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民族歷史和民族情感縫合進“中國故事”的表述中

作者:饒曙光

三年災荒困難時期三千上海孤兒入內蒙的歷史已經是家喻戶曉,並且有不少的影視作品表現過這一歷史事件,對於觀衆來說這段歷史若平鋪直敘搬上銀幕很難產生“陌生感”。中秋檔上映的電影《海的盡頭是草原》即根據這段真實歷史獨闢蹊徑加以改編,在宏大歷史事件中捕捉並呈現個體的內心情感,呈現出了共和國曆史一段難以忘懷更不能忘記的往事。影片以最樸素的情感力量叩開觀衆的心門,通過人類共通的情感故事與世界電影觀衆共情共鳴,藉助共同體敘事實現了創新表達,以情感人,以文化人。

《海的盡頭是草原》以“成長”主題核心,建立起了一套較複雜的共同體敘事。在真實歷史中,被迫遷徙的孤兒被牧民們親切地稱爲“國家孩子”,這種國族情感也被再現於影片中,擁有漢族血統身份的孩子在少數民族文化的薰陶下成長,消解了漢族在當地的“他者”形象,孩子們的成長記憶成爲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衍變的縮影,孩子們的成長身份也成爲民族大團結、大融合的表徵。在結構上,面對“大歷史”下的“小個體”,導演巧妙地把宏大敘事轉化爲微觀敘事,把社會敘事轉化爲家庭倫理敘事,可以與最大層面的觀衆達成最大層面的共情共鳴共振。

影片開端部分,是上海和內蒙古在國家的統一調配下推進孤兒遷徙和領養流程,待到杜思珩被領養後,影片並不糾纏於歷史事實和問題層面,採取了“宜粗不宜細”的態度和方法,迅速將國家民族認同的敘事任務內化於家庭倫理敘事和親情敘事,令觀衆有很強的代入感,這也符合中國觀衆長期以來對於家庭情節劇的觀賞習慣。

在主題上,影片尋親的過程即是角色“成長”的過程,並且也隱含着“救贖”。影片通過男主人公杜思瀚尋找三年困難時期被送進福利院而丟失的孿生妹妹杜思珩的旅程,着力展示了杜思瀚本人的人生感悟和昇華。同時影片在深層結構上實現了復調式的主題敘事,“成長”主題及內涵不僅僅限於男女主人杜思瀚、杜思珩,還包括杜思珩的蒙古族養父母及哥哥,以及貌似是“閒筆”的司機哥倆。影片中幾組人物關係或多或少都有情感裂隙,都有難以放下的“執念”,最終通過這段非凡的尋親之旅追溯各自的情感記憶,在人生的“成長、救贖”中實現了親情的彌合。這種主題復調還閃耀在生命精神的傳承上,杜思珩的草原養父年輕時受同伴的救命之恩,因此接替了他家庭的位置以盡孝道,這也與杜思珩接替那木汗名字形成了雙重照應,實現了草原生命精神的延續和傳承。正是在充盈着生命精神的成長主題下,影片建構起特殊年代裡一羣大寫的人以及一份大寫的愛。

生命之愛滿溢於影片的每一個情節段落,也蘊含在每一個場面細節中,這種敘事張力和敘事節奏最明顯的體現就是影片最終的“懸念”,當杜思珩繼承了那木汗的名字,他們來自不同民族間的界限和隔閡徹底消弭無蹤,命運共同體的意味呼之欲出。將“懸念”進行到底的策略形成了本片的終極敘事動力,尤其是最後的反轉,出人意料但又符合情理,形神意相兼備,言有盡而意無窮。

聚焦微觀情感的同時,影片並沒有迴避歷史,對社會層面、歷史層面、問題層面的表現非常真實,讓觀衆信服和認同。在家庭敘事的主線下,導演通過兩代人的悲情往事隱秘地將新中國初期普通人民對於國家的貢獻,與民族歷史和民族情感一起縫合進“中國故事”的表述中。關於杜氏兄妹生父的缺席,影片暗示出其出走是獻身於國家的保密國防事業,草原養父作爲偵察兵也是常年守衛邊疆,漢族生母蒙族養母在最困難的時候都毫無怨言地獨自肩負起養兒育女的家庭責任。影片中不論是漢族孤兒與蒙族家庭的親情呼應,還是漢蒙人民各自的職責守望,都是對國家民族共同體敘事的情感確認。《海的盡頭是草原》通過這段漢蒙歷史的“再書寫”,在隱性層面突破了民族歷史書寫的族羣性與地域性,進入到國家視野中的國族歷史書寫。

這也讓《海的盡頭是草原》與以往的少數民族電影創作形成了對比。衆所周知,在很長時間裡,我們的少數民族電影創作通過階級敘事、邊疆體驗,成功地將少數民族縫合進國家的“一體化”敘事中,有助於築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海的盡頭是草原》則利用題材視點的天然條件,建構出一種有效的“對話敘事”,如養父母爲杜思珩口述生命經歷,又如影片結尾蒙族養母隔空憑弔,對於已逝生母的呼喚,均是以對話視角代替以往單一的漢族視點敘事,這也爲當下少數民族電影創作中,撇除“我者”的敘事視角,將少數民族作爲真正的敘事主體提供了有益經驗。這種對話敘事使得原本一個人的故事成爲了一羣人的守望相助,在兩個有着不同語言的民族之間傳唱,如海洋的浩瀚和草原的寬廣,人心大愛連綿無盡,一往而深。

“對話敘事”下的共同體美學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與中國傳統的“和”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美,其核心精神就是強調合作、和諧,因此它要求少數民族電影的創作講好“和”的故事,講述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故事,在銀幕上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華文化符號和中華民族形象,只有通過對話,大家才能尋找到共同空間。可以預見,在未來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對話性、共同體敘事將成爲地域電影和少數民族電影中最重要的一個維度

《海的盡頭是草原》作爲一部獨特的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也是爾冬升導演突破自我的一次創作嘗試,是香港導演對“中國故事”的一次全新詮釋。爾冬升對於影片節奏風格的把握有一種溯洄而上的從容,這種細膩內斂的溫情不禁令人回憶起他在《新不了情》中的風格。演員對於角色的詮釋也是層次豐富,精準到位,尤其是蒙族非職業演員的引入,精準演繹出草原人民最質樸的善意和博大的胸懷。同時,影片還原歷史、呈現歷史的細節方面也做到了極致,從字幕表中道具置景工作人員的龐大名單可見一斑,整個電影團隊在用細節還原歷史層面的用心、用力、用情。正是因爲如此,影片的拍攝地,現在已成了旅遊熱地,成了網紅打卡地。

當下的中國電影既需要高規格高概念的頭部主流大片,也需要《海的盡頭是草原》這樣彰顯民族氣概、民族風格的情感佳作,以構建多類型、多品種、多樣化的市場環境,優化中國電影的生態,滿足廣大人民羣衆對電影的日益增長的新需求、個性化需求。《海的盡頭是草原》證明中國電影正在努力,電影行業應上下一心,共同構建“共同體美學”,電影行業才能渡過難關,走出困境,擁抱一個更加輝煌、更加燦爛、更加美好的明天。

(作者爲電影理論家、中國電影評論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