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觀主義者和奮鬥者結合體

2005年,華爲公司津巴布韋代表處員工正在指導辛巴威的員工檢查交換設備。(新華社)

中國延續了幾千年的「飢餓基因」再次的進化。他們透過奮鬥,獲得物質這層外殼做保護,但飢餓的恐慌早已深入骨髓,在潛意識裡不斷對他們發出信號:其實你們依然是食不果腹的一無所有者。相當多人在災荒中沉淪了,自甘墮落,有的變麻木了,只有少數人走上了一條「破而後立」的路,叫作「創傷後成長」。

梳理任正非經歷,我們會發現一個字貫穿了任正非當兵前的人生歷程─「餓」。任正非也說:「我與父母相處的青少年時代,印象最深的就是度過三年天災的困難時期。今天想來還歷歷在目。」飢餓,不光發生在任正非一家,這是一次遍及中國的巨大饑荒。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無法理解當時整個中國就是一張巨大的、嗷嗷待哺的嘴,一刻不停地喊着「餓,餓,餓」。

創傷後壓力症候羣

大饑荒給那一代人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心理創傷,那些僥倖存活下來的人,多年之後回憶起大饑荒,仍然掩飾不住內心深處的恐懼。這之後,「四清」、「文革」到來,中國再次天翻地覆,信仰、理想、道德、法律、倫理都被顛覆了。沒人能夠倖免。任正非的父親也被打倒了。正是他在國民黨兵工廠這一段經歷,給他們一家帶來了說不清楚的麻煩,屢次遭到迫害。任正非兄妹共七人,全靠父母微薄的薪資過活,毫無其他來源。兩三個人合蓋一條被,破舊的被單下鋪的是稻草

迫不得已,任正非一家只能實行嚴格的糧食配給,保證人人都能存活。不這樣做的話,總會有一兩個孩子活不下來。家裡窮得連個能上鎖的櫃子都沒有,糧食就用瓦罐裝着,任正非也不敢去抓一把偷吃,而是自己用米糠跟菜和一下,烤熟吃。

任正非在華爲多次高喊華爲「活下去」,並以「活下去」作爲華爲的戰略,應該就是起源於此。

經歷過大饑荒和「文革」的人,往往心理上會有巨大的幻滅感,內心深處藏着對「失去」的深刻恐懼。他們有着極度的不安全感,即使「文革」已經結束,整個國家已經轉爲改革開放,這種「不安全感」依然揮之不去,帶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羣的某些特徵。

過度的「折騰」,讓很多人對未來並沒有積極的期待,他們努力工作,實現個人價值,累積財富,只爲了保護自己,讓自己未來免於遭受衝擊。

這是中國延續了幾千年的「飢餓基因」再次的進化。他們透過奮鬥,獲得物質這層外殼做保護,但飢餓的恐慌早已深入骨髓,在潛意識裡不斷對他們發出信號:其實你們依然是食不果腹的一無所有者。

相當多人在災荒中沉淪了,自甘墮落,有的變麻木了,只有少數人走上了一條「破而後立」的路,叫作「創傷後成長」。

「創傷後成長」,指的是一部分人在創傷後,個體發展出了比原先更高的適應水準、心理功能和生命意識。也就是說,不是所有經歷過創傷的人都會變成一攤爛泥,用餘生反覆體會創傷,難以自拔;有少數人可以將創傷轉化爲磨刀石,進而成長爲「強人」。所謂艱難困苦,在磨難中成長、成功,這類人在「文革」後逐漸成爲社會的中流砥柱和代表人物。

滑向崩潰的邊緣

而「創傷後成長」帶給任正非的,並非簡簡單單的奮鬥和抗爭。他學會了如水般,彈性地、靈活地面對生活的挑戰,而不去做無用的抱怨,更不執著於那些準則律條。他似乎在人生態度上得到了昇華,但通透之後便是淡漠,很多事物對他來說不再重要,他也放棄了對美好生活的一些感受。

我們在任正非的多次談話中,都能看到他對於未來抱有謹慎的警惕態度。

他是一名悲觀主義者和奮鬥者結合體。在某些方面,任正非很像古希臘的悲劇英雄,然而超然於上的是,這是一種悲壯的樂觀。

受父母的影響,任正非在孝道方面是個非常傳統的人,而他的父母也是傳統的中國父母,恨不得把所有的愛都給孩子,自己寧願吃苦也要先考慮孩子。這種傳統的愛在新時代可能發生了轉變,但我們仍能從中感受到親情的溫暖,這也是中國文化能延續幾千年的關鍵。

父母對於任正非創辦華爲有着很大的影響。華爲剛成立時,任正非請教過學經濟的父親,公司該怎麼經營。父親說,民國年間,大老闆出資,但是大掌櫃和團隊得五五或四六分紅,如此纔可以攏得住人。

於是任正非就把絕大部分的股權分出去,人人持股,自己只留下一.四%。傳統經營合作的思想,經歷了「文革」的摧殘,彌足珍貴。

父母離世,從今而後,人生奮鬥的意義何在?

父母一生勤勞守本分,還是意外去世了,任正非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一身傷病。抑鬱症、癌症、手術、外在的壓力,讓任正非喘不過氣來,無力控制公司滑向崩潰的邊緣。

其實,這樣的企業家不止任正非一個。

曾有人針對二百四十二位創業者進行調查,其中四十九%的創業者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比例最高的是抑鬱症,其次是專注力失調以及焦慮症

陳天橋(瀕死)、李開復淋巴癌)、徐小平(抑鬱症)、張朝陽(抑鬱症)、毛大慶(抑鬱症)、侯小強(抑鬱症)……這個名單可以列出長長的一大串。

這就是中國企業家所要承受的壓力和付出的代價。外人只看到了企業家的風光,卻看不到他們爲之付出的代價和背後承受的壓力。

「人要經歷一個不幸的抑鬱症或自我崩潰階段。在本質上,這是一個昏暗的收縮點,每一個文化創造者都要經歷這個轉捩點。他要通過這一個關卡,才能到達安全的境地,從而相信自己,確信一個更內在、更高貴的生活。」黑格爾描述的這個關卡,頗像「費米悖論」中的「大篩程式假說」,是一個可以讓人脫胎換骨但又痛苦無比的階段。

無論如何,任正非挺過來了。他終究還是鐵打的任正非。(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