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越野賽69歲親歷者:藍天救援隊曾要求終止比賽被無視

微信羣裡的求救聲‘很慘’,但救援動作太遲緩”

本刊記者/徐天

69歲的參賽選手建安記得很清楚,5月22日下午2點左右,在黃河石林越野賽賽事組的微信羣中,求救聲一片,“很慘!”

一名女生一直在發出求救信息:“救救我,我凍得實在受不了了”“周圍什麼人也看不見”“你們派直升飛機過來”。求救信息讓所有人很揪心,後來,女生沒了消息,勵建安不知道她最後怎麼樣了。

69歲的參賽選手勵建安。 圖/受訪者提供

勵建安是美國醫學科學院國際院士、南京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康復醫學中心主任。他五年前開始跑步計劃裡,黃河石林越野賽是他參加百公里越野跑的入門賽事。5月22日這天,他與衆多年輕人一起,站在了黃河石林越野賽的起跑點上。當狂風冷雨來襲,他根據天氣和身體情況,早早做出退賽並下撤的判斷,成爲最早撤回酒店的選手之一。

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勵建安回憶,當天下午1點左右,在CP2,他聽見一名藍天救援隊隊員在打電話,在大風中說:“我的經驗比賽必須終止!”對方或許是賽事方的人,顯然還在猶豫,藍天救援隊隊員很生氣,“我已經跟你們講了,我盡力了,賽事必須停止。”

這是一條被人爲忽略的警告,賽事並沒有立刻停止。幾小時後,172名參賽者中,有21人因失溫得不到及時救助,殞命於此。

一場難度中等偏低的賽事

中國新聞週刊:你爲什麼來參加黃河石林越野賽?之前是否有百公里越野跑的經驗?

勵建安:我從64歲開始跑步,現在五年過去了,一年跑十幾場馬拉松,完成馬拉松對我來說不是太大的挑戰。我參加過三次50公里的越野跑,但是從來沒有百公里越野跑的經驗。這次是一位女性登山家羅靜邀請我來的,她是國內首個完成攀登14座8000米雪山的女性。我們在其他中短距離的越野跑賽事相識。她也沒有參加過百公里越野跑,我們倆都想嘗試,所以就邀請了另外兩位有着豐富長距離越野跑經驗的選手毛樹智高喜東,四人一起來參加黃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跑。

中國新聞週刊:參加比賽之前,你是否評估過這次比賽的難度係數?

勵建安:評估過。從賽前瞭解的資料看,難度不是很大。比賽前一天,賽事方的技術分析會上,分析人員也說,這場賽事的難度在國內算是中等偏低。

中國新聞週刊:比賽前,賽事方給你們提供了哪些服務保障?相比其他國內賽事來說,服務保障是否到位?

勵建安:比賽前,我覺得他們還是做了積極的工作,跟國內其他賽事比差不多,中規中矩。頭一天,要求選手去領號碼簿、參賽物資等等,同時檢查選手的強制裝備。我當時想找人幫我代領物資,對方拒絕了,因爲必須要檢查我的強制裝備。另外,當晚的賽事分析會我遲到了,我問他們能不能給我們再講一次,賽事方立刻給我們四個人單獨補了課,做了賽道分析。所以我覺得他們還是認真做了一些事的。至少在比賽前,他們是按照該有的程序做。

69歲的參賽選手勵建安。 圖/受訪者提供

風雨大到我覺得自己像沒穿衣服

中國新聞週刊:比賽剛開始的情況怎樣?

勵建安:9點發槍,我們按照計劃,希望比關門時間11點提前二三十分鐘抵達CP1。但我到CP1的時候,實際上比關門時間晚了一分鐘,賽事方差點不讓我通過。第一個賽段有13公里,我們跑到最後兩三公里的時候,風已經很大了,但是雨不大。所以到了CP1,我們繼續向前。從CP1到CP2,一共11公里,關門時間是下午1點,當時風雨已經很大了,地上都是泥,但因爲是平坡,我們還趕了趕時間,比關門時間提前了幾分鐘抵達CP2。

中國新聞週刊:到CP2的時候,風雨大到什麼程度?你有沒有失溫感?

勵建安:有。我穿着一件帶帽子薄防雨衣,可以防雨但不能保溫,褲子是短褲。渾身上下,沒有一寸地方是乾的。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樣,凍得不行了。進了CP2的補給點,才感覺好一點。羅靜比較專業,她說,當時的瞬時風力肯定有10級,持續風力大概在7到8級。我們都戴着遮陽帽,風不大的時候,雨點應該是打在帽子上,從帽檐滴下來。但是我們接近cp2的時候,帽檐擋不住雨,雨伴着風,直接橫掃在臉上。人也站不穩,感覺背後一股力量推着你在動。

中國新聞週刊:你帶了可以替換的厚衣服嗎?

勵建安:沒有,想不到會這樣,而且這些東西確實也比較重。

中國新聞週刊:你們是這時決定要下撤的嗎?中間有沒有糾結?

勵建安:是的,風雨這麼大,又渾身溼透,我們就決定下撤。因爲CP2到CP3是整個賽事最困難的一段,有900到1000米的爬升。我在CP2休息的時候,就分析風雨之下,路太困難,我上不去。

我們基本沒有糾結。毛樹智、高喜東當時跟我在一起,毛樹智說,自己的經驗是,逢雨必退。這樣的雨會導致速度慢一倍,規定的關門時間內到不了,沒有必要往上跑。高喜東此前參加過國內很難的越野跑賽事——800裡流沙,他也覺得這個天氣不能跑。我們三個一拍即合,就決定下撤。

羅靜當時比我們跑得快,已經從CP2往上跑了幾百米了,當時那個風雨,大到相隔幾十米就聽不到聲音,所以我們喊不到羅靜。但她後來沒有跑多遠,應該不到一公里,也自己決定下撤了。但就是相差這幾百米,羅靜最後下撤回來用時比我們多了兩個小時。

中國新聞週刊:你們是怎麼下撤的?

勵建安:當時CP2有一輛紅色的小越野車,我、毛樹智、高喜東以及另一個不認識的跑友,就坐車下撤回到酒店。剩下的人在等其他交通設備,我們可能是所有選手裡最早下撤回酒店的。

救援太遲緩了

中國新聞週刊:一些參賽者在微信羣裡求救,羣裡的賽事方工作人員看到這些求救信息,他們當時做了什麼?

勵建安:他們在羣裡說了指導意見,比如大家儘量找到避風的地方躲避、抱團等等,但是這種意見很弱。他們也說,我們正在組織人員上來救援,但是這個動作也很遲緩。我是後來看別的媒體報道才知道,當地武警上山已經是傍晚了。選手1點多就開始求救,2點左右已經普遍求救,救援力量哪怕下午4點上山都太晚了,來不及了。

中國新聞週刊:有工作人員在羣裡宣佈比賽終止嗎?

勵建安:在羣裡沒有。但我在CP2的時候,也就是1點左右,遇到了一個藍天救援隊的人,那個人當時在跟賽事方打電話。他說,我的經驗是比賽必須終止。但對方應該是還在猶豫,藍天救援隊的人很不高興,他最後丟了一句,“我已經跟你們講,我盡力了,賽事必須停止。”然後他就掛電話了。我不知道後續是什麼,但是至少1點多鐘就已經有藍天救援隊的人,強烈建議賽事組織方立刻終止比賽。

中國新聞週刊:除了這個人以外,你在CP1、CP2有遇見其他救援人員嗎?

勵建安:沒有。在CP1只有三四個普通志願者,CP2也一樣,只是多了位藍天救援隊的人。

中國新聞週刊:出事之後,當天下午到晚上,賽事方、當地政府找過你們嗎?選手們是什麼樣的狀態?

勵建安:選手們都忐忑不安。大家都在羣裡刷屏,太慘了。但究竟有多少跑友遇難這個信息,我們一直是不清楚的。當天我回到酒店,到當晚11點,一共有三撥人來敲過我的門,應該都是政府或者組織方的,確認我是不是安全回來了,我是不是勵建安本人。11點的那一次,對方跟我說,已經知道有19人遇難。這是我第一次知道當天的遇難消息。

應當在越野跑中增設醫療保障

中國新聞週刊:你是醫學專家,從醫學角度來看,你覺得這次賽事在安全保障、急救方面存在哪些問題?

勵建安:國內的越野賽,許多都是這樣的賽事保障。如果遇到極端天氣,恐怕都有問題。像這次出事的CP3,只有打卡人員,沒有補給。難道賽事方事先沒有想過,有選手可能在山頂出事嗎?山頂路不好走,但是選手能上去,這就證明人能上去。哪怕你補給的東西不多,救命的東西應該有吧?

我認爲,今後在越野賽中,是不是可以多設醫療保障單元。現在的CP點是十幾公里一個,未來是不是可以兩三公里一個?

馬拉松賽事中,一般一公里就會有醫療保障的人,路上還有流動的醫師跑者。越野賽是否也可以更密集地設醫療保障單元?萬一有極端天氣,選手可以立刻前往這個醫療保障點緩一下。醫護人員跑向出意外的選手的距離也會比較合適,兩三公里可以保證醫務人員在五到十分鐘內到達出事地點,救援會比較及時。

當然,如果百公里越野跑中,每兩三公里就要設一個醫療保障點的話,可能沿途要設三五十個點,賽事成本的增加是必不可少的。但我想,生命安全一定要保障。未來,希望這些醫療保障點能作爲強制性要求。

另外,就是對救護車和醫護人員的要求。我在CP2就沒有見到救護車,後來我聽當地醫院的人說,救護車來到了賽場,但可能不是固定在某個點的,哪邊有事往哪邊開。現在的越野賽事,救護車幾乎都是在山下待着,山上幾十公里越野跑過程中,都沒有醫療保障,這是風險很大的。未來應該要保障CP點的救護車、醫務人員。

總的來說,我覺得賽事方的醫學知識是不夠的。在賽前的技術分析會上,也只有賽道分析,沒有任何醫務人員講一講,比賽可能出現什麼意外。未來,這也應該納入強制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