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破腸流...他聞着膿水惡臭顫抖寫下:我不想死

Lisa Liu

「唰!唰!唰!」加護病房內一排十牀的牀簾一一被護理師遮起。

我在電腦前停止打字,站起,默送小杜穿過走道。

最後一程...

禮儀人員黑西裝白手套,推着覆蓋着黑布的小牀,離開前鞠躬朗聲道「感謝所有人員照顧!」

我連同護理師一起鞠躬回禮。

這是小杜這次住院兩個月以來,唯一有人性尊嚴的一刻。在他死了之後。

小杜是急診老病號了,酒精胰臟炎,疼痛反覆進出、住院、休養,然後出院又故態復萌...

姨丈?胰臟?傻傻分不清。

這個位在後腹腔靠近脊椎骨深處的橫狀內分泌器官,臺語腰尺」。長度剛好一尺,分泌可以溶解萬物的消化液(蛋白質、澱粉...)

每次的發炎就看到小肚痛到臉色慘白,坐立難安,在急診哭喊着「給我打Demerol(嗎啡類強效止痛劑)!!打其他的沒效!!!!」

是的,他已經熟門熟路到連藥名都會講了...

然後住院期間疼痛緩解。

嘻笑怒罵還會虧我們年輕的護理師妹妹,每次出院時都講說「我不要再回來了!」然後不出一個月又在急診遇到他哭喊「給我Demerol!」

我每次都一臉凜然的問他,「酒不能少喝嗎?」

小杜嘻皮笑臉,「會啦會啦我下次會剋制改進的!」

嘴巴說會剋制就真剋制的,改進就改進了,這世界就沒有強拆民房還包庇親屬的貪官,也沒有坐等分贓的污吏

我嗆,「難不成是有人拿槍抵着你的頭強迫你喝嗎?」

他說,「ㄟ~~還真的有!哈哈!」

▲酒在費茲傑羅的小說裡隱喻着「美麗與毀滅」的雙重涵義。(《ETtoday東森新聞雲》資料照片,圖/記者徐文彬攝。)

原來他之前的工作是議員地下助理,像圍事那樣,不能公開處理的事都是他出面,半夜接到電話要去警局啦,幫老闆擋酒啦。

其中有時還會遇到對方亮傢伙,小杜這種時刻就是要把事情「壓」下來,怎麼壓?喝!

喝到發酒瘋時,再到醫院報到,然後回去,又再胰臟炎發作回急診。

周而復始。

直到他酒精成癮後丟了工作,丟了老婆,卻也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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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過太多酒醉在急診鬧事的,罵大罵小,臉紅脖子粗,上吐下瀉,一不爽就是動手。

神智清明的人看到這種濫用健保,危及醫療人員安全的人,都會覺得處理這些人糟蹋身體,然後正在處理的自己,要在這邊被糟蹋。

騙拐要抽血,實則驗血中酒精濃度:給予大量點滴排出酒精,如果遇到解尿困難還得插尿管;太過躁動要手腳綁起「約束」。

小杜每次發酒瘋起來就是荒腔走板,揮拳不給抽血,要威脅揍護理人員;要不就穿着一身滿是嘔吐物的髒衣,脫褲子在走道上尿尿;甚至連插了尿管,手上打了點滴,都能夠自拔所有管路逃出急診...

尿管的前端可是有個水球撐住不滑出體外,硬拔就會流血,護理師喊,「小劉醫師!小杜掙脫綁帶連尿管都自拔escape了!」

我冷眼看着地上的尿管,「嗯,有帶血。他到時候會自己回來。」

果然沒多久小杜又因爲血塊堵塞尿道解尿困難,大吼大叫又被架回急診。

我call來個值班泌尿科醫師臭臉聞着嘔吐物味道,洗了他一晚的膀胱血塊。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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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酒,其實外科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聚會都要拚酒,學長們還會看對象故意狂灌,連女生也不例外。

不過我不是自誇,我雖痛恨喝酒,但酒量好,大學時代還常是最後幾個清醒負責扛人的。

爲何能如此?

家學淵源...(遠目)

反正,我從小就知道,女生要酒量好,至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真暈了、真累了,用甚麼方法來醒酒保持清醒,也保持安全。

所以,當年迎新會上狂灌酒的學長,硬拖着一票新生跑第二攤,每人叫一桶啤酒再灌,我看着那小天使造型酒桶,水龍頭在小雞雞處,都覺得好笑....

「連酒商都自諷他們家的啤酒像尿,學長你這又是何苦?」結果當天真正最醉的就是學長,被擡回宿舍時還躺臥在自己嘔吐物裡睡了一晚。

擡人的同事說「我有給他擺側臥防嗆姿勢!」

(嗯!ACLS急救教得好!)

結果學長醒來找不到手機,漏接醫院電話被廣播了一個早上。(事後在馬桶裡發現手機)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誤事?唯有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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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小杜的情況嚴重了,嚴重到非得開刀不可,此時難得出現的老婆被找來寫手術同意書

她人雖到了,卻說「我們分居了,他的事我不管。」

ㄜ...問了醫院法務,小杜僅剩的法律關係人,只剩她可以簽名同意書,好說歹說總算同意。

開刀的是我們外科裡有着神之手的黑傑克醫師,胰臟開刀困難之極。

「風險極大!」「危險極高!」「不開會死!」「開了也很高機率會出事!」

連黑傑克都這樣講,真的是連神之手都難以挽救。

但是手術成功,傷口剖腹長達20公分,左右兩脇插了上下左右共四組,每組又是兩大管配兩小管,俗稱「槍管」的引流管排膿。

卻出問題在麻藥剛退之後,酒精重度使用者,對於麻醉劑的需求劑量遠高於普通人,也就是普通人可能打了半支針劑就睡死,酒友可能打了兩支還呈現發酒瘋狀態,無法進入深沉麻醉。

酒跟麻醉劑對大腦的作用類似,先從暈眩,失去自我控制(酒瘋),最後才昏迷。

淺入深。

只是非每個人都一定會酒瘋,小杜已經習慣酒精的身體在麻藥剛退半醉半醒之時,整個狂暴在牀上掙扎!剛剖腹的傷口整個爆裂!配合血壓反覆起落,連麻醉科都不敢再麻。

老婆最後決定,「不再開刀!」

不再開刀,卻是爆裂還留着膿的傷口。每隔八小時要從槍管的末端打入無菌生理食鹽水,然後掀開腹部覆蓋的大塊紗布,讓膿水像火山一樣從裂口流瀉而出。

「排膿!」膿水沉澱在肝臟底部,流過本來是正常不會暴露出來的十二指腸,流過胃跟小腸,流出沒有辦法關閉的腹壁傷口,傷口邊緣因爲接觸膿水、潰爛與起水泡...

清醒了的小杜呼吸器沒辦法移除,親眼看着一次又一次我們換藥、打水、排膿....然後再度昏迷,滿肚子的腸子跟油暴露,膿水就這樣四溢。

然後傷口越裂越大,膿水越流越臭,我們醫療人員都要屏息,小杜更是聞得到。

每次換藥,都要戴上兩層口罩,強忍住作惡的反射跟皺起的眉毛,這是我唯一能表達得出的「尊重」。

這個牀上的,全部。

有機物質部分已經不是「人」,沒有尊嚴,沒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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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小杜的案例,加護病房內開了無數次的討論會,連醫院法務跟家屬也都晤談過多次,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不要說老婆的再開刀意願極低,小杜的身體狀況能不能承受的了再次全身麻醉都是問題,抗生素已經使用到最後線,所有難纏的抗藥性細菌長了又長,本應年輕力壯的身體卻如此不堪一擊。

每次的抽血報告,只有四個字「節節敗退」。

黑傑克醫師說,「他的肝硬化太嚴重了!」免疫力、復原力都隨着肝功能衰竭不知道到哪去。

我值守加護病房時,只要不是昏迷的時間,小杜的眼神都會直瞪着我看,時間到了要幫他換藥排膿。

他瞪着。

換完藥整個肚破腸流膿水四溢,他瞪着。

勉強用新紗布疊的厚厚又密密把傷口看似覆蓋了起來,不到半小時又被膿水滲溼髒到病人服上,更換衣服,他瞪着。

問他要甚麼東西或說甚麼話?

他又只是直直瞪着。

瞪到我默默轉移電腦角度,用熒幕擋住視線,那怨念的視線仍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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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昏迷時間越來越長,卻難得清醒一次的小杜,手指似乎想比劃着甚麼,我跟護士趕緊拿了筆遞上,一旁正在訪視的老婆。

探頭看他究竟要寫甚麼?

他幾乎握不住筆,顫抖着寫下:

他老婆爆出哭聲,跺腳大哭「你現在說這有甚麼用?誰叫你一直喝酒喝到不認家人?喝到身體整組壞光光?誰叫你喝?你現在說這甚麼用?」

那是小杜最後一次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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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儀人員念着「你現在沒病沒痛」

用貼紙貼住無法閉上的雙眼,我們一旁協助。在口腔跟肛門放置紗布擋住可能會流出的東西,脹裂關閉不起的腹部,

我們找來塑膠膜縫合上。

「唰 !唰!唰!」加護病房內一排十牀的牀簾一一被護理師遮起。

禮儀人員鞠躬朗聲道「感謝所有人員照顧!」

我們全體鞠躬回禮。

何以解憂?

何以誤事?

何以致此?

唯有杜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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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酒駕肇事,酒醉鬥毆急診人員,新聞層出不窮。我卻每次都回想起小杜的故事,那眼神,那最後寫下的三個字。

「難不成是有人拿槍抵着你的頭強迫你喝嗎?」

這次,不知道最後他怎麼回答。

●編按:感謝作者同意轉載至《ETtoday東森新聞雲》,原文《唯有杜康》於2014年1月16日發表於Lisa Liu 女外科的血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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