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賣了3年保險的她,沒月入過萬也沒放棄“殺熟”

大國小民》第12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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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上旬,我發現中學同學林萍沉寂許久的朋友圈又活泛起來,圖片裡的寫字樓開闊氣派小視頻裡的培訓會議人頭攢動。真實場景我雖未曾眼見,卻覺得畫面似曾相識——和此前兩個加入保險行業的同學的動態很像。

幾天後,林萍突然問起我“上班沒”,我說我大學還沒畢業。她又問了一些暖場的話,我像接乒乓球一樣迅速對答,最後反問了她一句:“有什麼事嗎?”良久,對話框才彈出:“我想告訴你,我現在在屬於副部級央企的XX保險公司上班,以後需要了解商業保險的話可以找我。”

我腦子裡蹦出的第一想法是“勸退”。林萍虔誠信佛,早前的朋友圈多是講吃齋唸佛的好處。印象中,從小到大,她就是個“一般人”,智商並不出挑,情商屬中人之資,出身和履歷也非常普通,半年前,在家坐月子的她曾誤信南派傳銷,買了比茅臺還貴的白酒,不忘“分享”到初中班羣裡——但願這次別是出了荸籃入了筐。

我的哥哥就曾賣過保險。他後來給我講,保險公司普遍實行“人海戰術”的營銷方式,說是“招新”,本質卻是銷售新人入職培訓後,爲了開大單、衝業績,往往會選擇給自己和家人購買多種保險,殊不知在被“雁過拔毛”;這個行業過分強調收入“上不封頂”,卻對“下不保底”避而不談;而所謂的“時間自由”,則是在模糊生活工作的界限,讓人時刻都在見縫插針地推銷保險。

因草根出身、高技學歷和初踏社會的弱勢疊加,我哥哥在保險公司工作的那段時間,始終難以打開局面,戀戰一年多才最終回撤。然而,出水才見兩腿泥,尾隨而至的退保違約、人情疏離,不啻人生的一筆負資產。

林萍是我第三個入職保險公司的初中同學——2019年前後,還有兩個早年從中專畢業、已經結婚的女同學——王靚穎李芬——也陸續入職保險公司。王靚穎的父母是農村小學教師,她性格叛逆而活躍;李芬的舅舅是我們初中的校長,而且家裡條件好的親戚較多,她性情愛玩,不好學習,曾調來“尖子班”後又轉回普通班;三人中,只有林萍的父母是農民,她心性純良,人畜無害。

雖說保險銷售行業“憑單提成”的佣金制非常誘人,但是“馬太效應”也十分明顯,金字塔頂端的人可以年薪百萬,可以買房買車,而處於底部的大多數人也就勉強能“喝上口湯”,甚至有的人還因賣保險而返貧、負債。不過再怎麼說,保險銷售好歹不是歪路,只是難幹。

所以,我最終沒有潑林萍冷水,只是說道:“班裡還有兩個同學在賣保險,你們可以多交流一下。”對話框又在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看來林萍似乎還有話想說,我趕緊以“還有事要忙”退出了小窗。

不久,林萍的微信頭像換成精修的商務形象照,朋友圈更是日漸忙碌:保險廣告、公司活動、勵志雞湯和生活照片像走馬燈一樣不停歇。每及公司免費的盛大酬賓活動,林萍就把“邀請函”轉發到我們班的同學羣,可惜應者寥寥——當然,她也羣發過我。

我一時間,對這幾個賣保險的女同學的狀態,有了點想觀察對比的意思——李芬後來因爲轉班了,不在我們的同學羣,更多是在QQ空間裡曬保單,文案多是“保單是愛和責任的體現”之類;相比之下,王靚穎則氣定神閒,從來沒有在同學羣裡發過半條廣告,朋友圈也很少發跟工作相關的信息,跟林萍的“積極主動”相比,她的“佛系”讓我很是好奇。

從她們社交APP的動態裡也可以看到一些共性——她們的生活水平和格局,相比之前似乎已經拉開了巨大差距:出入高端的商務寫字樓,一羣衣着光鮮、有說有笑的公司同事,聚餐住宿都是富麗堂皇大酒店,說走就走的港澳出境遊。

不得不承認,金融人士的精英感和優越感着實讓人心生豔羨。

2020年疫情警報拉響的一週前,我接受了林萍的邀請,去參加她公司的“年度客戶答謝會”。我不是林萍的客戶,也沒有購置保險的打算,只是想再切身瞭解一下保險銷售的工作,順便趁機說動林萍考慮去留。

玻璃幕牆的寫字樓高聳、恢弘,在這座三線城市裡鶴立雞羣,電梯裡一個個閃亮的樓層數字滑過,停在了21樓。電梯門向兩側滑開,紅地毯、簽到牆、簽名、三三兩兩合影的人映入眼簾,宛如明星出席盛典。潔白的檯布上碼放着英倫貴族風的餐具,瓜果拼盤、西式甜點、自助飲料五彩繽紛。我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印着自己名字的桌籤,這答謝會的細緻周到、氣派奢華,真是極大滿足了人的虛榮心。

會上,一位“高級經理”盤點了公司參與投資南水北調工程、粵港澳大灣區等國家戰略項目,開出中國保險公司最大的單筆保費保單……在喜慶的音樂中,經理跟在座客戶挨個握手,親自贈送賀歲年糕,十來分鐘後就結束上半場。

下半場開始,另一位“高級經理”林總在大屏幕上投屏問道:什麼是幸福?有獎競答,挑起氣氛。

一陣搶答後,林總公佈了她的答案:“幸福是一種處於向上的狀態。”她對此解釋道:如果你去年賺了50萬,今年賺了20萬,那你是不幸福的;去年20萬,今年50萬,就是幸福的。

她又提問道:“你什麼時候能賺到50萬?”又激起一輪搶答熱浪,計數單位動輒“萬級”以上,聽下來,“月入過萬”已經不叫事兒了。

在兜售“守富比創富重要”、“全球銀行進入了降息通道”、“雞蛋不能同放一個籃子裡”等一套理財觀後,林總隆重推出了公司一款5萬元的“年金險”,即刻認購,可獲贈價值3890元的淨水器。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答謝會”不過是直銷會的別名。

臺上的林總吆喝道:“歲末好禮,限期出售,可別怪我們壓箱底好貨不先回饋老客戶啊!”

我明白,這是網上經常被見諸和詬病的“年金險”銷售套路——承諾給協議之外的好處,並且製造“限期出售”的誘導消費。高級經理“撒完胡椒麪”後,一旁的保險代理人便開始接力向客戶“精準營銷”,其間,高級經理和業務經理走動、巡場,適時“助攻”。

林萍領了兩個客戶來參會,一個客戶是包工頭,另一個客戶皮膚曬得黢黑,我猜許是戶外體力勞動者。林萍努力向他們推介這款“年金險”,但當晚都未能爭取到一單。

2

保險行業的高薪酬集中在公司的高層和“頭部”銷售。不同公司晉升的標準有所差異,但都繞不開兩個核心詞彙:業績和增員。業績即開大單,而增員是保險代理業內的行話,即是拉攏來公司入職幹保險的人頭。

爲了發展增員,大多保險公司瞄準春節過後的換工潮,舉辦大型招聘宣講會員工則要趁機多介紹新人來參會。庚子年的歲末年初,疫情延燒全國,百業停擺,失業率驟升,但卻並不影響保險公司的招聘。正月初八,湖北疫情的至暗時刻,我還掃碼進羣,參加了林萍公司的“線上招聘會”。

“國家大政方針與市場需求的雙重驅動,中國保險行業開啓新紀元。2018年,我國保險業原保費收入達到3.8萬億元,保險業總資產達到18.3萬億元,實現了平穩增長,位居全球第二大保險市場……”

羣內一條圖文並茂的H5推送,奏響了招募計劃的序曲。高級經理們輪番在方寸屏幕內發送着語音信息,大談特談他們的“成功故事”與“心路歷程”,不斷添柴加火:“保險是百萬億級別的金融窪地”;“免鉅額創業資金,低風險,高回報”;“歷史造就新機遇,我們能做的,是要麼投資產品,要麼加入保險行業”。

畫完大餅,該打消觀望者的顧慮了。羣裡鼓勵道:“世界上最大的謊言,就是‘你不行’——是過去的工作沒有給你積累人脈的條件。公司將提供專業培訓,讓你結識人脈,活動平臺讓你經營人脈……我們每天70%的時間在勸說別人:談戀愛、公共聚會、向朋友借錢、跟領導彙報工作等等,人人都是天生的營銷高手……對於收入的不穩定,我們要看年薪而非月薪,年薪加起來求平均數會高於原職業月薪的……”

報名以“接龍”的形式在羣內越轉越長。雖然招聘要求“學歷高中及以上”,但是並未看到羣內對報名人員有任何審查。

幾天下來,林萍麾下的增員只有2個。林萍頂頭上司說道:“這不是小萍萍你的實力哇!”林萍回覆了一個表情包,把聊天截圖發在了朋友圈,像自我勉勵,也像在感召路人。

晉升,有的人僅需小腳一擡,但對於一些人來說,其難度不亞於鯉魚躍龍門。林萍公司的區域總經理楊總有項過人之處,一直在各種場合中有意提及——他在2013年入職保險公司後的第一個月,單是發展的增員這一項,就高達125人!實際上,楊總的成功經驗很難被複制,他曾是市區派出所的一箇中年民警,辭職後下海經商,後轉行保險,足以想見其社會關係之根深葉茂,人情世故之老成練達。

林萍的窘態,讓我又不禁想起了王靚穎的“晉升”之路。

王靚穎天生麗質,性格外向,雖然時年只有20歲,但是道行也不淺。她的父母是農村小學的老師,圈子較爲封閉,她父親早年兼職幹過保險,始終未能“進階”,得知女兒也要步自己後塵,曾多次勸阻。但是王靚穎偏不服氣,轉身便扎進了一家國字號的保險公司。起初,王靚穎勢頭大好,成功推給了多個親友出單,有一個月收入就有1萬6。初嘗甜頭的王靚穎更加一門心思專注於開單和增員了。

王靚穎當初是在58同城上找到這份工作的,領她入門的上司當時沒有告訴她,公司每3個月考覈一次,然後根據業績和“有效人力”評定晉升。等到王靚穎知道這條規定時,已過了頭3個月,離晉升就差臨門一腳了——而再往後,則要歸零起算,晉級的難度陡轉直上。衆所周知,新人入職前3個月,能拿下的熟人早就被拿下了,往後開單就難以爲繼了,好像一朵怒放的鮮花,轉瞬就花瓣飄零了。

心有不甘的王靚穎充值5800塊錢到58同城,成了會員,獲贈1萬多的點券,而每6個點券就可下載一個求職者的簡歷——爲了把網撒得更廣,王靚穎僱傭了一個助理,月薪2500塊,協助自己打電話招人、接待來訪人和處理其他雜務。人力財力砸進去,倒也泛起了一些水花,她自己的小團隊高峰時人數達13人。她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將一些新鮮面孔招攬到自己團隊裡,一起“談單”。王靚穎不看年齡、學歷和經驗,“來人就行,當然也希望口才好的,這種都是可遇不可求”。

電話招人的艱辛備至暫且不說,進來的成員個性、履歷等千差萬別,都有各自的小算盤,能不能留存、能不能出單也是個大問題。團隊中曾有個男生,是外省人,在本地根基尚淺,出單很難,一天天淨盯着王靚穎看了。像這種業績拿不出手的增員,則不被公司考覈視爲“有效人力”。還有被她拉進團隊的一些老同學,開會時不認真聽講,以致對產品的瞭解程度不夠,而需要給客戶推銷時就直接甩給她。爲什麼?因爲她是團隊老大,單子促成後她也會從中抽水,幫忙是她該做的。王靚穎至今認爲他們非常不仁義。

在滾動的考覈中,除開增員的業績,自己能穩定地出單也是一個難題。王靚穎曾跟我感慨道,說自己太年輕了,資歷不夠,很難去贏得一些客戶的信任。開發陌生人的單子遇阻,爲了晉升“闖關”成功,王靚穎轉而再給自己加單,單是重疾險就陸續給自己購置了3份。

看似容易的兩項晉升考覈指標,實操中卻是按下葫蘆浮起瓢,王靚穎苦撐近一年,夢想早已被無形的現實磨成了渣,最終退出這撕扯、無望的晉升,轉行去做了房產銷售。

3

人壽保險是一門關於生老病死的生意。它基於概率論的邏輯,假定個人的壽命或身體的損失是可以通過金錢來補償的。這種極端理性化的假設,註定了要遭遇來自文化的抵抗,受人輕慢、遭遇抵制是保險銷售的家常便飯。

因爲人身險不是剛需,所以需要不斷有人去“激發”焦慮。

一天,林萍在安靜的同學羣裡冒出一句:“自然災害太多了。”洪災氾濫,地震山崩……她轉發了多條自然災害肆虐的小視頻。一個同學看不過,拋出一句:“逃離地球,地球不安全。”林萍反詰:“去哪兒,有好的建議嗎?”那位同學打出了“月球”二字,末尾附了一個emoji的笑臉,尷尬收場。

我哥哥說,他當年“開發客戶”的方法是,放學後在幼兒園門口蹲家長、發名片,先巧言推薦家長給孩子買教育險,再一步一步得寸進尺到賣重疾險等大單。週末他會在公園裡擺攤,投放一些免費的鑰匙扣、指甲鉗等“小餌料”,釣客前來諮詢。他一逮着機會就推銷,連買個水果搭訕小販的機會都不放過。

那個小販是我們鎮上擺攤賣水果的,30歲出頭,人非常勤快,早上7點擺攤到晚上9點才收攤。哥哥一次和他買水果時說起保險,沒料到小販居然贊同保險是個好東西。哥哥便從此留意上了他,帶着意圖,三番五次繞道都要來光顧這家攤販。不過,哥哥其實還是失算了,小販們多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當初的話不過是迎合。結局自是推銷未果,還反蝕好幾把米。

保險公司會使用各種各樣的培訓課程和儀式來緩衝林萍他們“活少錢多”挫敗感和落差感,向他們灌輸各種積極理念,即所謂“洗腦”。

我曾在線上“參觀”過林萍公司的新人培訓會,講師們會試圖抹除社會對保險銷售的負面看法,先樹立“保險難賣”、“殺熟丟人”等靶子,代之正面宣傳,“保險市場是一片藍海”、“賣保險是在幫人”、“只要聊保險,拒絕也開心”等等;在林萍的一個朋友圈的短視頻裡,她正裝出鏡,肩上斜披着“優秀代理人”的紅綢帶,在衆多同事面前,大聲說出了自己的夢想:“我的夢想是成爲優秀的保險企業家!我的夢想是成爲優秀的保險企業家!我的夢想是成爲優秀的保險企業家!”公司還積極組織各種集體出遊活動,朋友圈的配文多以“家人們”稱呼,給外人一種家庭大聚會之感。

另外,保險公司日常的會議和各種“儀式”,則更是情感規訓的全面滲透。上司會灌輸各種成功學和自我激勵的心靈雞湯。林萍公司每日例會,領導都是以“各位XX精英早上好”爲開頭,臺下的員工們要邊鼓掌邊迴應三聲“好”,而他們常掛嘴邊的口號是“意願百分百,方法無窮多”。而王靚穎和李芬的公司,每日早會上則會點名表揚前一天出單的銷售員,然後做“經驗分享”來鼓舞士氣

更甚者,我看到了職場PUA出沒的鬼影。

林萍在2020年元旦去外地敬香禮佛。收假後,楊總髮現她沒來公司打卡,便問起了她的去向。顧慮到身邊人忌諱信仰的事情,林萍只說有私事外出。之後,或許是楊總誤以爲林萍萌生退意了,連着發了30多條“心靈高湯”,明顯是想控制和改變林萍的情感和想法:“如果做任何行業,都只能堅持幾個月,試問,你在哪個行業可以發光發熱呢?——除非打工。”

可就算真的離職,也並不意味着可以“善終”。說穿了,保險終歸是買賣,一旦將親友捲入利益分配的考驗中,人情的翻覆難免會讓人感到涼薄。王靚穎曾經的小團隊裡,不乏相識十年的同學朋友,但是自從散夥後,都徹底斷了聯繫。

現在轉去賣房子的王靚穎底薪3000元,外算提成,刨開生活支出,收入很難去支撐3份重疾險了。換工作過後的第二年,她退掉了2份重疾險,返到手裡的錢不到60塊。算上談單應酬、出薪助理、不停招人的費用,“搭進去的錢已有3萬多了”。

李芬的離職倒是相對平靜、體面。入行前,她只是想買份保險給女兒,從沒有想過自己要幹保險,是王靚穎的多次聯繫下,才誤打誤撞進了保險行業,成了她的增員。王靚穎坦誠道:“當初我是想先推薦她買完保險、再拉入團隊的,但不知道她是怎麼知道了一些消息,變成自己入職後再買保險了。”

入職後的李芬被上司看好——她家親戚衆多,且多是鄉鎮和縣城裡的地方精英,能在縣城及市區裡買房置業,如果能轉化爲保險客戶,就是妥妥的一手好牌。

可李芬性情隨意,爲人沒有什麼功利心,路障是“抹不開面子”。她發朋友圈,但是不主動去聯繫人,找上門來的她纔去解答。雖然是“守株待兔”,但她也能每個月有1張大單,賣出了有12單。

到2020年,疫情突襲,加之家庭爭吵瑣事,她再沒有心情去公司上班打卡,慢慢就從保險公司裡自動脫離了。

4

2019年5月林萍入職,截至2020年1月,林萍售出醫療險16單,重疾險7單,年金險7單,其中的“自保件”和“家人單”比重較大,年金險中有6單是自家的。這個業績很普通,在考覈中,她是“四階九級”的行業職級中的正式業務員,僅比試用工高一級。

鑑於保險行業年僅30%的留存率,我有點後悔她入職時沒有及時規勸她了。眼見林萍的瓶頸期悄然而至,我約了林萍。

當聽到我用“誘導自殺”和“殺熟”來形容保險公司的“促活”心機時,林萍波瀾不驚,彷彿這些只是無需開傘的濛濛細雨。她說,隨着人們保險意識的提高,有部分人是特意入職來買“自保件”的,既組合到最佳投保方案,又收回了一部分保費;至於賣給熟人,是在促成好事,幫人規避風險。對此,林萍還引用了佛家禪言,“願修一切善,願斷一切惡”。

我說,話雖這麼說,但重點不在於是利己還是利他,而在於你遭到公司割韭菜了,還是適時急流勇退、及時止損爲好。保險賣給自家人的比重高,這意味着資金被套牢,還有可能倒貼錢給工作;而賣給熟人來賺錢的話,一段關係輕則掉價,重則變質。

林萍和我說了“通貨膨脹”的概念,錢在手裡只會越來越不值錢,而保險是最科學的理財工具,“說我們殺熟,可是萬一(你們)來個病,發衆籌什麼的,不也是跟熟人要錢麼?我們掙的也是一點小錢,保險是用小錢來避免花大錢的”。

我穿插着給她講了我哥哥的保險從業經歷,林萍卻說,她終於能理解我爲什麼對保險有成見了。我還和她說起王靚穎爲升職而給自己買了3份重疾險的事。林萍則說:“那對比我們公司的管理就很好,‘自保件’是不算入升職考覈的。”

這樣不就更難晉升了嗎?

我沒有問出口,只覺得眼前像隔着一層蒙着水霧的玻璃,誰也不敢說自己所見的就是真實。是非曲直難辨,利弊得失也不好算。得知林萍的家人支持她幹保險,我退而求其次,勸道:“既然全職工作要求每天到公司打卡,兩個小時裡通常是用來安排學習技能和鼓舞士氣而已,這麼久了,何不考慮兼職?”

“努力了,有時候也看不到收入,但收入和付出是成正比的,走的每一步都會算數。”林萍對此非常篤信,“幹保險是越老越值錢的,保險事業可以由孩子繼承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新曆翻成舊曆。疫情反覆,人們在各自的行業裡經歷着跌宕起伏。2020年尾的兩三個月內,林萍的朋友圈一度幾乎沒有保險的內容了,我以爲也許她離職了。而接近年底之時,林萍的朋友圈又冒出了許多保險廣告。

歲末寒冬裡的一天上午,林萍說公司下午要開個“重疾險改革”的宣講會,問我有空參加不,我想了想,答應前往。於是,她便讓我先報一下身份證號,並且記得與會時帶上身份證。在我表示疑問後,林萍給了我一個很牽強的答覆:“很容易理解的,簡單核實身份,現在坐公交都看到很多犯法分子。”

可我到場了才發現,會客室裡坐着的七個人,除了我和另一位是“客戶”,其餘的竟然都是保險公司的員工。會議上,員工們隨意進出,那個客戶在看到高級經理後就走出去搭訕了——但這絲毫不影響開會,對着幻燈片,一個自稱“從業五年”的業務經理在提問,高級經理在回答,像唱雙簧似的,非常有默契。

跳躍着讀完幻燈片後,那位業務經理向我靠了過來,開始向我傳遞“健康焦慮”,舉了她身邊一些朋友毫無徵兆地遭遇重疾、生活跌落深淵的故事,提醒我,要給自己買一份保險。我表示,自己日後會買份保障,只是現在大學還未畢業,經濟尚不許可。

這位經理便叫一旁的林萍在微信裡給我發來一個投保小程序,當中組合有重疾險、一般醫療險、住院醫療險和藥險,她拖動小程序裡不同年齡段的數字,演示說,“晚幾年保費和保單收益就不一樣了”。我以“重大事項隔夜決定”爲由再婉拒後,她又說,簽下保單還有15天“猶豫期”。

我再次拒絕說,如果我到了想買保險的時候,少不了要貨比三家。這業務經理的話術果然一套又一套的,立刻說哪些公司只是名氣大,哪些公司是小公司保不齊哪天就黃了。轉而她又回鍋翻炒自己公司的實力和信譽,末了,說,保單裡的專業條款一般人讀不懂,看不出差異,哪來的比較?

另一位高級經理則一旁對我打感情牌,“一份保單由老同學來跟進服務最信得過”,夾帶着反問的語氣問我:“怎麼你還信不過小萍萍嗎?”

在拉鋸中,那位業務經理似乎感覺說多無益,數次讓林萍帶我下樓憑身份證先“錄單”,再看條款。林萍從座位上起立,站到我身旁等候着我應允……簡直是在“逼單”。

年初和年終的兩個“銷售現場”中,林萍撮合的工作並不多,扮演的角色無足輕重。後來我把這事跟王靚穎提起,她說,這很正常,除開家人那部分保險,許多代理人的保單都是在公司內請上司來促成的。我心想,或許對於保險公司而言,許多新人的能力都不重要,公司自有經理代勞“談單”,關鍵是要新人拉來熟人。

5

那天參加完所謂的“重疾險改革會議”後,我從林萍公司樓裡出來,雙向六車道的馬路上零散跑着幾輛搭客的電動車,遠遠看到行人就會按響喇叭,然後到跟前停下來,直到我搖頭才緩緩開走——當年在失去家人的精神和經濟支持後,我哥哥就曾借錢去買了一臺電動車拉客做零工,來供養他的“保險夢”。

我和林萍走到一所中學附近的奶茶店,點了奶茶後坐下聊天。

這一年內,林萍職場裡發生的事情都可以簡單略過,既無波峰,也無波谷。前一陣她朋友圈沒發保險的日子裡,她在公司保留工號,去了一家幼兒國學班做輔導老師。現在,她迴歸保險公司了,帶有一種倦鳥歸巢的味道。

她的收入來源基本是繼續率佣金、增員管理津貼和車險提成,看上去很多,事實上這些工資全部加起來也很微薄。爲什麼還能堅持?

林萍說:“我們公司真的很好,同事之間相處得特別好。不同於其他公司會窩裡鬥,同事們姐妹的感情很親。每次我在公司,同事們叫外賣都給我點一份,知道我吃齋,都會點一份素菜配白飯。”

相比他人,林萍很佛系,也具備佛系的條件:她的先生是一家國企的藍領職工,他的同事中可能還有保險的潛在客戶,而工資穩定,足以去平復林萍收入的波動甚至低迷;林萍上初二以來堅持素食主義,晚餐裡家人也和她一起吃素菜,時下豬肉的價格飛漲也影響不到她分毫;她的生活中並沒有什麼高消費,現在雖掙得不多,但是有自由的時間去照顧家人。

奶茶店裡,光影流動,一羣穿着寬鬆校服的學生說說笑笑,來了一撥,又走了一撥。此情此景,我們卻很難有代入感和懷舊感。

我們聊天的話題漸漸漫過了各自境況,打探其他同學在做些什麼。

“你加了阿昧嗎?現在他在經營着他哥的一家餐廳分店,變得又帥又多金了。”

“沒。他這麼厲害啊!不過他有點駝背吧。”

“你涼了!我要去告訴他,你竟敢這麼說阿昧。”

“你快去說,好讓他知道我在賣保險。”

(文中人物皆爲化名)

作者:辛丑

編輯:許智博

題圖:《辦公室》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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