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波”的魅力爲何穿透時空(品味紅色經典(20))

圖爲1958年電影《永不消逝電波》海報。

圖分別爲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晨光曲”羣舞、李俠蘭芬雙人舞

核心閱讀

我看過孫道臨先生主演的不少電影,但每每想起他,首先浮現的還是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李俠的形象

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紅色經典文藝作品過程中,我們要對作品的主題內容精神內涵一脈相承,也要善於創新形式、融入當代表達

從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到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紅色電波中潛藏的“精神密碼”從未改變,紅色基因代代相傳

1990年秋季的一天,我騎着自行車經過上海淮海中路武康大樓附近,看到前面有位穿米色風衣的長者徐步前行,頭髮稀疏花白,背影清癯挺拔。我趕緊跳下車,叫了聲“老師”。長者回頭,我才發現認錯了人。他不是我的老師陳西汀先生,而是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孫道臨先生。我趕忙改口,恭敬地說道:“您好,孫道臨先生。”他微笑着衝我點了點頭。

多少年過去了,那個謙和的笑容,仍深深印刻在我腦海中。我看過孫道臨先生主演的不少電影,但每每想起他,首先浮現的還是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李俠的形象。

永不磨滅的信仰,與永不消逝的電波同頻激盪

1938年,李白作爲中國工農紅軍最早的報務員之一,從延安被派到日寇侵佔的上海,負責中共上海組織與中共中央的秘密聯絡工作。他爲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勝利作出了巨大貢獻,獻出了寶貴生命。1958年,八一電影製片廠以李白烈士原型,拍攝了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

與同時期同類影片相比,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藝術上更顯成熟。人物塑造鮮活可感,情節發展充滿張力,剪輯頗有創意,通過上海和延安之間的電波呼應形成鏡頭蒙太奇。導演沒有用特殊拍攝視角渲染驚險場面,也沒有刻意加快敘事節奏製造緊張氛圍,從而避免“戲”掩蓋了角色的性格塑造。

影片刻畫出的有血有肉、生動可感的人物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我生於上世紀50年代,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上世紀80年代末。雖沒親歷那個時期,但電影的真情實感實實在在地打動着我。

尤其吸引我的,是電影中的兩個角色。一個是孫道臨飾演的共產黨員李俠,親切、樸實、令人敬仰,雷霆霹靂於前毫不動容。面對敵人的嚴刑拷打,他鎮定從容,始終是那句斬釘截鐵的回答:“沒有什麼可講的!”影片最後,他在被捕前發出最後一封電報:“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永不磨滅的信仰,與永不消逝的電波同頻激盪。另一個吸引我的,是王心剛飾演的姚葦。我從小看王心剛演的都是正面形象,唯獨在這部影片中演反面角色。面對日本侵略者,姚葦和李俠形成了鮮明對比,一個卑躬屈膝、貪生怕死,一個則寧死不屈、鋼鐵意志。

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將堅定的革命信仰轉化成可親可感的日常生活、樸素情感。李俠一家的日常,他們與弄堂鄰里的相處細節,無不流淌着濃濃煙火氣。當觀衆看到相濡以沫的愛人爲革命而堅持,志同道合的戰友爲信仰而犧牲,觀衆的心靈會共振,情感會共鳴,進而發自內心地敬仰這些革命前輩。後來,在我將這部電影改編成舞劇劇本設置生活場景時,這些創作經驗,都對我有很大啓示。

改編經典作品,既要一脈相承,也要融入當代表達

2018年,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首映60週年,上海歌舞團邀請我創作《永不消逝的電波》的舞劇劇本。一甲子後,“電波”如何穿透時空,打動今天的觀衆?

在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紅色經典文藝作品的過程中,我們要對作品的主題內容、精神內涵一脈相承,也要善於創新藝術形式、融入當代表達。要以當下的藝術表現手法和傳播手段,讓當下的年輕人無障礙地接受。唯有如此,經典纔會在不斷的詮釋演繹中永葆生命力。

隨着對經典電影的反覆回看和對歷史資料的深入研讀,一組數字對比觸動了我。故事原型李白烈士於1937年10月來到上海從事我黨地下工作,於1949年5月7日犧牲,距離上海解放僅剩20天。潛伏12年,卻犧牲在黎明前的黑夜。12年與20天,多麼令人扼腕痛惜的對比!李白烈士被捕前最後發出的電報內容是國民黨軍江防部署計劃,對中國人民解放軍渡江戰役、解放上海至關重要。今天我們享受的美好生活,與他的犧牲息息相關,李白等革命先烈卻再也沒機會看到。

那封“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的電報,曾感動無數人。而當時電波的那一頭、接報員蘇採青,卻用了半個多世紀的追尋,才知道當年聯絡人的名字――李白。2019年,在中央廣播電視總檯文化類節目《故事裡的中國》中,已白髮蒼蒼的蘇採青,終於發出了一封回電:“李白前輩,您期盼的黎明到了!”

今昔對比,換了人間。基於這樣的視角,舞劇創作需要在電影主題的基礎上進行深化,加入時代性思考。比如,舞劇中孩子的角色設置。電影中李俠與何蘭芬的孩子有五六歲,而舞劇將其設置爲嬰兒,在全劇尾聲時誕生。我們希望賦予李俠與蘭芬的孩子更深的寓意,即孩子的呱呱墜地象徵着中國革命的勝利、信仰的傳承。

面對今天的觀衆尤其是年輕觀衆,要講好革命故事,舞劇創作還必須打開敘事的多重表現空間。我在劇本中設計了幾個電影沒有出現的故事背景。第一,李俠由雜貨鋪小老闆變爲報館職員。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新聞業快速發展,將故事背景放在此處,符合當時的歷史氛圍,幾十個人坐在一個大廳中辦公,演員可以在其中完成舞蹈。第二,設計了一個體現地域風情的上海旗袍店,將這裡設置爲一個重要的隱蔽情報聯絡點,承載敘事功能。第三,將石庫門設置爲李俠夫婦的重要活動場所。

爲了營造時而緊張激烈、時而具有弄堂特色的多變場景,舞美佈景設計上採用了有別於以往固定升降的舞臺佈景呈現形式,通過26片可移動景片,在電腦編程的統一調度下,騰挪旋轉,配合多媒體投影,逼真地呈現了全劇的所有場景。

紅色經典在一代代人的再創造與再欣賞中,迸發時代活力

《永不消逝的電波》之所以動人,是因爲它書寫的是人生,表現的是信仰,讓觀衆在藝術欣賞中產生情感連接。在舞劇創作過程中,我們常思考,那些前赴後繼的革命先烈,爲了什麼而犧牲?我想,最具體直接的動力是爲了自己的下一代、他人的下一代、中國的下一代更好地生活。從這個角度切入,每位觀衆都可以代入到李俠與蘭芬的角色中,找到情感共鳴。

作品中的人物,平凡而偉大。比如蘭芬,她投身隱蔽戰線工作之初,並沒料到會有那麼困難和危險,她也曾有過畏懼。她革命信仰的確立和堅守,是隨着她對李俠感情的深入而逐步加強的,角色成長軌跡清晰可辨。不少觀衆都被男女主角最後訣別的那段雙人舞感動,因爲他們表現出的操守、情懷和信念,超越年齡、跨越時代。

至今,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各地已巡演數百場,許多年輕人自發“二刷”“三刷”,甚至還出現了追劇的“電波迷”。社會各界對於這部作品的肯定,是在充滿活力的時代大潮中對藝術守正創新的認同與追求。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創作團隊與演員,大多是“80後”“90後”和“00後”的年輕人。創作中,他們深入研讀歷史檔案、體悟革命先烈的人生信仰和高貴品格,逐漸找到連接歷史與現實的共情點和共鳴點。劇組全體人員走進李白烈士故居,一次次感知“在場”的精神洗禮和心靈震撼。李俠的扮演者王佳俊說出了年輕主創們的心聲,“每一次起舞,都是一次致敬。我們帶着使命感,總希望自己對紅色文化可以瞭解更多,總希望通過不斷學習讓自己更貼近英雄……”

一些年輕演員在完成作品後,主動提交了入黨申請書。他們將內心的感動轉化爲藝術表現,進而感動更多同齡人、更多普通觀衆,以新的講述形式將革命故事種植到這一代年輕人的心田,讓革命精神薪火相傳。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的創作再一次啓示我們,只有滿懷創作誠意、經過生活體驗、深刻體悟革命歷史後進行的創新表達,文藝作品才能迸發藝術感染力,更具說服力。

從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到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紅色電波中潛藏的“精神密碼”從未改變,紅色基因代代相傳。紅色經典正在一代代人的再創造、再欣賞中,迸發時代活力。

(作者爲劇作家、上海市劇本創作中心藝術總監

製圖:蔡華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