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視頻造假調查:被綁架、僞慈善、假戀愛…

採寫/王舒然

編輯/萬天南

青島、黑社會、街頭綁架、小樹林活埋……這樣的新聞事件通常只會出現在警匪片中,但你敢想象,有一天竟能目睹完整的現場直播?

8月16日,快手坐擁4800萬+粉絲的網紅“二驢的”直播間就發生瞭如此“奇觀”,在直播中,“二驢的”被一羣黑衣人帶上面包車,拉到小樹林,並要挖坑將其活埋。

有粉絲爲其報警求助,但最終被證實這只是一場自導自演的鬧劇,“二驢的”被依法處罰,賬號也被無限期封禁。

短視頻和直播摻有表演、誇大成分已是司空見慣,如今竟然演生出“被綁架”這樣毫無下限的“騷操作”,實在震毀三觀。

糟心的是,這樣的行爲已經“蔚然成風”,僅今年上半年,類似的擺拍造假事件就已發生過多起。

比如,2月安徽阜陽某女子“被前夫家暴”視頻、5月江蘇連雲港一女子“輸液時被陌生男子拔針扎進水桶”、8月長沙某女主播“和閨蜜吃飯遭陌生男子陪酒”,還有云南女騎手“深夜送餐被盜電動車,崩潰大哭”的視頻,均被證實是“蓄意擺拍”。

短視頻儼然成爲“謠言”藏污納垢的“溫牀”,據法治網輿情中心彙總,今年上半年共有242起涉法網絡謠言,其中有111起滋生於短視頻平臺,佔比高達45.9%;另有北京師範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統計也顯示,近五分之一的網絡謠言都配有短視頻。

雖然涉事人均被依法處罰,但這股歪風似乎仍舊屢禁不止,同時,這樣的造假視頻對看客們也總是屢試不爽,總有不少人“買單”,值得思考的是,爲何如此?普通人又能爲此做什麼?

短視頻造假套路多

“知己知彼”,有必要先了解下短視頻、直播的造假套路。

《財經故事薈》盤點過去幾年被曝出的造假事件發現,大體上有以下幾種不同派系,他們分別拿捏着不同受衆的心理,挑動着不同的大衆情緒。

值得一提的是,通常我們認爲年齡較大的老年羣體更容易上當,但實際,有些“騙局”專爲年輕人量身定製——短視頻造假就是這麼“一視同仁”,總有一款瞄準你。

其一,賣慘派。

在賣慘派中,大涼山是被用“濫”了的場景,這類視頻裡出現最多的元素是年邁的老人、哭泣的孩子、破敗的老房子。

早在2016年,就有快手“傑哥”“黑叔”等數十名主播召集村民擺拍捐贈視頻,拍完後又將大部分物資收回;2021年又有“韓文團隊”打出“扶貧”旗號,拍攝“孤兒女孩哭着賣蘋果”等視頻,但其實女孩並非孤兒,眼淚也是用滴眼藥水、掐孩子等手段人爲製造的。

到現在仍有人效仿此套路,今年2月,有媒體披露,知名公益博主“雲南波波”拍攝的涼山老人“艱苦生活”視頻爲擺拍,老人所住的毛坯房實際是菜地旁的工具屋,老人另有住處。其還在鏡頭前給老人“資助”了3000元,事後又收回了2800元——實打實的“作秀”。

這樣的擺拍式慈善透支了用戶的愛心,可能造成真正的扶貧行爲難以施展。

消費大衆同情心還有很多觸點,比如“穀賤傷農”,去年底,河南商丘某菜農發佈了一段“白菜滯銷農民大哭”的視頻,稱白菜遭批發商大砍價,500斤只賣了30塊。結果三天後其自曝“只是拍着玩兒,想漲漲粉”。

再比如“癌症病人”,今年3月,擁有500萬粉絲的大V金洋Jyan拍攝了“25歲我被確診了絕症?”的視頻,自曝患肝癌晚期,感染了許多網友,結果其在視頻結尾聲明“內容純屬虛構”,引發衆怒。

其二,正能量派。

2020年“女孩考上清華跪謝父親”的視頻大火,感動了不少人,但結果發現不同的視頻裡父親一直在變,一會兒是“工地工人”,一會兒是“拾荒者”,一會是“植物人”。

還有一些短視頻更“高明”,會僞裝成監控錄像,將手機、攝像機架設在高處俯拍,並將視頻做黑白處理,加上時間水印等。比如,2019年一則“男孩蹲車後撿球險被撞,男子一把拉起拯救兩個家庭”的監控視頻走紅,後被覈實是擺拍。

這樣的影響是,真正見義勇爲的行爲反而被誤解了,今年4月,一博主在戶外直播時,救起掉進池塘的孩子,被網友質疑是擺拍,幸而最終有派出所的監控爲證。

其三,利用社會矛盾,僞造時事新聞。

據傳媒茶話會報道,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部電視學院副院長曾祥敏曾表示,在題材選擇上,造假短視頻往往是老百姓真正關注的痛點,如教育中的潛規則、醫療健康,還有的是抓住人的獵奇心理如色情等,打擦邊球,這些視頻呈現的手段簡單粗暴,滿足了部分人羣對社會不公平的情緒宣泄。

比如,2020年一則“滴滴司機性侵直播”事件就被證實是擺拍,夫妻二人分別扮演滴滴司機和乘客,以性侵爲標題開直播。

再比如,2021年“上海環衛工人連添7碗飯惹怒老闆”的短視頻廣泛傳播,但真相是因環衛工人打包飯菜引起了服務員誤會,老闆出面調解,結果被編造成“欺負”弱勢羣體。

其四,僞科普割韭菜。

養生、醫學等領域是僞科普的重災區,中國科學院2021年的一份研究顯示,超過半數的短視頻內容不具備權威信源,僅有42%的博主能做到“全部和大部分視頻具備權威信源”。

老年人容易入養生“坑”,年輕人則容易被減肥忽悠,像“青汁”、“白芸豆”等“減肥神器”已成爲很多直播間的爆款。

比如,近期抖音頂流帶貨主播“廣東夫婦”就大肆宣傳青汁的神奇功效——排毒養顏、改善腸胃、減少腰臀部體脂等,但相關專家指出,並沒有科學依據證明青汁具有這些功效。奈何不少人買單,售價149元的本然青汁,竟然賣出了1億多元。

再比如,很多吃播都在帶貨被稱爲“碳水阻斷劑”的“白芸豆”,但多位營業專家也表示,白芸豆雖然有一定的阻斷澱粉吸收的功效,但對於膳食中的雙糖、單糖、脂肪、蛋白質等沒有抑制作用,僅靠白芸豆難以減肥。

其五,從頭到尾人設派

不同於一些短視頻僞造的是單個孤立事件,有不少人直接演起了“連續劇”。

比如網紅牛愛芳夫婦,其曾因樸實貧窮的農民形象和農村日常生活吸粉兩千萬,但在2021年被網友曝出兩人並非農民,而是有自己的公司,此前其用過其他賬號拍短視頻,住的還是豪宅,所謂的農村房子、牛羣等都是花錢租來的。

再比如,很多讓不少年輕人磕得“上頭”的情侶故事也是虛構,近期翻車的“老於的小寶”便是如此,她一直在小紅書、微博上發佈戀愛聊天記錄,在其故事中,老公是中山大學本碩的醫生,溫柔體貼,自己則是嬌俏反骨女的人設。

但近期其被曝出造假,老公的學歷是假的,訂婚照、老公送的車釐子等圖片也是盜圖。

不少網友表示真心錯付,“我追了大概五六個類似的博主,都翻車了”“真情實感追了那麼久,卻發現徹頭徹底都是編造的,辜負真心的人要吞一萬根針”“世界上能讓我相信還有真愛的竟然是假的”……

可以看到,短視頻、直播造假套路之多,實在防不勝防。

造假成本低、看客分辨難

短視頻造假行爲“經久不衰”,本質還是因爲有利可圖。

據法治網輿情中心統計,在今年上半年242起涉法網絡謠言中,僅官方通報明確說明造謠者以“博人眼球、吸引流量”等爲目的的案例就有54起,流量經濟的驅動力可見一斑。

比如,做僞慈善的“雲南波波”就承認,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實現“引流漲粉”;快手“二驢的”也被通報,策劃被綁架直播的目的是“賺取流量、吸引粉絲”。

流量就相當於金錢,有了流量,就有了後續直播帶貨、接廣告等變現的可能。

比如,戀愛博主“老於的小寶”幾乎每一條裡戀愛聊天記錄貼後都帶有廣告,比如電飯煲、護膚品、榨汁機等。

再比如,曾說絕不帶貨的牛愛芳夫婦在2021年開始了首次直播帶貨,銷售額高達2600多萬元。

究其原因,短視頻整體流量面臨增長瓶頸,據第51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2年12月,我國短視頻用戶規模已達10.12億,佔網民整體的94.8%,短視頻用戶增長率爲8.3%。

在這種背景下,創作者大多處於流量焦慮狀態,而看客們的情緒閾值也在各種內容刺激中不斷提高,這就衍生出了前述各種無下限操作。

一位資深短視頻從業者表示,現在短視頻太捲了,正兒八經的已經沒人看了,短視頻就像一個性格怪癖的人,不喜歡中規中矩,喜歡另類,那種你看一眼能罵出“有病吧”,百分百能火。

另據懂懂筆記報道,某MCN機構高管也曾表示,不經策劃、演繹,隨手拍的內容基本沒有人看了,內容重加工已經成了行業規則,從原來的高於生活發展到現在的無中生有。有時只爲了哭得更真實,會故意策劃一些引發觀衆厭惡的任務、事件,引起觀衆爭吵和矛盾。

而這種內容重加工的背後,已經演化出了特定產業鏈。

2021年,央視新聞13套在揭露短視頻造假套路時,中國傳媒大學教授王四新就曾指出:它是一個技術化、團隊化和流程化的操作。

一位傳媒從業者現身說法:很多網紅公司會找他們拍生活趣事類視頻,再花錢上熱搜,角色都是網紅公司安排的,會根據視頻影響力看適不適合繼續發展,如果適合,會讓視頻中的主角開抖音賬號,慢慢發展成網紅。

一位MCN編導從業者也表示,很多網絡情侶故事都是編的,劇本大多一個套路,女主傻白甜,男主甜蜜寵,粉絲人羣定位是14-23歲的小姑娘、大學生,編劇還會細分男主霸寵型、溫柔寵、弟弟寵等各種類型,不少情侶也是編導自由組合的。

“其實自己寫的時候都感覺毒害女性心理,扭曲價值觀,但是沒辦法,大家喜歡看。”

創作者獲取這種“無中生有”劇本的成本很低,在淘寶、拼多多等平臺上就有不少售賣各類腳本的商家,包括北漂故事、三農、正能量、健康養生、美容科普、老人直播等各種類型,只需幾塊錢就能全套入手。

而有時候,在AI技術的加持下,造假可能更“得心應手”。

比如,今年4月“今晨,甘肅一火車撞上修路工人,致9人死亡”的假新聞,5月“山東濰坊安丘發生一起毒餌害人兇案,因高利貸,下毒殺死4人”的短視頻新聞,還有7月“浙江紹興上虞工業園區發生火災”的短視頻新聞,均是涉事人利用AI技術合成的假新聞。

用戶對這些“精心”設計和“高明”手段往往難辨真僞,這也是短視頻造假“屢試不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中心主任、副教授顏梅就曾表示,從內容和技術上區分視頻的真假,對用戶來說是很難的。

但同時,必須承認的是,不少人看視頻圖的是放鬆娛樂,並不會深度思考,所以很容易受好奇心和本能驅使,爲這些造假視頻“買單”,甚至在轉發、點贊、評論中成爲了“幫兇”。

這是有科學依據的,據《科學》新聞欄目在2018年的報道,麻省理工大學“社交機器實驗室”通過研究近10年的社交媒體大數據發現,假新聞傳播概率比真新聞要高約70%。

麻省理工大學蘇魯什教授對此解釋,人們天然具有傳播那些更加聳人聽聞、添油加醋的消息的傾向性,假新聞的新奇程度,以及其喚起的更多是恐慌、噁心、驚奇等情緒,這可能是假新聞傳播的重要原因。

傳媒茶話會也曾評論道,一些短視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精心策劃而成,但明知道是以訛傳訛,卻被集體無意識當成一種“戲謔”,這種“無厘頭”、“圖個好玩”的心態恰恰爲造假短視頻大行其道提供了灰色土壤。

“一個巴掌拍不響”,因而,即便是作爲看客,也需要以更嚴肅的態度看待造假短視頻。

辨別假視頻,要回歸常識

面對猖獗的短視頻造假行爲,政策端一直在加強監管。

2019年,《網絡短視頻平臺管理規範》出臺,明確網絡短視頻平臺實行節目內容先審後播制度;今年3月的國新辦新聞發佈會上,國家網信辦副主任牛一兵表示,2023年“清朗”系列專項行動將全面清理通過僞造場景、編撰細節、虛構經歷等手法擺拍製作的短視頻;7月,中央網信辦秘書局印發的《關於加強“自媒體”管理的通知》再次強調,“自媒體”發佈信息不得無中生有,不得斷章取義、歪曲事實,不得以拼湊剪輯、合成僞造等方式,影響信息真實性。

同時,離短視頻造假更近的短視頻平臺也推出了相應的舉措。

比如,2021年3月抖音發佈《“賣慘帶貨、演戲炒作”違規行爲處罰公示》,封禁了“權哥講情感”等僞慈善賬號;2021年7月,快手發佈的第一期《關於打擊直播間不良行爲的公告》也重點提及,其針對直播中演繹審醜、賣慘或編造狗血劇情等內容進行了處罰;今年3月,抖音再次發佈關於“演繹”類作品的最新規則,新規要求創作者發佈劇情虛構內容時,“需在顯著位置標註作品系演繹”。

這些舉措不能說沒有作用,抖音《2023年第一季度安全治理透明度報告》顯示,今年一季度,抖音共處罰了2900個違規傳播不實信息的賬號,處置視頻158萬條,發送警示條135萬個;快手2月28日發佈的《2022快手電商信任建設報告》顯示,針對通過演繹矛盾、賣慘、暴力劇情炒作吸引人氣賣貨等行爲,全年快手共處罰直播間超4.5萬個。

但這些措施還不足以完全杜絕造假現象。

一方面,從技術上看,一些造假視頻確實難以識別。

據《自然》在2017年的報道,美國達特茅斯學院擅長檢測圖片和視頻造假的計算機科學家Hany Farid表示自己目睹了一流的造假技術,一些造假技術能將名人鏡頭剪到一起,讓他們看起來在說些實際上從未說過的話,而數字取證技術已經落後於視頻造假技術了。

另一方面,從平臺態度上看,基於利益共生關係,平臺難下“狠手”,尤其是對一些頭部主播,創作者違規成本較低,自然“有恃無恐”。

這從“二驢的”、時大漂亮等頭部主播曾因帶貨問題被多次封禁,但又數次迴歸就可見一斑;還有,今年央視315晚會曝光了多個直播上演“苦情戲”以騙老人買藥的快手主播,有的被短暫封禁後,如今已經再次迴歸,比如擁有700多萬粉絲的“二老闆”。

此外,有些創作者“狡兔三窟”,被封禁後會再換個平臺或賬號,繼續使用相同套路營業。

比如,“老於的小寶”翻車後,就換了名字繼續發戀愛聊天記錄,而且接廣告變現也一點沒耽誤,在其最新帖子中,就有蘭蔻、花西子等品牌的廣告露出。

因而,基於上述種種因素,僅依靠政策和平臺監管難以杜絕造假現象,對普通用戶來說,更務實的還是增強自我辨別力,畢竟“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中心主任、副教授顏梅曾表示,不想被造假視頻牽着鼻子走,需要在觀看短視頻時迴歸常識。

其實,很多造假視頻只要稍加思考就能看出端倪。

比如,視頻標題或內容含有獵奇、博眼球、反常理、引爭議等元素,或戲劇化設計較多,過於有效的刺激了看客情緒的,一般是擺拍,類似於“新郎結婚不開門一怒之下娶朋友”,“小夥相親吃了30盤羊肉還讓女方買單”等。

比如,看拍攝視角和鏡頭調度,一般來說,真實的視頻不需要鏡頭切換,而如果有明顯的剪輯痕跡,或者拍攝明顯有遠距離、近距離等不同的鏡頭調度,一般是擺拍。

再比如,看視頻完美和專業程度。

某微博大V表示,如果視頻的布光條件非常好,或者收音清晰到毫無雜音,或者畫面很穩定,那擺拍的可能性很大,因爲普通人拍視頻,尤其是突發事件的視頻,因爲激動而亂晃的可能性很大。

何況,在一些突發事件下,根本來不及拍攝,但如果視頻非常清晰完整的捕捉到了事件的主要矛盾點,就值得懷疑真實性了。

總的來說,如果普通用戶不去消費造假短視頻,不做看客,更不做傳播者,那造假視頻的威力自然會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