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上海精英相親局:這裡什麼都有,唯獨沒有愛情

大國小民》第12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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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20年10月的一個工作日,我正在工位上昏昏欲睡,好友劉燦突然在微信上發過來一個“單身聯誼活動報名表”,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參加。

我本想拒絕,可想起媽媽催婚的電話,就猶豫了一下——再過幾個月我就滿30歲了,雖然對結婚這件事沒有太多的想法,但每次回家面對父母的焦慮和失望,總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

我艱難地打出:“可以呀。”

劉燦發來一個歡呼的表情,叮囑我要儘快填寫報名表,並特別強調:“學歷那一欄,一定要填寫你的研究生院校。”

“我是在職讀的碩士,要不要註明一下?”我問。

“千萬別畫蛇添足,這種‘優質單身羣’,名校學歷是基本門檻。”說完,她把活動的海報轉發給我,其中對於參與嘉賓的要求是這樣標註的:

需要滿足以下至少2個條件:1、名校畢業;2、海歸;3、名企工作;4、年薪男士30萬以上,女士20萬以上;5、已購房;6、男士從事IT或金融行業,女士職業爲教師、醫生、公務員。

心虛地填完報名表提交,以爲主辦方審覈信息估計要等一段時間,沒想到不到3分鐘,系統就發來“審覈通過,請繳費”的通知。

我半信半疑地支付了130元的活動費,並按要求添加了主辦方工作人員的微信。

活動當天,我和劉燦準時到達了活動地點——一家位於市中心的咖啡館

上了二樓,不到100平方的空間裡黑壓壓地擠了上百人,室內光線昏暗,有一種沉暮的壓抑感。我和劉燦簽完到,拿到了自己的桌牌,上面除了編碼,還有我們的年齡、工作、家鄉以及學歷。

主持人簡單說了幾句開場白,大家就開始了“8分鐘約會”。爲了節約時間,當天是“2V2”交流:每隔8分鐘,桌上的兩位男嘉賓會拿着自己的桌牌移向下一桌繼續聊,女嘉賓則留在原地不動。

我和劉燦的座位相鄰,我的同桌是一個容貌清秀的女生。劉燦朝我努努嘴,附在我耳邊悄聲說:“你慘了,這個女生一看就是男生喜歡的類型,你十有八九要當陪襯。”

果不其然,幾輪下來,每個換到我們桌的男生都先花幾分鐘仔細審視我們面前的桌牌,然後針對性地問我幾個問題,最後目光便齊刷刷地投向的我的同桌。

從他們的交談中,我瞭解到了同桌女孩的信息:28歲,211院校畢業,小學老師,身高165,體重不超過100斤。女孩似乎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場合,連男嘉賓提出讓她起身檢測身高的要求,她也能笑盈盈地答應。她每添加一個男嘉賓的微信,都會拍下對方面前的桌牌。

活動進入後半程,經過幾十輪相似的對話後,所有人都顯得神態疲倦,再也提不起交談的慾望。我打哈欠的時候,同桌的女孩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主動和我說起了悄悄話。

她說自己叫董君,老家是浙江金華的。我問她加了這麼多的男生,之後能聊得過來嗎?董君撇了撇嘴:“怎麼可能都聊?所以我纔要拍下他們的桌牌,先進行第一輪篩選。你看,每個人我都寫了評語。”

我湊過去,發現她在一個男生的微信備註上寫道:長相4分,學歷5分,工作5分,情商較低,無房無車,淘汰。

“既然你都沒看上,還加他們的微信幹嘛?”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有些男生雖然現場表現不怎麼樣,但是保不準是潛力股哦。”接着,董君給我講述了她一個同事是如何從相親候選人中“打撈”起一個“大廠高薪程序員男友”的故事。那一波三折的經歷聽得我嘖嘖稱歎。

我問她是不是經常經常參加這種活動。

“差不多一個月一次吧,不過我會換着平臺參加,你知道的,上海現在做這種單身聯誼的互聯網平臺很多的。”董君向我展示了自己關注的相親平臺,竟然有十幾個,雖然名字不同,但無一例外都打着“優質”、“高端”和“精英”這樣的字眼。

“你這樣每週趕場,不累嗎?”

“沒辦法,你知道上海優質單身男女比例是多少嗎?3比7!優質單身男太少了,不趁着30歲前抓緊找,30歲以後那些條件好的男生看都不會看你一眼。”董君蹙着眉頭說。

被她這麼一說,再想到自己的年齡,一種焦慮感立刻襲上心頭。

終於捱到活動結束,劉燦還在和一個叫周揚的男生意猶未盡地聊着,我便先行出了咖啡館。這時,天空下起了毛毛雨,我站在屋檐下等待,不時有雨絲打在我的肩頭,壓抑了一下午的情緒終於得到了些許釋放。

2

等了10分鐘後,劉燦和周揚並肩走下來,我識趣地說自己要先走,劉燦卻拉着我的胳膊說沒關係,讓我和他們一起去吃晚飯。

我們來到一家很有格調的日料店,周揚熟絡地點完餐,就詢問起我和劉燦的關係。

“我和小美以前是同事,小美也是985碩士畢業哦。”劉燦介紹完,我臉一紅,不知道她爲什麼要提這茬兒。

“原來學霸的朋友也是學霸呀。”周揚誇張地讚揚着。

接下來,他倆的話題圍繞着學歷展開。周揚的父母是老師,從小教育他要和學習好的孩子一起玩,讀書時的同桌不是班級第一就是第二。周揚一直強調自己喜歡高學歷的女生,覺得這樣的女生娶回家有益於下一代的培養。

突然,周揚問劉燦:“你本科也是在交大讀的嗎?”

我心下一緊——第一學歷一直是劉燦的“忌諱”,她和前男友就是因此分手的。

劉燦和前男友也是在一次相親活動中認識的,這個男生本科和碩士都畢業於一所全國知名高校,非常優秀。兩人確定關係不久後,一起去參加男方的同學聚會,漸漸就談到考研人數創下新高的話題。當時,一個同學用鄙夷的語氣說:“最煩那些本科出身不好,靠着死記硬背考上我們學校的研究生,走到哪兒都打着我們學校的名號。”其他人紛紛附和,還談起一個校友因爲第一學歷不是名校而被大公司拒絕的事。劉燦佯裝沒聽到,一直低頭吃東西。

回去的路上,男友突然問劉燦研究生和本科是不是在同一所學校讀的。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又追問本科學校的具體名稱。劉燦含糊地說:“就是一所普通的本科,沒有你學校那麼好。”

男朋友脫口而出:“不會是二本吧?”

劉燦的臉火辣辣的,她從鼻腔裡發出一個“嗯”,感覺下一秒自己就要難堪地哭出來。而男朋友一愣,兩人一路無話。

經過這件事,劉燦明顯感覺男友對她冷淡了很多,校友聚會也不再帶她去了。沒過多久,兩個人自然而然地分手了。

如今舊事重演,我擔憂地看向劉燦,她卻不改色地對周揚說,自己本科也是在交大讀的。

回家的路上,我發現自己被拉進了一個新建的活動羣,羣成員都是參加這次活動的男女嘉賓。羣裡很快熱鬧起來,很多人又正式地介紹了自己,學歷不是名校就是海歸,有着體面的工作和收入,家庭小康無負擔,就連愛好也出奇地一致:女生清一色喜歡讀書、旅遊或烘焙;男生喜歡運動、旅遊和做飯。

一個男生給我發來私信:“你好,這是我的資料,很高興認識你。”

隨即一個文檔傳送過來,裡面是整整四頁的自我介紹,從家庭成員到交友要求,事無鉅細,一條條地羅列着。

我還沒來得及細看,下一條消息便跳了出來:“希望你也能整理自己的一份個人介紹發送過來,謝謝!”

我愣了半響,終究沒將那個“好”字發送回去。

接下來幾天,活動羣一直很活躍,羣主不定期地轉發一些探討城市大齡單身男女的文章和平臺活動宣傳。就連手機裡的新聞APP都似乎感應到了我“岌岌可剩”的現狀,三天兩頭地給我推送諸如《爲什麼男人不喜歡優質的剩女?》《過了三十歲,女人就失去了相親的主動權》的文章。

就在我考慮要不要報名下一期聯誼活動時,主辦方的工作人員找到我,說看到我登記表的職業那欄填的是“新媒體”,就想問我願不願意兼職,幫他們運營微信公衆號。

我想着工作量也不大,便爽快地答應了。

3

週六,我按照導航,找到了那個位於小區居民樓裡的工作室,見到了平臺負責人江天,還有唯一的正式員工陽陽

江天畢業於一所985院校,2019年辭職後,全心經營這個單身聯誼平臺。一開始他主要在校友中推廣,後來就擴大到整個上海的優質青年。短短一年的時間,平臺的會員就發展到了上萬人,工作室的流水也超過百萬。

就拿上次的活動來說,光是報名費就收入1萬多,主辦方除了場地租賃費,並沒有其他大額支出。而這樣的活動,平臺平均每週至少舉辦兩場。

江天說,自從疫情過後,越來越多的人嗅到了互聯網交友的商機,而且不約而同地把目標瞄準了學歷高、工作好的優質單身青年。平臺之間就像打擂臺,活動形式不斷推陳出新,掛牌的嘉賓也越來越精英化。

爲了吸引客戶,各大交友平臺爭相推出名目衆多的相親活動,譬如“上海人(310)專場”、“江浙滬人專場”、“海歸專場”、“IT金融專場”。江天說,業內管這個叫“人羣精準匹配”。

爲了吸引更多客戶參加活動,平臺都要掛出一些優質嘉賓。江天叮囑我:“你的工作主要就是撰寫活動宣傳和掛牌嘉賓的信息推送。活動宣傳你肯定沒什麼問題,掛牌嘉賓的推送文章你要好好琢磨,怎麼寫才能突出我們平臺的高格調,把其他平臺給比下去。”

當天晚上,我把寫好的文章發過去,江天很快回了一句:“不夠吸引人。”

“可是,我是按照你們提供的嘉賓資料寫的呀。”

“照實寫當然不行,你要懂得包裝。”江天發過來幾篇範文,全部出自一個知名的交友平臺,每篇閱讀量都過萬。我仔細看了一遍,除了暗自感嘆這些萬里挑一的俊男美女竟然也找不到對象外,還是沒參透其中的玄機。

最終,是陽陽一語點醒了我:“都說讓你包裝了,你就不會把學歷寫高點、收入寫多點、職業寫得高大上一些?實在不行你去其他平臺抄一篇改一改,照片換一換不就行了。”

我恍然大悟,原來不是讓我寫精英,而是造一個精英出來呀。

“不然你還真相信那些家裡住着豪宅、收入幾十上百萬、長得像吳彥祖或是Baby的人需要出來相親?”陽陽發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得到指點,我照葫蘆畫瓢把文章改了一下,江天果然通過了。後來寫多了,我逐漸摸索出了一些竅門:寫女嘉賓一定要突出“三好”——學歷好、顏值好、性格好,強調圈子簡單、原生家庭幸福和諧;寫男嘉賓要有“三高”——長得高、收入高、學歷高,獨立有趣,又溫暖體貼。

和江天逐漸熟識後,我偶爾會客串工作人員,週日去活動現場幫忙。自從知道我到這家平臺兼職,劉燦參加他們的活動也比以前更頻繁了。

“有你在,正好可以幫我把把關。”劉燦說,她和周揚一直在保持聯繫,不過誰都沒有更進一步,“相親和找工作一樣,大家都是多線發展,優中選優。”

而我第二次見到董君,是在一場名爲“高薪男生V長腿女生”的專場聯誼活動中。這個活動是有門檻的,參加的男嘉賓必須年薪過50萬、在上海有房、大學本科以上學歷;女嘉賓必須身高165釐米以上、體重100斤以下、年齡28歲以下,211或985以上學歷。

活動場地設在一個特別有情調的酒吧裡,不僅可以品嚐美酒自由聊天,還可以俯瞰上海的夜景。當然,報名費也比其他場次貴一些。

幫陽陽做簽到時,我無意中掃了一眼名單,發現一小半嘉賓的職業都是獵頭、金融顧問、客戶經理類似的職業。我悄聲問:“這些人可能不是來相親,是來擴展客戶的吧?”

“不是可能,他們就是。每次活動,多少都會混進來幾個這樣的人。”陽陽不以爲意地說。

“那還放他們進來?”

“人家交了報名費,我們爲什麼要拒絕?而且說不準人家是工作、相親兩頭兼顧呢?現在上海每週這樣的活動上百場,我們每次爲了湊齊活動人數還得找人幫忙,哪有嫌人多的道理。”

“幫忙?”我沒有聽明白

陽陽神秘兮兮地指了幾個嘉賓給我看:“這幾個就是我們特地找來撐場面的,是不是看着很養眼?”

我探頭過去,那幾個人確實外形出衆,看起來也十分健談,每個人身邊都積聚了好幾個異性。陽陽老道地說:“這跟你包裝掛牌嘉賓是一樣的道理,來相親的人才不會在乎你提供的場地夠不夠豪華,服務夠不夠周到,他們看重的是你手裡的異性資源。資源越優秀,才能吸引他們持續參加活動。”

4

因爲是自由交流的形式,活動開始後,江天和陽陽就捧着酒杯輕鬆地坐在一個角落裡休息。我四處溜達,看到董君一個人落了單,便湊上去打招呼。

“現在出來相親的女孩子是越來越年輕了呀。”她看向前方那幾個青春的背影感嘆。

“你也不老呀。”我安慰她。

“全場最老的阿姨了,明年都超齡了。”她自嘲。

我突然想起這場活動對女生的年齡限制是28週歲以下,怪不得她這麼顧影自憐。而且,來這場活動的女嘉賓顏值都不低,年紀都不大,甚至有好幾個看起來像是剛出校門的樣子。董君放在這些人當中,自然沒有那麼出挑了。

“你加了那麼多男生,就沒有看上眼的。”我問。

“也有那麼一兩個,但是人家有更好的選擇。在上海,有的是家世好、打扮精緻的本地女孩。男人現實起來,比女人會算計。”

“那你到底想找什麼樣的?”

“說不上來,我周圍同事的男朋友要麼是本地的,要麼是在大公司工作,年薪幾十萬,我不想找得比他們差。”

其實,我能理解董君的心態。在我們公司,女同事閒聊時,男朋友優秀與否一定是暗暗攀比的話題。如果誰落了下風,總會覺得矮人幾分。

我倆閒談間,一個男生坐在了對面。簡單的寒暄過後,他禮貌地詢問是否可以加我微信。我以爲自己聽錯了,受寵若驚地同意了,他加完之後又閒聊幾句,便客氣地告辭。

董君神情複雜地看了我一眼,說:“這個男生看起來年紀不小了,估計着急結婚。”

當天晚上,這個男生髮信息過來,說感覺我看起來很踏實,想進一步瞭解一下。他說自己是1984年的,目前在一家公司做技術管理。緊接着他開始對我發起密集的提問,從父母職業問到目前薪資,每個信息都不放過。尤其是聽到我還有一個弟弟時,更加窮追不捨了。

問了半個小時,他做了最後結論:“雖然你家是農村的,而且還有個弟弟,不過好在你弟弟結婚了,以後應該也不會要你過多補貼。我對你還算滿意,最重要的是,你看起來能安心過日子。不像現在很多女生覺得自己條件不錯,就一直飄在天上,對男人各種挑三揀四、要求這要求那的。”

他還在喋喋不休地列舉當代女生的罪狀,我打斷他:“你從哪裡看出來我會過日子?”

“全場就你穿的最樸素,也沒有化妝,看起來人也比較文靜單純。”

還沒等我回復,他又開始數落,“現在的女孩子都不知道怎麼了,一個個物質得不行,自己賺點錢全用來吃吃喝喝,買化妝品了,男朋友左一個右一個地換,等年老色衰了,就找個老實人接盤。”

他憤憤不平,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對女性有什麼偏見,於是試探着問他之前談過戀愛嗎?果然,他說前女友在他條件不好的時候提出了分手,之後他便拼命賺錢,直到去年在上海買了房,年收入也穩定在50萬以上,這才考慮結婚的事。他打算在半年之內結婚,一年之內生孩子,“畢竟家裡父母年紀大了,唯一的願望就是看到我結婚生子”。

“我不想再整什麼虛頭八腦的戀愛了,沒什麼意思。你剛剛說你快30了,年紀也不小了,得抓緊考慮結婚的事情。畢竟女人過了30歲,生孩子就不容易了。”

我沒有跟他再聊下去,轉頭向董君吐槽起這個男生的言行。董君倒是毫不吃驚:“我當時就想提醒你了,遇到大齡男生一定要慎重考慮。他們多少受過傷,早就不相信愛情了。要不是爲了找個女人生孩子,他們恐怕根本就不想結婚。”

雖然覺得董君的話有點刻薄,但我又覺得不無道理。

5

然而通透如董君,依然在相親場上栽了跟頭。12月的最後一個週末,陽陽突然接到董君的信息,說她被“高薪男生V長腿女生”專場活動中認識的一個男嘉賓騙走了10萬塊錢,要求平臺賠償她的損失。

陽陽緊急找江天商量,準備晚上把董君約出來詳細瞭解事件經過。恰好我當時也在活動現場幫忙,便要求一同前去。

在咖啡館見到董君的第一眼,我差點沒認出來眼前這個形容枯槁、臉色發白的女孩就是她。董君憤怒地向我們控訴那個男嘉賓在活動中是如何僞裝成年入百萬的金融精英,之後又是如何對她噓寒問暖,假借指導投資的名義騙了她10萬塊錢。

我依稀記得活動那天,董君確實和一個男生相談甚歡,男生高大帥氣,穿着一身黑色風衣,很有霸道總裁範兒。兩個人在活動結束後一起離開。

說起來,這個騙局並不高超,我驚詫的是董君這麼精明的人怎麼會這麼沒有戒備心。董君不甘心地辯解:“他給我看過他的工作牌、工資單,還帶我去他工作的地方看過。”

“工牌和工資單這些都可以僞造的,你有親眼見到他進公司嗎?”江天問。

董君搖搖頭:“他說金融公司外人是不能輕易進去的,他只帶我去了公司樓下。”

“你怎麼能在錢財方面輕信陌生人呢?”我忍不住問。

“怎麼能是陌生人呢?我同事和朋友都見過他,大家還誇我眼光不錯。”董君仍然不服氣。

江天不願意再爭論下去了,提出報警,但董君連連擺手,說太丟臉了,她不想讓同事和朋友知道。

“那你說怎麼辦?你自己交友不慎總不能讓平臺來負責吧?”江天的語氣硬了起來。

“這個人是通過你們平臺報名參加的活動,你們難道沒有審覈他的資料嗎?”董君也不甘示弱。

其實,我早就發現平臺的信息審覈形同虛設了,恐怕這個騙子除了交的報名費是真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江天和陽陽心虛地對視一眼,說:“這樣吧,我們先去報警,後續的溝通工作我們來負責,儘量不讓這件事影響到你的生活。”

因爲騙子留的信息都是假的,查起來十分困難,警察只能讓我們回去等消息。江天怕董君鬧事影響平臺聲譽,只好先賠了她6萬塊錢,約定剩下的錢等找到騙子再說。

因爲這件事,江天對平臺進行了一次升級,要求報名者上傳身份證和學位證的照片,並在活動推送的末尾附上一條免責聲明:“本平臺不完全負責嘉賓信息的真實性,請各位謹慎交友。”

而董君再也沒來參加過聯誼活動了,江天向其他同行打聽,也都說沒有見過她。以前,董君很愛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生活動態,把朋友圈當成個人名片去精心打造。但自從被騙後,她就關閉了朋友圈。

6

臨近春節,江天瞅準時機,在平臺上推出了“1對1”的“VIP高端服務”。只要購買VIP卡,平臺會按照客戶的擇偶要求匹配合適的相親對象,安排兩人單獨約會。VIP卡總共分三檔,最高檔賣3萬元,最低檔賣1萬,擇偶要求越高,收費越貴。

第一個購買VIP卡的客戶叫周蕙。她是985本碩畢業,上市互聯網公司中層管理,年薪60萬,在上海有房有車。最難能可貴的是,周蕙是從農村一步一個腳印打拼到現在這個位置的。

因爲之前太執着於工作,周蕙一直沒有把心思放在戀愛上,以至於到了36歲,一次戀愛都沒有談過。因爲遲遲沒有結婚,周蕙和父母的關係急劇惡化,幾乎到了見面就吵的地步。

我要負責寫VIP嘉賓的介紹文案,所以江天在和周蕙進行服務溝通時,我就在一旁靜靜地觀察她。可能是因爲工作太忙,疏於保養,周蕙的體型略顯臃腫,眼角的皺紋也比較深。不過從她的言行中可以看出,這是一個相當幹練、理性的職場女性。

周蕙的擇偶要求非常簡單:男性,211以上學歷,年齡40歲以內,相貌中上,有穩定的工作,願意在一年之內結婚。

我立刻想到了那個想在半年內結婚的男生,他和周蕙的年齡也剛好相仿。之後,陽陽讓我問一下,沒想到我剛說完周蕙的年紀,那個男生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什麼?36歲的老女人你們居然介紹給我?你們是怎麼想的?”爲了表達自己的憤怒,下一刻他就刪掉了我的微信。

好在陽陽聯繫到了另一個男嘉賓,並不介意周蕙的年紀,但他提出要先看看照片。江天早就想到了這點,讓我提前把周蕙發來的照片修了一下,磨皮加濾鏡,看起來年輕了不少。

等到兩個人終於見了面,男嘉賓坐了不到半小時,就藉口有事把周蕙一個人拋在咖啡館裡。等我和陽陽去接周蕙的時候,發現她已經獨自坐了1個多小時,面前的咖啡早就沒了熱氣。

周蕙神色悽楚地說:“有時候想想,自己一個女孩子這麼努力有什麼用呢?還不如就像其他女生一樣,年輕的時候好好打扮自己,趁着二十四五歲就把自己給嫁出去。”

我和陽陽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不可否認的是,如果把周蕙的性別換成“男”,以她的條件,放在相親市場上肯定是被哄搶的對象,即使再大幾歲也無人指摘。可現實就是如此殘酷。

這時候,周蕙的手機響了,似乎是她母親打來詢問相親結果的。兩人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即使隔着一張桌子,我也能聽見她母親在咆哮:“你是不是有病纔不結婚?你要是有病就趕快去治,別讓我們跟着丟人!”

掛了電話,周蕙不好意思地朝我們笑了笑,說自己已經兩年沒有回過老家了。因爲所有的親戚、鄰居都知道她36歲還沒嫁出去,這讓她的父母擡不起頭。

周蕙感情不順,事業也沒有看起來那麼光鮮。她說自己一路走來,其他女同事在懷孕生子後紛紛被邊緣化,她靠着日復一日的加班,才勉強在男人堆裡爭得一席之地,成爲公司管理層中唯一的女領導。她不敢有絲毫放鬆,做事力求完美,以至於同事們私下都稱呼她爲“嫁不出的老女人。”

我和陽陽都很同情周蕙,於是更賣力地幫她尋找合適的相親人選。奈何條件好的男生都介意周蕙的年紀,條件太差的,她又看不上。就在我們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個男嘉賓主動向我們打探是否有合適的女生,說他一個朋友着急結婚。

這個男生不管是工作、收入還是學歷,都和周蕙不相上下,雖然已經38歲了,但是外表一點也不顯老。最重要的是,他對周蕙的條件很滿意。

我們大喜過望,火速安排見面,過程出乎尋常地順利,兩人甚至約定以結婚爲前提試着交往。

第一單VIP生意如此順利,江天十分得意,我和陽陽則真心地爲周蕙感到高興。

沒想到過完年不久,周蕙就聯繫我們,說那個男生有問題。

過年期間,男生帶周蕙回家見父母,父母催促他們趕緊把婚事辦了,周蕙雖覺得倉促,但難得遇上一個自己滿意的,便同意了。可到了籌備婚禮的時候,男生才和周蕙商議,希望婚後兩人各自住自己的房子,需要回父母家時再一起回去。並且考慮到兩個人年紀,他也不準備要孩子了。

周蕙周圍有很多“週末夫妻”,她覺得這樣也挺自在,不是不能接受,但如果不生孩子,她就覺得完全沒必要結婚,“沒有孩子的婚姻那還有什麼意義?”

最後兩人不歡而散,周蕙並沒有要求平臺退款,也沒有繼續相親。她開始打聽去國外凍卵的手續,防止自己年紀大了,不容易受孕。

陽陽爲周蕙打報不平,她猜測這個男生肯定有什麼隱疾,或許壓根就不喜歡女生。江天則說,周蕙結婚的目地也不單純,相比一個名義上的丈夫,她真正期待的是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

我們都明白,不管他們各自想從婚姻中獲取什麼,其中一定沒有愛情。

7

經過幾個月的比較,劉燦最終還是和周揚走到了一起。她明白周揚之所以選擇自己也是利弊權衡之後的結果,其中,她的名牌大學研究生學歷佔了很大的比重。

“‘學歷代表智力,下一代的智力大多遺傳母親’。”劉燦給我學周揚的原話,不等說完便笑了起來。

我旁敲側擊地問她,有沒有向周揚坦白第一學歷的事情。她搖搖頭說沒有,隨即以不在乎的口吻說道:“無所謂了,他以後要是知道了,接受不了就分手唄。我以前太看重他名校名企的光環,真正在一起後才發現,如果兩個人飯吃不到一起,天聊不到一塊,對方再優秀也是給顯擺給外人看的。”

因爲有錢可賺,江天想擴大平臺規模,吸引更多的客戶,但又害怕降低門檻會毀掉“精英交友”的招牌。他試着對一些嘉賓說出了自己的提議,遭到了絕大部分人的反對,最後只得作罷。

平臺每週兩次的交友活動扔在持續着,新人來了一波又一波,VIP的高端業務也在斷斷續續地售賣。掛牌出來的男女嘉賓條件越來越優秀:有人年紀輕輕就當上CEO,有人長相甜美坐擁百萬粉絲,還有人的父母經營着連鎖酒店。我不再深究這些信息的真假,反正上海最不缺的就是讓人望塵莫及的精英。

一個36歲的男嘉賓在2020年靠着炒股賺了近1000萬,他覺得自己只要再找到一個優秀的妻子組成家庭,人生就趨近於完美了。

他購買了平臺最高檔的VIP服務,一個星期約見了近40名女生,但女生條件再好,他總能挑出一些缺點,不是外貌有瑕疵,就是性格不討喜,甚至女生無意間說的一句話也能成爲“拜金”的證明。他強調自己可以匹配更完美的伴侶,但完美的標準他卻說不清。

在一次相親的間隙,他給我們講自己的戀愛史,說最忘不掉的,還是初戀女友。

當年剛出校門,兩人擠在十幾平米的出租屋中,日常吃最多的是白菜豆腐,難得吃一回肉。有一次發完工資,他奢侈了一把,帶女朋友去肯德基點了兩份雞肉漢堡。因爲吃得太快,兩個人噎着了,回去的路上不停地打嗝,一個人打嗝聲剛落,另一個人打嗝聲又起,惹得路人紛紛側目。

“現在約會如果帶女孩子去肯德基,大概立馬就會被分手吧。”不同於講起初戀的溫柔語氣,他又恢復到了之前的刻薄。

8

4月中旬,陽陽突然提出辭職,說要離開上海去男朋友所在的城市。此前,她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有男友,江天曾提出幫她介紹男朋友,她也沒有拒絕。

她說:“我其實一直都不甘心,覺得他不夠優秀,覺得自己配得上更好的另一半。來這裡工作,說實話也是想近水樓臺,有機會接觸更多優秀的男生,看看有沒有更好的選擇。不過每次看大家像談生意一樣地談論結婚,感覺也挺沒意思的。我和男朋友之間好歹有3年積累下來的感情,我們將來的婚姻是有愛情的。”

陽陽走了,但她已經明白自己到底要什麼,可更多的人依然迷茫。

一次,我在朋友圈裡看到一個嘉賓曬上海房產證,配文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高考選對專業,買房選對時機,結婚選對對象。”

但到底怎麼選才是對的,也許他也不明白。

接替陽陽的是一個即將畢業的00後小姑娘,第一次看到相親活動現場的陣仗時,她不可思議地問我:“你們80後90後結婚都需要這麼努力嗎?”

我笑着說:“不努力的話,就得一直當剩男剩女了。”

她表示不屑:“這有什麼要緊,開心就好啦。反正我打死都不會相親,世界上好玩的事情那麼多,爲什麼想不開非強迫自己結婚?”

看着她自信、天真的神情,再看向相親場內焦慮、警惕的男女,我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哪一邊纔是現實。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爲化名)

作者:May

編輯:羅詩如

題圖:《非誠勿擾》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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