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活質感遭遇戲劇衝突 今天的家庭劇能否二者得兼

剛剛收官的電視劇生活萬歲》在社交媒體上不溫不火,但收視成績卻不俗,基本保持在同時段收視率的第二名,僅次於成功破圈的重大革命歷史劇《覺醒年代》,超出了同期播出的一衆其他類型作品

看來,在當下愈發豐富、華麗的劇集“餐桌”上,家庭生活劇也許不是最亮眼的,但始終是能對得上多數中國觀衆胃口的一道“家常菜”。那小火慢燉着的瑣碎日常,散發着質樸的生活樂趣與人生況味,總能俘獲並撫慰觀衆的心。

《生活萬歲》展現了一種人倫和諧的樸素力量,爲當前社會普遍關注的種種家庭矛盾提供了值得參考的解決方案

講述大家庭故事,撫慰獨生子女的羣體性孤獨

《生活萬歲》講述了一個多子女大家庭的故事:主心骨父親生病,原本看似和諧的家庭關係被四個兄弟姐妹之間蓄積已久的矛盾逐漸打破,全家人在一番雞飛狗跳、爭吵笑罵後又在共同努力下回歸原點,每個人也由此獲得了精神成長與自我救贖。

這個似曾相識卻又有些陌生的故事令人突然間意識到,中國電視熒屏似乎好久沒有出現這樣一部關注大家庭生活、刻畫兄弟姐妹情的電視劇了。事實上,至少在十年之前,“大家庭”還是電視劇熱衷表現的對象。《家有九鳳》《親兄熱弟》《老大的幸福》《你是我兄弟》等一系列作品圍繞着普通中國大家庭的手足親情進行敘事,兄弟姐妹們之間相似或相異的命運和境遇與理不清、割不斷的情感和血緣羈絆,鉤織出一幕幕頗具張力的生活悲喜劇。

然而近年來,講述大家庭的故事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以代際關係爲中心的小家庭敘事。這種趨勢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家庭與社會結構所發生的既細微又深刻的變化是相契合的。隨着80後、90後一代獨生子女成家立業,成爲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理所當然地成爲電視劇創作最爲關切的對象,他們的家庭與人際關係、生命體驗與精神情感訴求也成爲電視劇創作最主要的靈感和素材。與此同時,兄弟姐妹情作爲稀缺的人倫關係,也逐漸被淡化、弱化。可以看到,在很多電視劇裡,作爲人物與情感關係的補充設定,閨蜜、哥們間的友誼成爲作品偏向展示的對象。尋求情誼的表現恰恰暴露了這一代獨生子女正在時刻體驗着無法避免的孤獨感。在享受更多資源的同時,他們始終缺失了兄弟姐妹帶來的集體歡愉。這既是當下的社會事實,也是一種心理現實

於是,展現大家庭故事的作品就顯得彌足珍貴。對家庭倫理劇而言,“人倫之和”是至高的精神與審美追求,這在關係複雜的大家庭故事中體現得更爲充分。《生活萬歲》中,當各個家庭成員價值觀念、行爲表現等方面發生衝突時,作品始終強調以包容、寬恕、溝通對話的方式化解矛盾並向和諧的方向推進。志東曾志翔兩兄弟從一見面就吵架到彼此攙扶、互相療傷;曾父從堅決反對老三香姐的戀愛到主動向香姐道歉,爲兒子爭取幸福;志玲從不肯接受生母到鼓起勇氣與其相認,最終獲得精神救贖……他們的轉變歸功於每一位家庭成員的參與和引導。這種表現形式展現了一種人倫和諧觀念的樸素力量,爲當前社會普遍關注的種種家庭矛盾提供了值得參考的解決方案。

脫敏”式呈現社會話題,重新激發價值判斷

由大家庭敘事向小家庭敘事的轉移作爲家庭劇表現對象上的局部轉變,其變化痕跡是比較輕微的。相對而言,近年來家庭劇整體類型創作內容的偏移趨勢則要鮮明得多。這主要體現在,越來越多的作品將變動的社會熱點話題嵌入到不變的家庭敘事框架中,由此實現“家庭劇”與“話題劇”的相結合。甚至,一些劇已經用“話題劇”完全置換掉“家庭倫理劇”這一傳統類型概念。而《生活萬歲》無論從題材選擇還是內容呈現上,都體現了對此種趨勢的突破或曰反撥。

從2010年前後探討新型婚戀話題的《裸婚時代》《AA制生活》,到之後關注教育話題的《虎媽貓爸》《小別離》,再到因聚焦原生家庭問題成爲爆款的《都挺好》……電視劇制創方似乎漸漸形成了一種認知定勢——一部家庭劇如果沒有涉及一個甚至幾個社會話題或是社會癥結,將很難激發廣泛的社會討論,也因此顯得寡淡無味。於是,在這樣的無形規約下,越來越多的家庭劇拋出敏感、新奇的社會話題,並就此營構起劍拔弩張的戲劇衝突,爲劇作“加麻加辣”,力圖在社交媒體上攪起一片喧囂,以期獲得多方面的附加效應。

由此引發的擔憂是,一方面,這種創作套路在某種意義上已經顛覆了現實主義創作的一般路徑,另一方面,一些電視劇只是一味地拋出話題,如同網絡“爽文”觸發讀者的快感機制,爲大衆開闢情感宣泄的出口,既不提供相應的解決方案,也缺少留給觀衆的審美沉思與精神反思空間。

在此,我們並不是否定“話題劇”的存在意義。但是,要拋出什麼樣的話題?以什麼樣的方式去探討話題?這都是電視劇創作者還需好好思考的問題。

《生活萬歲》也涉及不少社會話題,包括原生家庭的傷痕問題、“女強男弱”式婚戀結構、教育問題等等。這些話題並非不敏感,但作品採用了相對“脫敏”的方式進行呈現——不刻意營造過於尖銳的代際、性別矛盾,反而着意於通過情節的自然走向去撫慰、療愈這些社會問題和傷疤。例如,劇裡的父親曾建國無私、善良、熱情,他有頑固刻板的一面,但卻能在知天命之年逐漸學着體諒兒女,這種對父權的自我反思與自我審視意識是可貴的。這對於此前電視劇塑造的蘇大強樊勝美母親等極盡刁鑽乖戾的父母形象來說,也形成了一種反撥與重構,這將引導觀衆對原生家庭問題進行重新思考與價值判斷。

戲劇張力還是生活張力?尋找“生活流”復歸可能

回顧十餘年來的話題劇,不難看出“話題”不斷柔化的演進軌跡,從此前屢屢觸及尖銳話題的一端,漸漸柔化過渡到對養老、教育、婚喪嫁娶等日常生活話題的關注。這是因爲日常生活是全社會話題的“最大公約數”,更易引發觀衆在價值與審美上的共識。

想必這也是《生活萬歲》力圖將生活本真示人的創作用意所在。作品取名爲“生活萬歲”,卻講了“一地雞毛”的故事。這不禁使人回想起21世紀初一系列帶有鮮明“生活流”風格的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空鏡子》《金婚》這些作品切入普通人的俗常生活,把他們生活的艱辛與尷尬、嘆息與確幸、平庸與浪漫以極近寫實的姿態呈現給觀衆。這些劇承繼着新寫實主義小說的創作特質——“特別注重現實生活原生態的還原,真實地直面現實、直麪人生”。因此,“生活流”風格的電視劇鮮有大開大合的激烈衝突與大起大落的戲劇性橋段,更多的是不動聲色地抻開一處處生活的褶皺,以“毛茸茸”的生活樣態打動觀衆。

不難看出,《生活萬歲》也有迴歸“生活流”之意。作品所強調的“真誠直面現實與人生”的主題,正與新寫實主義相契合。可是,該劇似乎難以真正實現對現實生活原生態的還原。劇中平地起波瀾的戲劇性橋段從未斷絕——先是父親老曾住院,而後老三志祥車禍住院,結尾處大姐夫遭遇車禍截肢,小妹志玲被騙闖禍,老二志東被免職揹債,香姐因重婚罪坐牢……種種情節,已難說是否完全符合藝術真實,更遑論復刻生活真實的純粹質感了,反倒是戲劇張力繃得足足的。

可以理解作品鉤織這些戲劇性情節的緣由所在。如果沒有起伏、沒有衝突,再意味深長的劇情也註定要損失一批無法凝神靜氣、細細品味的觀衆。在這個媒體形式多樣、信息內容海量且碎片化、生活快節奏的時代,越來越多的觀衆已沒有耐心應對戲劇性消解所帶來的審美挑戰。同樣,揹負着資本回報壓力的制創方也不敢輕易賭上一注——他們也拿不準口味越來越重的觀衆是否還愛吃“生活流”這盤白菜豆腐?

那麼,生活劇還能迴歸到“生活流”的審美路線上去嗎?

筆者認爲答案是肯定的。以《裝臺》爲例,其熱播無疑證明了寫實作品一直有它的生命力所在。那些被戲劇性遺忘或者乾脆拋棄的生活真實,那些密佈着卑微、苦痛與溫情的生活細節,成爲《裝臺》最引入入勝的情節素材。正是因爲作品力圖呈現的是日常生活本身的張力,它遠遠超出人爲張揚的戲劇張力,讓《裝臺》收穫了更立體、更高層次的美學效果,從而實現“生活流”的創作自由,並深深打動觀衆。

劉震雲在談《一地雞毛》的創作時曾說過:“生活是嚴峻的,那嚴峻不是讓你上刀山下火海……嚴峻的是那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瑣事。”也許,一些電視劇創作者也應該重新認識生活的嚴峻所在,更純粹地審視生活的內在張力,更深入地探索細小甚至微不足道的生活細節。如此,真正的“生活流”作品也不難實現與藝術魅力一同復歸。到那時,相信觀衆也會由衷地感慨一聲“生活萬歲”。(卞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