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人在臺灣》我與餐廳阿姨的一段「母子情」(下)

阿姨說冬至那天,她要和餐廳師傅們做湯圓吃,請作者一起品嚐。(示意圖/達志影像)

時候我和小夥伴跑去外面玩,或者去其他地方吃飯,幾天不見,阿姨臉上微慍,卻含着笑,又嗔又悅地揮手拍打空氣:「怎麼那麼久沒來了,我以爲你不理我了呢!」我說我出去玩了,以後會常來的。我沒說的是,其實餐廳的東西早吃膩啦!想換換口味呢!有時候阿姨會提前和我說:「明天我要做滷肉飯,中午記得過來這裡吃,別亂跑哦!」第二天,乖乖來到餐廳接受她的好意。她問我好吃嗎?我含着一整口滷肉,還未來得及下嚥,忙說好吃好吃。我沒說的是,阿姨,醬油放太多啦,好鹹!請給我杯水

新的一週往往伴隨着上個週末瘋狂恣肆後的餘暈開啓,該收回散漫的心,看點書了。一覺天亮,我都會去小美阿姨的餐廳吃早餐,因爲能看到她和伯伯。伯伯總會來我這裡,坐在對面和我談天生活歷史政治,百無禁忌,無所不聊。有幾次,偌大的餐廳只有我們三人。阿姨問我們看不看電視,打開給我們看,然後接着幹自己的活。伯伯指着熒幕中的新聞,皺着眉頭批評:「臺灣不能讓民進黨這麼搞!簡直是亂來!這麼搞會完蛋的!」我突然感覺我們就像一家三口,爺倆在桌上飲茶論事母親在一旁幹着家務,時不時停下來,看着爺倆微笑:或許在凝神傾聽,或許只是癡癡地看、靜靜地感恩。

有一次,談到伯伯的身世,我才知道他是外省二代,父親是國民黨員,在他很小的時候,在那個載滿硝煙味的年代隻身赴陸,從事諜報工作,後來便杳無音訊。被捕了?被策反?還是貪戀故鄉的水,拋下臺灣家小,埋身市井,又娶妻生子了?我藏着無數的疑問,卻見他緊握雙拳抿着脣顫抖,眼中淚光閃爍,終於沒敢問出口。「不提他了。」伯伯別過頭,斷續地抽了口氣,額頭悲憤地刻出幾道深重的紋路:每一道,都是殘酷的歷史之刃割下的,無從閃躲,無從訴說。

在那個口號和形態主宰一切的年代,裹挾在政治洪流中的人們身不由己,命若遊絲。伯伯一家,不幸成爲了無數大悲劇中一個不起眼的註腳,沒有人會拿着放大鏡找尋標註。靈魂的創痛,只能由自己承受,又有誰能懂?萬幸上帝賜給他一個堅強的心,和一個賢慧的妻,雖無法治癒,也多少撫慰了兒時創傷。

「我們是一家人!」伯伯說。

「是,一家人!」沒有什麼時候能比此刻,更給我家的感覺了。

伯伯催促我快去學習,改日再聊。很想繼續和他聊天,幫阿姨做事情,可一週末沒捧書的負罪感又不斷敲打着慌亂的心。我說等我閒下來,一定留下一整天時間,和阿姨伯伯在一起。

可我一天也沒閒下來。

十一月份爸媽終於逮着空檔,來臺灣找我玩。阿姨伯伯對我情誼太重,不知如何爲報,我就讓爸媽從家鄉帶點東西過來。媽買了一大盒白水貢糖,我全給了他們。媽說我怎麼都給了人家,也不送點給老師?對呀,真遺憾,沒有給其他老師帶點東西。但這一點心意,對他們,再應該不過。

我知道媽的顧慮,她怕我欠別人恩情太重,人情難償,沒完沒了。但我又隱隱覺得,我和阿姨伯伯之間,不是人情那麼簡單,還有些別的東西。

時間在前行。十二月分了,冬至將至,卻沒有一點入冬的跡象,太陽還是暖洋洋地打着瞌睡,不在意寒潮的叩門。阿姨說冬至那天,她要和餐廳的師傅們做湯圓吃,請我一起品嚐。冬至的湯圓一向是家鄉的味道,我一想到在海的對岸也將享受到這種滋味,心口就涌出一股暖流。不料那天下午,白先勇臺北有個講座。我給大陸的朋友買了他的書,便趕去找本尊簽名,在便利店吃了晚飯,把和阿姨的約定忘得一乾二淨。一直到坐車回來,腦子清醒了些,纔想起來,又羞又惱:羞的是對阿姨的爽約,惱的是自己的疏忽。後面幾天,這樣的情緒一直在發酵,實在不敢走進那個餐廳,不敢面對小美阿姨。

過了一陣子,下定決心,直面過犯。我站在樓梯口,腳並得很攏,兩手在身前打着架,像考砸試的孩子,忐忑目迎母親和責罵的來臨。她一級一級蹭着樓梯下來,發現了我,嘴角剛向上彎出笑意,似乎又覺不妥,趕緊調整向下,手掌揚起,預備好表情和架勢。腳卻依然使不上勁,一級,一級,好像給我、也給她,預留充裕的時間,來思考將要做出的行動、說出的話。

終於,那一巴掌,理所當然地拍到了我的屁股上。不重,但很響。我身體一震,雙脣緊閉,使勁不讓口中的那股頑皮的氣噗哧出來——太久沒被打屁股了,真難爲情,還有點好笑。

「你怎麼回事呀?那天去哪裡啦?忘了嗎?我還以爲老師拖課還是你自習太認真,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八點,你還沒來!噫……」

儘管默誦了好些遍致歉與解釋的話,還是很緊張,應答得支支吾吾的,像偷改成績的小學生,面對家長質問,一切遮掩都成了蹩腳可笑的演出。

「好啦!以後不許這樣啦,答應阿姨的,不能再說話不算話啊!」

「一定一定!答應阿姨的事,以後一定都記在心上!」

然而,時間沒有再給我第二次機會。

聖誕過後,天終於涼了起來,淅淅瀝瀝下了幾場冷雨。阿姨在餐廳入口處擺了些防滑的硬紙板,一直通向樓梯,貼心地保障我們的安全,不想她自己卻生了變故。跨年後,我發現餐廳的保潔阿姨換了個人,開始以爲阿姨有事找人替班,幾天後卻也不見她回來,便問那個新阿姨她怎麼沒來上班?新阿姨說那天她在工作的時候,有羣男生在餐廳打鬧。她試圖勸阻,卻不小心被一個男生踩到了腳,疼痛難忍,走不了路,現在在醫院。我聽了又氣又急,給她打了電話,她說她沒事,現在在臺北長庚醫院靜養,有時候也會到妹妹家住,近期沒法回學校工作了。我說我正好也要去臺北,有空就去醫院看望她。她說沒關係,讓我忙我的,有時間再來。

那時,我的臺灣生活已進入倒計時。學校的論文才趕完,又有很多拖欠的材料要找,還要買一大堆伴手禮回去,哪有時間去看她呢?

離開臺灣的那天早上,在開往松山機場公車上,我用臺灣號碼給小美阿姨打了最後一通電話。我向她道別,抱歉之前沒時間去看她,爲她的病祈禱,祝願她和伯伯身體健康,還留了大陸的號碼給她,希望以後常聯繫。

「好,你在家好好學習,會有出息的。記得回來這裡。」

「一定,一定回來!」

當時不曾想,這會是和她最後一次通話。若知道,我不會那麼快就掛電話的。我會講得再久一點的,哪怕什麼也說不出來。

大年三十,又一個大年三十,碩士生涯的最後一學期到來了。媽突然病了,回去照顧了一陣。媽很開心,說感謝上帝,雖然得了病,但從這件事發現了丈夫很愛她,兒子很孝順。媽心態很好,我也很開心。

突然,好像想到了什麼,好像明白了什麼!

原來,欠伊的,不是人情債,而是一次,未盡的孝……

吳思捷/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