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思潮:張登及》塌陷中的美中臺三角

三人成衆。三角(邊)關係是構成人類社會最根本的關係。兩人(雙邊)關係是一切「自我」認同形成的基礎,三角關係則是社會的原形。沒有第三者,雙邊關係沒有「外部」指涉,社會衝突也因無從調節,更會變成僵局

國際關係往往表現爲多邊關係,但基礎是必須考慮第三方的多組雙邊關係︰兩岸關係必須考慮第三方(主要是美國);美中關係必須考慮第三方(在全體系蘇聯/俄國,在東亞次體系「最核心最敏感」的是臺灣);美臺關係取決於美中關係,那更是常識。魏蜀吳宋遼金英法德、英日俄、美蘇中、美中俄都是著名經典的大型三角關係,其興起與衰微都是歷史轉捩點美中臺三角雖然是東亞次體系下非常不對稱的小三角,一旦她發生根本變化,必定是現代國際關係史的拐點。

臺灣雖小,卻站在兩個巨人肩上,也站在世界現代歷史與國際秩序變化的分水嶺上。險峰上雖說無限風光,但若只是想徘徊歧路,或圖以身犯險,這世紀險峰隨時可能隨大國權力移轉與國際秩序變遷的板塊震動而崩塌。小三角提供了70年的庇護,或許就要在我們目擊下,消失在板塊擠壓之中。

思考當前美中臺小三角逐漸消失,零和僵局更加危險,可以把三角形還原爲三個雙邊。從冷戰開始到結束,從臺灣解嚴到馬政府任期屆滿,兩岸與美中臺從來不是太平無事。但是因爲各種條件,冷戰以來這個三角一直有足夠的空間彈性,可以避免危機升高,庇佑三角中最小的臺灣。冷戰初期,美臺結盟疏遠北京,北京實力不足,只能用炮戰測試底線卻無力挑戰;三角雖然缺乏彈性,但避免戰爭的空間夠大。稍後美中共同抵制蘇聯,三角的美臺一側看似失去作用,但「三個公報與臺灣關係法」體制創造了新的彈性,臺灣的經濟起飛與兩岸解凍更增加了三角中的和平空間,還開創了90年代末臺灣「尾巴搖狗」,一小角牽動大角奇景

本土化民主化隨着民進黨在臺灣第一次執政,三角中兩岸一側開始失去彈性,後來也波及美臺關係,但國際變局--反恐戰爭與朝核危機使美中關係這三角最大的一側仍明朗寬鬆。歐巴馬第二任期--大陸領導人習近平上任後,美中一側結構性對抗不斷升高,但馬政府「親美和陸」的避險措施,使兩岸一側保持彈性並回補三角消失的和平空間。華府與北京儘管越來越不滿對手,但還不想在沒把握處攤牌,臺北增強了雙方戰略耐心。

現在小三角三個邊都在內縮、彈性都在快速減少,三角中和平的空間逐漸崩塌,以致於多位國內學者紛紛警告,說這是冷戰開始迄今,美中臺風險最大時刻,所言並不爲過。

首先,美中結構性矛盾隨華府對中發動「再平衡」、「印太戰略」、貿易戰、貨幣戰與北京用一帶一路的西向地緣戰略突圍而更加升高。目前川普除英、澳之外,與其他主要盟友關係都不盡理想,更減少北京讓步的可能。三角最大邊的美中一側不僅向衝突內縮,美國放棄戰略模糊與「接觸戰略」也使美中關係喪失彈性並逐漸僵化。

第二、兩岸一側在「反服貿」摧毀了「九二共識」的調節作用之後,民共迄未獲致新的關係放鬆劑,於是各自採取單邊的軍事、外交、社會、經濟等先制措施。加上民進黨必須在政績不彰的情勢下靠撿槍助選,習近平當局也迫近「二十大」執政正當性驗收的政治節點,三角的兩岸一側也失去彈性,向衝突內縮。

第三、美臺一側原本有相當的調節空間,畢竟美國仍是國際體系霸主能令兩岸雙方不要把三角壓縮過頭。但川普政府與亞歐不少盟友互信不足,刻正役使奉「親美」爲助選神器的臺灣執政黨爲印太與貿易戰的先鋒,並提供戰機與法案加以鼓舞。主要在野黨除了在軍購聲援香港抗中等議題上喊「更親美」來響應,也實在沒牌可打。於是三角的美臺一側彈性降低,也向衝突內縮。

美中臺三角和平空間內縮、戰略彈性僵化是否已經註定無法挽救?如果這個發展方向是奔車朽索的不歸路,這個小三角也將如同所有國際政治的三角關係,要退出歷史舞臺。歷史事件啓幕謝幕,本應泰然處之;寧鳴而死,有時只是螳臂擋車。但「變」也是歷史常態,更何況小三角還被大三角與每一角單元內部的變化所牽動。比如美國是否因選舉與經濟風險考量,極限施壓後又調整對中要價,中方有了下臺階,三角的美中一線可暫時朝和緩方向退卻。此時川普衝刺選情的目的已部分滿足,臺灣朝野又都「更親美」,美臺一側的美國有可能不必繼續擊鼓喊衝。

此時剩下三角的兩岸一側,對峙也會自然緩和嗎?雙方社會失去互信,能改用仇恨爲以後的緩和方案提供支撐嗎?如果答案爲否,臺灣獨自衝到險峰上難以迴旋,又當如何?大國不仁,以小國爲棋子;國際政治不是選舉,輸家4年後還可捲土重來。思來頗覺諷刺,「亡國感」真正的合理性在此(而不是「誰當選就賣臺」的問題),而且我們理智不足、籌碼不夠,時間也不是太多。

(作者爲國立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