始有自主創新的意識,就不會遇到今天的困難,可以有更長的時間克服。

其實上世紀80年代以後,很多人都受到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影響,認爲世界市場一直會存在下去,很多東西中國自己不用造,去採購就行了。前些年很多人甚至覺得,中國連糧食都不用生產,糧食在世界上多得是,我們去買就行了。

這次中美貿易摩擦開始之後,給大家一個深刻的教訓——世界市場存在,是運氣好;世界市場不存在,是常態。世界市場經常會被地緣政治、國際關係所幹擾。

所以我們現在要接受教訓,從一個技術應用大國慢慢轉化爲技術原創大國。當然我們也要意識到,自主創新不是關起門來創新,只要我們是開放的,西方的技術還是會進入中國。

中國的短板在哪兒?

知事:在暢通內外循環方面,我們還存在哪些痛點、堵點?

鄭永年:說到暢通內外循環方面,大家總是強調基礎設施、貨物、人才、資本方面的暢通,其實這些領域中國都做得很好,甚至比很多西方發達國家做得好。

我認爲,中國的短板,其實是規則的暢通。

首先我們內部的規則不暢通。在投資貿易、吸引外資方面,長江三角洲的規則跟珠江三角洲的規則不一樣,長江三角洲的規則跟京津冀的規則不一樣。所以從某些方面來說,我們還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民族市場。

我舉個例子,歐洲沒有互聯網公司,互聯網公司都是美國跟中國的,但爲什麼歐洲人有互聯網標準,中國沒有?中國的互聯網公司都想互相排斥、搞地方主義,規則和標準互相不對接。

再比如汽車,中國現在是最大的汽車生產國,也是最大的汽車消費國,但是我們沒有自己的標準,美國的加州都有它的汽車標準。

美國、歐盟爲什麼強大?爲什麼在世界上就有話語權?那就是他們有規則制定權、標準制定權。美國指責我們不遵守WTO規則,指責我們不遵守航行自由規則,但實際上是美國人自己在改變規則,在退羣。中國現在是世界規則最堅定的守護者

但是還不夠,我們要做世界規則的補充者,不能光停留在以前物質意義上的東西了,而是要重視在思想、規則、標準意義上的軟實力。

所以我的理解,內循環一定要努力把國內的規則統一起來。同時,外循環就要把中國的規則國際化,走向國際。一方面要學習現在世界好的規則,跟世界好的規則接軌,另一方面把國內國際規則統籌起來,在統籌的基礎之上我們再走出去。

等到2035年,我們有6億到7億的中產階層,內部規則統一,又跟國際接軌,那我們將成爲最強大的國家。

中國對新秩序的最大貢獻是什麼?

知事:中國雙循環格局的推進,將對世界經濟格局產生怎樣的影響?

鄭永年:近代以來發達國家對世界的影響是什麼,中國對世界的影響也是一樣的,而且中國可以比發達國家做得更好。

西方國家通過殖民帝國主義造成了全球化,但我們現在推動的全球化,不是在重複西方國家以前走過的路,西方國家從來不關心發展中國家,都是掠奪資源型的,而我們的“一帶一路”,正在幫助發展中國家建公路、醫院、體育館等基礎設施。

最近我們在爭論什麼是“多邊主義”,美國的多邊主義就是要針對第三方的,而中國的多邊主義是爲了解決發展問題的。

目前二戰後的世界秩序,因爲美國的變動、西方的變動需要改革重塑,以前西方構建的這套規則體系是從西方利益出發的。

所以中國對世界最大的貢獻,不僅是我們作爲一個最大的開放市場讓其他國家繼續分享我們的發展成果,更重要的,是要拿出一套新的規則,構建新的世界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