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藝術(中)

圖/徐至宏

如先前所說,和葛雷交往的時期,我的畫都是非常一般的東西──直到出現「畫中物P」。聽起來若有點像外星人出沒之類的情節,我先保證,「畫中物P」不是這類東西。當然也不是又一隻特殊毒性的蜘蛛。

不知道是出於對我的體貼,或是葛雷的囑咐,那次不乾淨的分手後,朋友們有默契地絕口不問、不提我和葛雷的關係。如果我主動提及,他們會露出某種「苦甜巧克力式」的微笑。他們緊閉的嘴裡品嚐着。(關於你的謠言在班上流傳着,如果你還是唯一不知道的人,同學就會露出「苦甜巧克力式」的微笑。)

但或許那個微笑的意思只是:饒了我吧!這陣子已經(因爲你,使我)被葛雷煩夠了,你自己看着辦。──朋友們對葛雷的忍耐,大多出於他們跟我的交情。總而言之,自從葛雷對我的「全面消失」後,沒人提供二手資料,沒人更新近況。

這使得「療傷」進展得十分順利。和葛雷相關的記憶,原本有個裂口,想起他,酸酸的風就會從另一邊吹來;如果裂口癒合,長出一層肉膈,再想起他,風就吹不過來了。我想讓我不習慣的,反而是風過不來。有時我會將耳朵靠在肉膈上,期待微微的震動。

之後的幾年,我當了兵、找到第一分工作、離職、成爲一般人印象裡,插畫家的我。現在,你能在更多的海報、雜誌、廣告傳單看見我。關於我的「入行」, 有些人可能會認爲那是作品累積足夠、曝光度提升,在另一些人眼裡,是因爲我獲得了某個具指標性的國際獎項。只有我知道,讓我成爲插畫家的主因不會是別的,只因爲「畫中物P」。

「畫中物P」從來不是畫面的主角。它是深淺不一的線團,幾乎可以辨識爲某種四隻腳的動物。那幅拱廊花園的「拱廊」其實是它的腳,它也是霧中的森林、椅子、和主角們百搭的跟班。有時你摸不透它出現在畫中的原因,但它就是出現在畫中了。

某天,一個很久沒聯絡的朋友突然問我說,你是不是養貓了?我十分困惑,問她爲什麼這麼問。她說,因爲你的畫裡出現了一隻貓!

又有一天,我看見一篇評論,其中有個提到我的小段落,作者認爲那個朦朧的記號,代表着我「企圖在繪畫世界找到,如果不是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近乎壟斷的詞彙。」

事實上,是在這兩次事件後,我才暗自替它取了「畫中物P」這個暱稱。我和朋友說,對呀,我養貓了。我向養了兩隻貓的她,討教了飲食與照料的問題。如果有機會,我也想告訴那篇評論的作者:他的觀察很有說服力,現在我也認爲,他提到的那些嘗試,正是探索「自己的詞彙」。貓女與某評論並沒有猜錯──因爲他們「客觀的看見」,才使它漸形具體。不然,只是幻想;不然,只是心理作用。只是我與自己見不得人的小遊戲。

有時候我認爲「畫中物P」是葛雷給我的禮物,畢竟它是在「葛雷的消失」此一重大事件後出現的。「畫中物P」並非在一個瞬間顯現,而是像〈烏鴉與水瓶〉裡的水:烏鴉投入一顆小石子,水面才相應地上升。

當然,葛雷並不知情。情況比較接近:我發現了一個尚未被記錄的物種,然後以一個紀念事件將它命名。如果它是青蛙的話,青蛙不會知道葛雷,葛雷不會認出青蛙。

我心裡明白,雖然與葛雷的分開,開啓了我人生的新階段,但「畫中物P」演化的關鍵時刻必然是:當一個小圓圈,從背面跳到了正面。然後是另一個、另一個、直到全數遷移。是的,現在我作畫不再需要,在畫紙背面打圈的事前準備了。

爲什麼叫P,似乎已經很明白了。但就讓我多做一些解釋吧。從O到P,是從圓圈中突破了些什麼:從半透的卵殼中,伸出第一隻腳。重點並不在他的離開,重點在那突破。

(下)

五年的毫無音訊後,我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與葛雷重逢。

演算法是那隻把秘密告訴我的小鳥。這實在是糟糕的譬喻,因爲演算法不可能存心嚼舌根、它不會啣着某條訊息往返於甲方乙方、更不是以捉弄人爲樂的愛神邱比特。儘管數據有其邏輯,但那邏輯絕非意圖使失去交集的舊情人狹路相逢。

雖說最後成功轉達了資訊,想當然,它也不是以開門見山的風格進行。率先跳出的,是內褲的直播。在此之前,我的臉書從未主動推播任何購物頻道。彷彿被指着鼻子說,「同性戀,被我揪出來了哦」,我又氣又惱,當下想到的是:該不會我誤觸了什麼養眼香豔的粉絲專頁?自我檢討了一番,轉而懷疑身邊高調的友人。必然是他們流連於性感廣告、在這個與那個身體間「拈花惹草」地點閱,因此櫥窗「啪」地出現,甚至不用敲一敲門。直播中賣內褲的男孩認爲我非常想和他買東西。

接着出現的是海鮮拍賣。表情激動、動作粗魯(但被靜音的)的男人指着我的鼻子謾罵,第一眼我真的這麼以爲。然後,冷不防地他向我扔東西。龍蝦,前前後後有十五隻。青紅的活龍蝦在竹篩上爬行,過一陣子就掉出畫面。在我一片經打光、空調的藝術批評或電影上映宣傳的推文中,它出現得甚至比內褲廣告更匪夷所思。就像臭氧層破洞。就像──一隻大老鼠沿對角線竄過廚房。就像──呃,溼答答的龍蝦扔在網頁上。

我驚訝但不無好奇地觀察臉書組成的演化,不試圖干涉,事實上我也無能爲力。但除了產生新的排列組合,它還能如何?難不成從螢幕伸出一隻手?我身邊甚至沒有看過《七夜怪談》的同輩了。直播佔據頁面的行動持續推進。二手包的直播、調理機的直播、電鍍筆的直播、學步車的直播……在一則不起眼的水晶直播中,閃過葛雷的身影。當下我驚駭無比,不亞於看見螢幕伸出一隻手。

意識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體已經不自主地繃緊。生物性的直覺繃緊,好像尖叫着:他就是「犯人」!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認得出來!直播不會因爲我的繃緊而暫停,一閃而過的身影,沒有再次出現在畫面中。但仔細一聽,那介紹商品的聲音,是葛雷沒錯。

我趕緊把網頁關了。我彷彿聽見瓦斯漏氣恐怖的嘶嘶聲。對着無人無聲的電腦桌布,我逐漸冷靜下來。現在是什麼情況?現在是阿里巴巴,意外撞見了強盜的藏寶窟。但情勢對我有利,對方還沒有察覺。另一件事必須花時間想清楚:我想再見到葛雷嗎?我是否該適可而止?

那堆滿彩色水晶的寶窟。

決定下一步之前,我移動到沙發上躺着,享受這一刻。如今葛雷已無法讓我情緒澎湃,可是我仍被奇妙的偶然衝昏了頭。我想起葛雷封鎖我時設下的銅牆鐵壁(找出所有相關的程式,然後逐一設定)。偶然是能打破任何屏障的小槌子,別說是數位的,甚至是不存在的屏障。

我記住了他的頻道。

在葛雷之後,我談了一場很不一樣的戀愛。對方小我幾歲,還在念書,神奇的是,長得和我一模一樣。說來簡單,或許令人咋舌,我認爲「長得一模一樣」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幾乎是在第一眼,如迎頭撞上擦得太乾淨的玻璃門:我愛上他了。

我們是出於好奇才見面。那陣子我和森都和朋友M走得近,卻始終沒有碰上彼此;在M的客廳裡,我們屢次被錯認爲同一個人。實際上,森比我高得多,臉型與脣形也有明顯的差異,單看照片的話,你不會說那是根據同一個石膏像刻出來的。似乎,離開現實情境就能脫離「幻覺」,因此看着照片的他或她,總是對我不解地搖頭:一點也不像。

M安排了我們的見面。在星巴克門口見到我的那刻,森應該直接地看見了那個相像的部分。儘管親切的表情很快地趕上,我清楚記得,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拉開審慎的距離──像保護自己不被併吞;他看見的,與其說是外表的相像,不如說是「需求」的相像。

在一陣強光似的驚異中,我們放棄了咖啡,在還沒意識到這代表什麼意思之前,我們已經在開往烏來的路上。在涼亭躲雨,小火車經過,森說,只要火車經過,就要親他一個。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天火車的班次特別的少。我奇怪地想起葛雷,但他完全無法干擾涼亭中等待火車的森。

但我們還是陷入熱戀了。約會、通電話,找更多的時間約會、通電話,可是熱度停留在表面,底下有種空踩腳踏車的徒勞感。森說,那是因爲M,你對中間的M懷抱愧疚感。我想有愧疚感的人是他,不過既然他和我有如雙胞胎,責任互換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原諒了他。森沒說出口的是,他逐漸對「一模一樣」的想像感到厭惡。他認爲我巴着這個想像不放。

一天,森和我要了葛雷的手機號碼。我不疑有他,以爲只是鬧着玩。因此當森離開房間去陽臺,關上紗門,也沒放在心上。事後按照森的說法,葛雷真的接了電話。葛雷又閃現在我眼前,以一種較淡的色彩、較缺乏自信的表情。森露出神秘莫測的笑。我感到一股酸楚與甜蜜捻成的線,一枚項鍊墜沉在中央。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們是有什麼好說?

我和森最後一個堪稱愉快的記憶,是在旗津旅行。旗後砲臺的遺蹟宛如迷宮,幾度我和森走散了,在紅磚色的通道中,白堊色的天台上找着他。一個人也沒有,遠處是模糊的高雄港。森就在我的上方或下方某處。砲臺入口的兩邊門牆上,磚砌成樣式不同的「囍」字。磚牆前森提議爲彼此拍一張相同的照片,我提不起勁。森說是他先找到我的。好吧。

我挺喜歡森爲我做的一件事,那就是送我畫筆。喜歡的原因是它很不實用,森對我的創作有很大的誤解。不免俗的那天要結束在西子灣絕美的夕陽,當時我就想,我一定要用那支令我發笑的畫筆,畫一張畫回送他。森爲眼前的景象大受感動。像乒乒球,森說。

後來這深橘色的球成爲森的封面照片;再後來也沒有換下。我想他大概對自己的攝影技術十分得意。

那天晚上我發現了改變一切的重要事實。森心裡也有一個葛雷。這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和森之間存在的時差。我的葛雷已經落到海平面之下,而他的葛雷還很燙,甚至顯得比平常更大。紅色的「葛雷」憤怒地要求森的迴應。森遲遲不能結束屬於他們的那一天。

塗紅指甲油,戴耳環時嘴巴閉不起來;阿黛兒照鏡子,選了藍色洋裝。(藍色會讓她想起什麼嗎?)她收到艾瑪寄來的邀請函。「我不敢相信她來了,都過了這麼久。」艾瑪身邊的女人說。女人離開後,阿黛兒嘗試對眼前的作品發表感想,卻只能吐出「那幅畫很棒。很美。真的。這一切。」

她以前就不擅長這些,評論藝術、藝術界的社交。某人打岔想詢問艾瑪作品的細節。畫裡是個另一個女人,阿黛爾看着畫。這時畫裡的女人,艾瑪的現任,走來表達歡迎。她說:「而且你看,你還在那兒。」是她沒錯。牆上掛着藍色水花下裸身的阿黛兒。

我喜歡《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走出戲院時,一個問題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如果是葛雷呢?假如在我的展覽上看見了自己。過去的自己。過去他應得的一張畫像。當然,假如他最後決定出席。

我和陪我去看電影的M討論這個問題。儘管M非常喜歡我,他不介意、甚至鼓勵我提起葛雷,M對葛雷似乎有特別的感應與興趣。(他聰明地發現,從來就不是、將來也不會是葛雷──而是葛雷沾黏在我身上的殘像,與我糾纏,就像飛機雲。)

那讓我們來弄清楚飛機雲寫了些什麼。首先,葛雷會不會來?

會,他會來的。M說。

葛雷會盛裝出席嗎?

雖然兩段關係(電影的與你們的)有各種方面的差異,我想,是的,葛雷會盛裝出席。

看見葛雷,我該做些什麼?

看情況,但拍一張合照總是無傷大雅。

關鍵來了:葛雷會認出他自己嗎?我的意思是,如果在畫中,他不是以很寫實的方式出現?

與它相遇時,或許他會感受到微微的不確定與彆扭。你期待什麼?某種毫無邏輯的共鳴?不,我不認爲他會認出來。你可以選擇自己告訴他。

好,如果我告訴他,他會怎麼評價?

「那幅畫很棒。很美。真的。這一切。」

別這麼尖酸刻薄,我是說,他心裡會怎麼想?

好難的問題。肖像與靜物畫在一點上很不一樣,那就是,肖像會隨位置改變,而靜物畫則否。(「是嗎?」我說)入畫的模特兒,比畫家更能敏感地察覺差別。舉例,畫展上不是有許多阿黛兒當年的舊識嗎?他們就像移動的肖像,看起來很像,但關係一旦改變,在阿黛兒眼裡,一切就不復從前。

我不明白。

當然,因爲我是隨口呼嚨你的。M說,我又不是他,怎麼可能知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