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高二男抱在一起「面對沉船」 世越號事件潛水員的告白

作者: 金琸桓(김탁환)譯者:胡椒筒摘自:時報文化出版《謊言韓國越號沉船事件潛水員的告白》

精選書摘.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劇烈,難道這間客艙的男學生也都聚集到走廊裡?可是昨天在走廊裡找到、送至彭木港失蹤者裡,沒有這間客艙的學生啊。當我抓着牀鋪轉過身時,右手突然摸到像黑線團似的東西,它像海草一樣擺動着,那是人類的頭髮。我心裡咯噔一下。這是我找到的第一名失蹤者。

我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往後倒退,明知道已經沒有呼吸的失蹤者是不會攻擊我的,但身體還是不由自主的向後。突然,我感到面罩裡充滿羞愧感。我伸出手撩了下失蹤者的頭髮,先是碰到他的耳朵,接着是額頭、眼睛、鼻子和嘴巴。

孟骨水道的沉船裡找到失蹤者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在我抵達駁船的第一個夜晚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事實上,在找到失蹤者的瞬間,心裡想到的只有快點把他帶出水面。我哭了。參加畢業旅行的高二學生怎麼會死在這裡,這真是荒謬到不知道該如何用言語形容。我想起曹治璧潛水員勸告過我,不要在水下哭出來。自我從事商業潛水以來,穿着潛水服哭出來還是第一次。眼淚奪眶而出後,只有二十公分能見度也變得模糊起來。原本只擔心頭燈會出問題,沒想到讓能見度幾乎變成零的,是我的眼淚。「沒有發現就回來!」柳昌大潛水員的聲音鐵錘一樣敲打着我,雖然還剩下十分鐘左右的時間,但考慮到這是我第一次潛水,所以他纔要召我回去。「找到了!」「找到了?」「嗯,剛剛……在牀上……線團……」柳潛水員打斷我的語無倫次。「梗水!喂!臭小子!」他幾近吼叫的喊我的名字。聽到他的喊聲,眼淚便停止了。「打起精神來,臭小子!不想死的話就不要哭!沒有信心做到就確認好位置,馬上回來!」「不,我可以做到!」「你是不是氮氣吸多了?暈不暈?意識還清楚嗎?」「還可以。」「梗水,你的生日?」「六月二十日。」「白頭山高度?」「二七四四公尺。」「真的可以做到嗎?」「可以!」

我伸手想確認失蹤者的狀態,摸了摸他的脖子、肩膀胸部、腹部再到大腿以下。他直立着身子靠在傾斜的牀鋪一角,左手臂夾在牀鋪之間的縫隙裡。正是這樣才固定住了遺體。我準備把右手伸進那個縫隙裡,卻連拇指都塞不進去。於是我用左手抓住牀鋪往外拉,然後再伸進右手,這次只伸進了拇指和食指,縫隙只拉開這麼一點點,要想搬移牀鋪,單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

唉!我嘆了一口氣,那呼氣的聲音太大,連我自己都被嚇一跳。還是不行,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如果沒有信心,確認好位置就回來」,柳昌大潛水員的話迴響在我耳邊。我再次伸手摸了摸失蹤者的膝蓋和腰部,當手碰觸到他的左側胸部時,似乎摸到什麼東西。我用頭燈貼近一看,依稀看到他的名字。

鍾煦,他叫尹鍾煦

從沉船裡被帶出去的學生中,胸前戴著名牌的只有尹鍾煦一個人。他沒有穿校服卻戴著名牌,不覺得很奇怪嗎?後來我聽鍾煦的父母說,鍾煦在最後的某一瞬間怕會遭遇不幸,爲了讓父母找到自己,所以從書包裡取出名牌戴在身上。

我把右手輕輕放在鍾煦的臉頰上,對他說:「鍾煦啊,我們回去吧!跟我一起回去吧!」

潛入船內的潛水員找到失蹤者時,都會這樣拜託他們。不管那句話是埋在心裡或從嘴裡講出來,潛水員都深信不疑,想要和找到的失蹤者一起穿過黑暗,從狹窄的船內游出去,若沒有他們的幫助,絕對無法實現。

我再次抓住鍾煦的手臂,這次我把雙手合併,插進縫隙之間。瞬間鍾煦的身體上升,被夾住的左手臂終於出來了,但讓我吃驚的是,有一隻手抓着鍾煦的左手腕也跟着一起跑了出來。上升的鐘煦停了下來,傾斜的牀鋪後面還有失蹤者!我沿着縫隙把手臂伸進去,探索牀鋪後面的情況,終於摸到牀鋪後狹窄的空間裡,有三個男學生互相勾着肩膀團抱在一起,加上鍾煦,四個孩子緊緊相擁,一起面對最後的時刻。我摸着他們勾着的肩膀和手,眼淚再次流了出來。

「……後面還有三個人,孩子們互相抱着……」「羅梗水!立刻出來!你現在太激動了,後面的事交給下一組潛水員,你回來!」柳潛水員大聲叫喊着我的名字。「我帶一個人上去。」「臭小子!叫你不要逞強!」

接着柳潛水員開始破口大罵,但我沒有時間迴應他,當務之急是要把那隻手和鍾煦的手腕分開。因爲抓得太緊,我連他的手指都掰不動。我抓着那隻手上下搖動時,後面孩子們的身體撞到牀鋪。發出叮噹的聲響。我覺得這樣會有危險,於是再次拜託牀鋪後的三名失蹤者。

「孩子啊!你們再等等。我先帶鍾煦回去,馬上就回來接你們,我們不是要一起去見爸爸媽媽嗎?」我再次拉了拉抓住鍾煦手腕的那隻手,原本彷彿用強力膠粘着的手竟然輕易就分開了。我向那三個孩子道謝。「多謝,真是謝謝!」

我抱住鍾煦的腰,他比我想像得還要高,原本以胸貼胸的方式抱着他,沒想到他至少比我高出了五公分。後來得知,鍾煦是他們班上個子最高、體重最重的。我緊緊抱着他,但當我的腿一伸一展滑行的時候,鍾煦卻從懷裡滑了出去,我像被磁鐵吸引般一屁股坐在地上,鍾煦則漂浮了起來。我受到驚嚇,不自覺向後退,還以爲是另外三個孩子又抓住了鍾煦。

我跟鍾煦道歉,應該緊緊把他抱在懷裡的,可不知不覺出現了縫隙。我再次找到鍾煦,移動到平躺在地上的他身邊,小聲對他說。

「再相信叔叔一次,這次我絕對不會放開你!」

我把鍾煦的身體立起來抱住他,換了兩、三次體位才找出貼得最緊的擁抱方式。像摔跤選手抓住腰帶一樣,我用右手抓住鍾煦的腰帶,左手揪住他的後衣領。然後一同下降,從狹窄的出口移動到走廊。雖然危險,但還是得騰出左手摸索周圍,才能估算出空間大小。最後的難關「瓶頸」一點一點逼近了。

從客艙出來時,我就在思考要如何通過「瓶頸」,如果勾肩搭背或摟着他的腰很容易碰到障礙物,需要一個能讓我們融爲一體的好方法。抵達「瓶頸」的那一刻,我想到一個好方法。首先,我把抓住鍾煦腰帶的右手向背部移,腰帶被我拉得扭曲,如果是在摔跤場被這樣用力拉應該會喘不上氣。接着,我把鍾煦的兩隻手臂舉過頭頂,再用我的左手纏住他的兩隻手。這樣並不是擔心他的兩隻手會亂擺,而是要把僵硬的兩隻手當作箭頭穿過「瓶頸」。我的頭自然的貼在鍾煦的右腋下,以這樣的姿勢傾斜在一側。

沒有重來的機會,如果這次絆到障礙物,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我用力抓緊兩隻手,並對鍾煦說:「帥氣露一手吧!」我不假思索的擺動起雙腳向「瓶頸」游過去,非常幸運,我和鍾煦都順利通過了「瓶頸」。

抵達兒童遊戲室,我拉了三下繩索,沿着慢慢縮短的繩索從船內出來,但仍一直緊抱着他沒有鬆開。突然有道光亮出現在我眼前,我看到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那是在船外入口處緊握繩索等待我的樸政鬥潛水員的雙眼。看到他我才放鬆下來,緊握腰帶的手也鬆開了。能見度從二十公分變成四十五公分。船外待命的兩名海警潛水員游到我身邊,從左右兩側抓住鍾煦的手。我先向柳潛水員彙報了情況。「已經移交失蹤者,確認到左側胸部的名牌,尹、鍾、煦……他叫尹鍾煦。」

「尹鍾煦,明白了,辛苦了!」海警潛水員帶着鍾煦先游上去。樸潛水員靠近我,給了我一個擁抱。

我一邊減壓、一邊慢慢遊向水面,樸潛水員陪在我身邊一起移動或靜止。來到這裡以前,每當我在減壓上升時,都在想等下要吃什麼,要叫炸醬麪外賣,拉麪也想吃,蝦味先或洋蔥圈也不能少。但是那天我腦中想到的只有「尹鍾煦」三個字。我找到的那個孩子是怎樣的孩子?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講話時的語氣?誰是他的好朋友?啊!說不定是最後在一起的那三個孩子?黑暗裡,我自問自答,雖然沒有細數,但我至少問了自己五十多個問題。當然,沒有一個問題找到解答。

▼2017年韓國展開了世越號打撈行動,當世越號成功擡出水面,罹難者家屬心情複雜。(圖/路透社)

★本文經時報文化授權,摘自《謊言:韓國世越號沉船事件潛水員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