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在國外惹人厭的中國人基本都是50後60後

本站教育訊(對話陳丹青 樑文道 來源:《財經天下》)中國人出國旅遊旅居海外,總會出現一些被排斥或“瞧不起”的地方。這背後的心理因素、社會因素等是怎樣的呢,聽樑文道對話陳丹青,談一談在國外讓人討厭的中國人。

自卑,很深刻的自卑

樑文道:你聽說過那個事吧,前一陣子在香港街上大陸小孩拉尿那個事。

陳丹青:我不關心這些事情,一定會這樣,不光在香港,在全世界,中國的遊客變成最討厭的一羣人。

樑文道:我很不願意這麼講,但真有這個趨勢。我差不多每年都會去一趟歐洲,明顯感覺到這幾年歐洲人對我們中國人臉孔不友善。

陳丹青:我買東西付錢,他們從頭到尾都不看我,知道又來了箇中國人。可是我5年前10年前去的時候,非常友善,還拉着我聊一聊,現在就是做完生意拉倒。

樑文道:以前不是這樣的,現在感覺很不好。比如去日本,經過一個水果店,我都還沒細瞧,店裡頭人就出來,表情非常緊張,“Don’t touch!”叫我不要摸。我就有點反感了。後來他們店裡有個英語比較好的年輕員工跟我解釋,我們很多中國人去了,這個捏一捏那個捏一捏,把他們的東西弄得都不好賣了。

那我的感覺是,這樣的現象一定是有,但我不認爲多麼普遍。香港每天大約有50萬大陸游客,甚至還可能更多。那遊客來了,有幾個人會在街上拉屎拉尿呢?他說不定一兩天只有一個。但旅遊這個東西麻煩的地方在於,當地人對這種事特別敏感,每天50萬人只要有一個人做了這事就會被注意到。尤其現在能上網,它就會被上升就會被擴大,然後慢慢形成印象:他們都這樣。

在香港我常常因此被罵。我對香港人解釋說,我們不能因爲幾件事就把問題上升到一個總體的判斷:大陸人都怎麼樣怎麼樣。這是很不科學的。然而另一方面,當事情真的發生時,那個感覺是非常強烈的。

比方說我遇到過這麼一件事。香港不是有個挺貴的百貨公司連卡佛嘛,我有一天在那兒逛,看到一個大陸游客。他等於在香港最高檔的百貨公司男裝那一層,把上衣脫了,大着肚子,從衣架上拿了件阿瑪尼下來就這麼試穿。店員就過來說,先生,那邊有試衣間。他說試衣間得排隊。店員說,不好意思,您就等一會兒吧。旁邊有些香港人看不慣,說你怎麼這樣。那個遊客就火大了,你知道他第一句話說什麼?這句話現在很常見。“你是不是瞧不起咱中國人哪?”

所以有時候問題就變成什麼呢,本來並不是瞧不起中國人,人家瞧不起的是這個行爲。但他很敏感,他第一個印象就是你們這麼對我,是不是因爲我是中國人,你們是不是瞧不起中國人?

所以他下一個問題很可能出現,假如今天做這件事的不是個中國人,你們還會這麼說嗎?就像小孩街頭拉尿事件有很多網民說,假如這是個日本人,這是個英國人,你們香港人會罵他嗎?

香港人說不定真的對外國人還會好一點,但這裡有一個原因,就是大陸游客在去香港的遊客當中真的是大多數,那不快的遭遇多了就會累積起來,產生這麼一個不好的印象。反過來說,今天我們這麼多遊客出國,我們口袋裡錢多,中國遊客成了全球消費最高的遊客羣體,我們總說我們是崛起了,可是心裡好像總有那麼點……

陳丹青:還是自卑,很深刻的自卑。

樑文道:所以他第一句話是“你是不是瞧不起咱中國人”。

中國人的心理沒有太大改變

陳丹青:別說香港,就在大陸本土,這個“你瞧不起我”是所有人的備用詞彙。隨便什麼事情,到翻臉的時候,“你瞧不起我。”這是很奇怪的,我沒有在別的語言中聽到過。

樑文道:這有點像是說,你的尊嚴完全建立在人家怎麼看你上了。

陳丹青:他第一反應是你瞧不起我,他不想這件事情,他沒有一個起碼的教養。其實他瞧不起自己,所有中國人其實瞧不起自己,中國人內心也瞧不起中國人,然後很怕別人瞧不起他。

樑文道:要說外頭人瞧不起你,以前沒有瞧不起你呀。你比如說我1990年代去法國,法國人對中國人非常好。一直到2000年初的時候,每年民意調查問法國人對哪個國家印象最好,中國名列前茅,1980、1990年代經常排第一的,美國人很討厭,總排在後面。那時候人家很瞧得起你。我還記得以前一碰到法國人就先來跟你聊文明,中國、孔子、禮儀之邦如何如何。所以現在出現這麼一個情況,我覺得很矛盾。以前我們說交流多了、接觸多了,互相瞭解就更好了,現在是更壞了。以前來往不多人家對你印象都很好,來往多了卻覺得你是這樣。這裡面我覺得我們焦慮感很重,我們一方面很有錢,出國多了,眼界之類跟以前不一樣。但是,生怕別人會看不起自己,這種感覺更強了。這好奇怪。

陳丹青:中國富強的心理動力就是想讓別人有一天看得起自己嘛,還要用他自己的方式看得起。我出國前一年,1981年,也許是1980年。我們學校在王府井,有一天忽然就聽到長安街傳來大概幾萬人纔會發出的人聲喧譁。我們跑出去看,長安街多寬啊,50米寬,就看到成千上萬北京爺們,騎着自行車浩浩蕩蕩過來,幾乎所有人都光着膀子。好像是因爲中國女排贏了,他們大叫大罵大開心,浩浩蕩蕩像洪水一樣過來了。我就很不理解,一個球勝利了爲什麼要這麼高興,不是來自官方,沒人組織他們,就是老百姓。

樑文道:你不是球迷

陳丹青:我不但不是球迷,我不是民族主義者。我當時非常驚訝,而且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文革”結束還沒多久,中國事事不如人,所以勝了個球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在找一件事能夠讓他被看得起一下,就那麼一下,他就爆發了。現在國家發生了鉅變,這種心理狀況沒有太大改變,反而可能更畸形地落實到各種你想不到的事情上。他忽然想到你看不起我,我早就被人看得起了,你還看不起我!

樑文道:今天我們希望別人看得起自己的方法是什麼呢?比如說大陸游客跟香港本地居民起衝突的時候,最常冒出來的話是“你是不是瞧不起咱中國人”“你是不是不把自己當中國人”,接下來講什麼?“如果不是我們來消費你們就完蛋了”“如果不是我們來花錢你們吃什麼?”他很奇怪地把讓人尊敬的渠道或方法放在這個上面。

陳丹青:問題是他不明白,這就是他讓人看不起的地方。你會這樣想真的讓人看不起,他完全沒想到這就是他讓人看不起的地方。

年輕人已經變成現代人

樑文道:我覺得這反映了中國自己的問題。正是因爲在我們國家,你有錢有勢有地位人家就瞧得起你。今天在中國,我們並不會因爲一個人做人端正誠實而瞧得起他。我們瞧得起瞧不起一個人是看他去什麼場合,他開什麼車,他花不花得起大錢。這是我們看人的方法,我們出國的時候把這套看人的方法也帶了出去。

陳丹青:核心價值觀

樑文道:這真是核心價值觀。但人家不是這樣。

有一次在德國,跟朋友登山,下山的時候去搭公交。來了一對年輕男女,看樣子是亞洲人的臉孔,很健康、很陽光的樣子。他們上車時座位。後來有一對老年人上來沒有座位。我跟我朋友正想站起來,結果那兩個年輕人立刻起來讓位,用英語招呼那對老先生老太太。我們在後頭看到,非常高興,就猜他們從哪兒來的。我旁邊都是中國人嘛,自己都說一定不是中國人,估計不是日本人就是什麼人。後來聽到他們兩個人說話,一開腔是北京話,好欣慰啊。你懂我意思,有時候就這個感覺:你要讓人看得起,不是你開了一個跑車去登山,就只是在公交車上讓讓座。看得起怎麼來的?其實就是這樣子。

陳丹青:年輕人好得多。我講兩個經歷。一個就是我去年到意大利去,威尼斯雙年展,然後就到托斯卡納那些小鎮去看壁畫。我在當中換車時,來了兩個很好看的亞洲人,我無法判斷是日本人、韓國人、大陸人還是港臺人。大概在二十二三歲吧。男的卷頭髮、絡腮鬍,女孩也很好看,穿得很新潮但又不誇張。兩個人拉着手跟我們一起上公車,我就偷聽他們講話。結果他們講的是普通話,我實在忍不住,就問,兩位從哪裡來?說我們從福建來這裡結婚。我非常高興,他們顯然是富二代,自己也有公司了,這麼小就能自己跑到托斯卡納去度蜜月,而且婚禮就選中了某一個小鎮的教堂。我很感動。那個年紀我還在農村呢,根本沒有可能出國,更別說結婚。我知道現在中國有千千萬萬有錢的孩子,可以出國去旅遊去結婚,這無論如何是好消息,而且很懂禮貌。結果還不是大城市來的,他們講了一個地方我忘記了。我就一直看着他們,還要求跟他們合影

第二件事情我也很高興。今年到歐洲去臨畫,排隊過安檢時,前面有個小孩認出我了,就跟我要簽名要拍照什麼的。我說你到哪兒去?他說我去紐約。我說你到紐約去上學嗎?他說我最近有一段空當,我想去紐約玩一玩。我也更感動。現在一個“80後”“90後”,他只是工餘,就用自己的錢一個人跑到紐約去玩了。

我只遇到這麼兩個,但現在有千千萬萬年輕人,我不敢說太多,已經可以出去了。我在國外看到的討厭的中國人,基本上是“50後”“60後”,很少見到討厭的“70後”,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你看中國富有了強了,但中國絕對還不是一個現代國家,中國人還不是現代人羣。但一個一個年輕人已經變成現代人了。這是最讓我高興的地方,這樣的人會慢慢多起來,我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