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美麗與哀愁

巴黎在良露心目中,一直是她世界上最愛的城市,然而在書中我們除了依戀也讀到她的失落。(有鹿文化提供)

很慶幸自己在年輕的時候就與巴黎邂逅,並且有聰慧的旅伴帶領我一起深入探訪這座美麗城市。(有鹿文化提供)

法國是美食天堂,巴黎是浪漫之都,這是深植一般人腦海的印象。但是如果花數十年多次進出,這樣的認知還會保持不變嗎?

我初訪巴黎時才二十六歲,仗着青春的活力,我以揹包客之姿寄居在一留學生住的高高閣樓上。那是幢典型十九世紀奧斯曼風格的建築,以前可能屬於某個貴族所有,朋友住在裡面一間原爲傭人房,面積大約只有三坪的陋室,我們總要爬大約七、八樓層的窄梯才能到,回到房間時總是氣喘如牛。

時序是寒冷的冬天,我穿着厚重的衣服,每晚縮在隨身攜帶的睡袋裡打地鋪。雖然住得很不舒服,但每天我總能保持着興奮的心情出門。一九八○年代的當時,歐盟尚未成立,全球化也仍是陌生的名詞,市面上通行的是法郎與法語,用英語真的有些寸步難行。

那時街上沒有麥當勞與星巴克,爲了省錢,我經常以卡士達塔(Flan)或法棍夾火腿果腹。除了在拉丁區吃過廉價的大衆食物,不要說星級的米其林料理了,就連像樣的法國餐館都沒進過。

後來我搭上火車,到南方的亞維儂、阿爾、尼斯、坎城與馬賽等地走馬看花了一個禮拜,沿途見識到法蘭西鄉村的富庶、宏偉的歷史建築以及地中海沿岸的明媚風光,便深深地愛上這國家,立下一定要再回來的心願。

再度造訪法國與巴黎已經是十年後,我與良露在新婚後踏上歐遊之旅,這是歐盟成立的前兩年,努力工作了一陣子,這時兩人已小有積蓄,我們也因而得以體驗地道的在地美食與居遊的樂趣。

在巴黎,我們很快就愛上了充滿人文藝術氣息的第六區聖哲曼德佩,而每一次到花都造訪,也一定以這裡的旅館列爲首選。區裡密集的餐廳、咖啡館、麪包坊、巧克力店、公園、書店、市場、花店……都是我們認爲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必需品。

九○年代中期,因爲求學的關係,我們在倫敦住了五年。那時只要一有空檔,我們就會飛到隔着英吉利海峽的法國旅行。這本書大部分的內容都在記錄那段美好的時光。

身爲作家的忠實伴遊者,我卻是一個粗枝大葉的食客,當時並不明白爲什麼良露在點菜或者挑選餐館時有這麼多的堅持。現在閱讀她的文字,才體會到看似隨性的她,其實在旅途中的每一刻都用着心在選擇、過濾、涵泳與沉澱。她手上經常拿着一本書研讀,每天晚上回到旅館也一定會記筆記。她的執着造就了她的著作等身,而幸虧有這本書,我旅遊記憶中的許多空白才得以填補。

二十世紀末期,我們對巴黎的印象與經驗多是美好的,在歐盟成立之初,觀光客還不多,全球化效應仍不明顯,大財團跨國購併的風潮方興未艾,在樂觀開放的氛圍中,人們變得友善,說英語不再遭逢白眼,庶民社會中原汁原味的生活節奏與趣味十分令人着迷。

然而好景不常,在後來的十多年間,我們仍多次造訪巴黎,卻很遺憾無法重溫當年的美好。許多小店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以招徠觀光客爲主的精品店。隨着房價高漲,不但物價愈來愈昂貴,許多本地客人常光顧的Brasserie也改做外國人生意,餐館中一些具有傳統特色的菜也逐漸消失了。

這種令人興今非昔比的喟嘆不單發生在巴黎, 也同樣出現在省區(Province),例如良露在重遊普羅旺斯的聖黑米時,就發現原本恬靜清純的小鎮已經變成人煙熙攘的繁華聖地,令人惆悵。

巴黎在良露心目中一直是她世界上最愛的城市,然而在書中我們除了依戀也讀到她的失落。二○一五年一月,她隨我到比亞里茨參加國際電影節,在極度虛弱的病體下寫下了〈比亞里茨的海洋之味〉這最後遺作。原來準備要在巴黎居遊一個月,卻只住了兩天,就在死神的威脅下不得不倉皇逃離。人生無常,誰能預料到她是用這種方式跟宛若情人的巴黎告別的呢?

歲月是無情的,而幸福是屬於那些懂得把握當下、累積美好記憶的人。我很慶幸自己在年輕的時候就與巴黎邂逅,而在成人期能夠有聰慧的旅伴帶領我一起深入探訪這座美麗城市,並且挖掘整個法蘭西的瑰麗寶藏。

這本書載記了我們人生一段燦爛的篇章。美麗國度逝去的風華或許已不可逆,但相信有一天,正如良露所寫的,當我又有機會飽嘗一餐黑松露盛宴之後,會再度與之重逢。

(本文選自韓良露着《與巴黎出了軌》,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