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記憶消失,愛是否還能繼續?

一切開始得毫無預兆,當哈佛醫師凱博文一如往常駕車帶着妻子瓊前往緬因州時,妻子突然無法流暢閱讀完《紐約時報》上的內容,而閱讀報紙是過去數年間妻子已經實踐了無數次的活動。

那時候,包括凱博文和瓊在內,沒有人意識到這個看上去只是意外的小插曲,竟成爲了兩人婚姻關係中最致命的一部分。瓊在此次插曲後,很快被確診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她變得不再優雅得體,也不再如往常一般容身聚會之中,日常習以爲常的穿衣、洗澡、吃飯等行爲均要依賴丈夫的幫助才能完成。

而凱博文作爲瓊的主要照護人,一點一點地見證了瓊如何失去對自我的控制,成爲了那個沒有自我也沒有回憶的愛人。

作爲旁觀者,沒人能說清,如果戀人關係中的一方失去了記憶和自我,究竟是忘記的人更快樂,還是清醒的人更難過。

不易察覺的遺忘

確診爲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後,瓊曾與凱博文規劃過自己人生後半程的安排,她希望能體面地離開,減少生命最後階段非必要的醫療救治。爲了對抗阿爾茨海默病,她還堅持承擔生活中的部分職責,爲凱博文做飯、洗衣、出席宴會等。但很快,這些曾經習以爲常的日常成爲了瓊再也無法完成的工作。

對瓊和凱博文而言,這是一個相當煎熬的過程,他們曾帶着誠意和希望拜訪了無數醫生,試過無數種治療方法,但都收效甚微,瓊仍以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健忘,甚至出現了許多其他症狀。

瓊和凱博文育有子女,但凱博文始終是照護瓊的主要力量,而這種情況在世界範圍內都十分常見。夫妻一方出現了老年癡呆,另外一方自然而然就承擔起照護的責任,這是擺在每個照護者面前必須做的,也是不得不做的。但是對照護者而言,這同樣是一個讓人感到沮喪和焦慮的過程,無論眼前的伴侶當下如何溫柔、條理清晰,隨着時間的消逝,對方隨時有可能變成另外一副面孔,而在此期間,照護者甚至沒有機會規劃策略以應對,病情的進展速度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今天還能勉強溝通的人,也許明天就徹底失去了理智。

最早的時候,瓊還能在凱博文工作時獨自找到他的辦公室,然後安靜地陪伴在其身邊。但後來,隨着症狀的不斷加深,瓊的認知能力越來越弱,社交性也漸漸衰退,兩人之前習以爲常的逛超市、看電影或者聽音樂會等活動也變得越來越難以觸及,而每一次病情加劇的時間和程度都帶着極大的不確定性,有時甚至帶有隱蔽感。

韓國醫師張起衆曾接診過一位特別隱蔽的阿爾茨海默病病例:一位老爺爺的妻子早些年因爲身患阿爾茨海默病而被送進醫院療養。在此期間,老奶奶出現了明顯的嫉妒妄想症,她反覆同子女強調,她的丈夫、子女的父親已經有了別的女人。即使子女反覆保證父親絕非道德有損之人,這位老奶奶對丈夫的猜疑仍絲毫未減,這使得老奶奶的丈夫終日只得飲酒過活,每次喝完酒後便躺在家中酣睡。

一次醉酒後,老奶奶被她的丈夫推倒在地,並最終因傷勢過重只得入院治療。在醫院內,老爺爺一遍遍詢問妻子的狀況,他每天都會找到張起衆,重複前一天的問話:“我妻子沒事吧?現在不疼了吧?”顯然,這位年邁的丈夫也深受阿爾茨海默病之苦,他早已經忘記了妻子受傷的原因。

在對老爺爺問診的過程中,張起衆發現老爺爺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時間已經非常久遠,甚至在家人有所察覺前,就已經發展了一段時間。而其病症之所以沒有被發現,是因爲老爺爺在妻子確診阿爾茨海默病時,開始出現酗酒行爲,酒精的麻痹作用使得一些看上去離譜的行爲變得合理起來,而酒精也成爲了老爺爺對抗身體失控的一種選擇。

阿爾茨海默病的初期症狀往往不易察覺。(圖/Unsplash)

當愛人忘記,

愛該如何繼續

瓊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後,凱博文曾帶着瓊搬離居住地,回到了他們位於緬因州的度假小屋。在這之前,瓊已經陷入了激越狀態,她幾乎每兩天就會不受控制地在屋子內大喊大叫,有時甚至會對周邊人拳打腳踢。

在度假小屋,凱博文試圖讓一切看上去正常一些,他不厭其煩地同瓊講起天空、河流,向她介紹眼前的叢林並回憶他們曾經共同擁有的美好記憶。他也開始學着如瓊一般,爲她製作熱狗和漢堡包。天氣好的時候,他會帶着瓊坐在石頭上,靜靜注視眼前的一切。

看上去風平浪靜、充滿溫馨氛圍的相處並沒有阻止瓊的病情進一步發展,她忘了爲什麼身處度假小屋,因而表現得十分焦躁不安。當凱博文駕車帶她離開度假小屋返回家中時,瓊表現出了極度的抗拒,她在車上不停撥弄門把手,這使得凱博文冷汗津津,不得不騰出一隻手不住地安慰瓊。等兩人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瓊開始沒有目的地摧毀家中的裝飾,她將凱博文視爲陌生人,意識到凱博文嘗試靠近時,便開始做出攻擊行爲。

瓊對凱博文表現出的牴觸,大概率是受到了替身綜合徵的左右,這是一種讓患者陷入妄想的病症,患者會認爲站在自己面前的親人已經被奪去魂魄,留下的軀殼也已經被陌生的靈魂霸佔。

凱博文嘗試了一切能想到的方法,但直到瓊筋疲力盡之前,一切都沒有停止,這讓凱博文感到十分沮喪和難過,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之前一直在迴避的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他似乎永遠失去了那個關心自己、支持自己的妻子。

看着所愛之人失去記憶,將自己看成凡塵俗世中的陌生人,對自己的靠近表現出極度抗拒時,凱博文雖無法笑着應對這種冷漠,但他也始終無法徹底放棄瓊,放棄與她共繪記憶的可能。當看到紐約有瓊最喜歡的歌劇時,他在短暫猶疑後,便帶着瓊踏上了欣賞表演的旅途,結果自然不好——瓊在現場表現得格外興奮,她意識不到自己處於公共空間之內,仍如過去那般大喊着同凱博文交流,這引起了周圍人的不滿,位於他們座位前排的男士甚至回過頭,“拜託”凱博文讓瓊安靜些。當凱博文如過往那樣,說出瓊當下的狀況時,對方並沒有表現出理解,而是意味深長地重複“老年癡呆”幾個字,並指責凱博文和瓊破壞了別人欣賞表演的機會。

這場表演使凱博文如臨大敵,他緊緊拽着瓊的雙手,唯恐她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來,至於音符如何美妙,那早已不再重要了。他如坐鍼氈地看完了整場表演,便匆匆拉着瓊離開了現場。

這種不顧世俗眼光,只希望另一半能稍微好過一點的做法,張起衆曾見過多起。他接診過一位極度熱衷於在醫院各個角落藏匿現金的老人。每次藏完過後,這位老人便很快忘記了藏匿的地點。這一習慣讓醫護人員大感頭疼,醫院內的消費並不需要現金支付,如果現金失蹤,可能會引起患者之間的相互猜忌,這對住院病患的關係不利。與家屬溝通時,醫護人員不止一次提到這一問題,但每一次,老人就像會魔法般,總能拿出新的現金用以私藏。

這場像極了奪寶的遊戲隨着老人的妻子的到來而顯露謎底,原來老人在患病之前便已顯現出了對現金的依賴,如果手中沒有充裕的現金,老人便會變得格外焦慮。爲了緩解老人的焦慮,妻子每次探視時,總會趁着病房內沒有醫護人員,悄悄塞給老人一些現金,不是爲了老人消費購物,只是爲了減緩老人的焦慮。

遺忘者也有愛人之力

在個人情感體驗上,阿爾茨海默病與漸凍症有着相似之處,患者都是在清醒的狀態下看着自己逐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只不過,漸凍症患者即使身體無法行動,也可以自由思考當下生活的意義和未來生活的模樣;而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人似乎會失去對未來的控制,他們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變得健忘、焦慮,並可清晰預見未來會在健忘中逐漸忘記自己是誰、眼前人是誰,當這一局面形成時,那些由他們和其他人共同編織的回憶,就漸漸成爲了清醒者的枷鎖。

那麼,患了阿爾茨海默病,是否意味着他們失去了對美好的感受,真的如軀殼一般,只能等待死亡的來臨?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2018年3月18日,北京。一對老人利用公園的圍欄做倒立鍛鍊身體。(圖/視覺中國)

張起衆接觸過一位參加癡呆症治療項目的老人,她在治療期間一直將目光聚焦在一位身材高挑的老爺爺身上。每次老爺爺從她面前經過時,她都會如少女懷春般,眼睛裡閃爍起激動和歡喜的光芒,如果老爺爺身邊出現了其他女性患者,這位老人還會因爲吃醋而在一旁咒罵其他老年女性,指責她們勾引了自己的丈夫。但其實,這位老爺爺並不是這位老人的丈夫,她的所作所爲只是因爲受老年癡呆的影響,錯認了老爺爺的身份。

這並不是阿爾茨海默病帶來的唯一症狀,當患者與照護者的身體健康狀況差異越大時,嫉妒妄想症也更容易出現。一位年過七旬的老人在入住醫院前,曾長期懷疑妻子婚內出軌,他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詢問妻子在與哪個野男人約會,也不介意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反覆同別人訴說妻子的不忠,甚至在妻子澄清事實時,惱怒地將木匣子砸在了妻子的頭上,致使妻子額頭被縫了七針。

面對無理且絲毫不聽勸的父親,女兒堅定地與母親站在了統一戰線,結果卻惹得父親大爲光火,他指責女兒是收了妻子出軌對象的好處,所以才幫妻子隱瞞真相。

將老人收治入院後,張起衆暫時拒絕了家人的探視,在藥物和心理諮詢的介入下,老人的嫉妒妄想症得到了緩解,他也由家屬接回家中。但此後,老人的種種舉動表明,他的懷疑並未徹底消失,只是暫時被擱置了起來。直到後來,當張起衆嘗試徹底切斷老人及其妻子的聯繫時,老人的怒火纔得到了控制,甚至出人意料地因爲自己的言行,鄭重向妻子致歉。

另外一對老年夫妻,妻子率先因爲阿爾茨海默病被送到了療養院,過了不久,她的丈夫也因爲出現了妄想症而住了進來。面對後住進來的老人,張起衆的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他甚至弄不清楚爲什麼會對老人住進療養院深感抱歉。當他試圖安慰老人,叮囑對方如果有不習慣的地方,要積極同醫護人員溝通時,這位已經頭髮花白的老人竟然表現出了格外輕鬆的態度,他甚至心懷感激地對張起衆說道:“醫生,在死之前,就讓我們兩個在一起吧。”

這些關於愛情的案例曾在某一瞬間啓發了張起衆,讓他看到了人之愛人力量的偉大,他在《我正在消失,但愛還在繼續》一書中寫道:“癡呆症左右的記憶會改變‘愛’,但‘可以愛’的本能會堅持到最後。”

參考資料:[韓]張起衆《我正在消失,但愛還在繼續》;[美]凱博文《照護:哈佛醫師和阿爾茨海默病妻子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