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聲着色 量身譜曲 林強 ╳ 鄭宗龍 ╳ 張玹

(左起)林強、鄭宗龍、張玹。(圖/鄭達敬攝)

下坡的腳步、抓地力、山巒溪流、發聲的身體臺語三絃月琴、磬、神聖、安定與光——這幾個看似不着邊際的關鍵字,恰到好處地生成了《定光》。

鄭宗龍、林強與張玹的身體與聲音舞蹈音樂之間,有着心領神會的默契,也有天差地遠的誤解。如柳川旁老屋餐廳「味無味(bī-bô- bī)」浮現的「定光」兩字,借用了佛祖名稱,但以同音避諱,是要三人的創作能夠「定在某個地方,不要天馬行空」。而光,不見得是眼見的光,物理的光,反如編舞家鄭宗龍所言:「藉由這個作品,抽象地把光給我們的感覺,不管是溫暖、希望或是能量,傳達給觀衆所謂『正向』(但非定於二元)的向度」。

編舞家鄭宗龍、當代作曲家張玹與多元音樂人林強的言語交鋒,自《定光》起卻不定於《定光》,談着如何在創作中面對自我與他人,談着隔離與唸佛,談着登山與越野,談着成不成詞的臺語與成不成調的音樂,談着聽不見的節奏化爲無形的身體語彙,談着舞者肌肉記憶從外而內開始練習發聲共鳴,談着現今社會偶爾感到厭煩的「正能量」與「本土文化」價值,也談着《變形金剛》爲何不能用三絃來配樂。且看,這三位男子聊起天來的「天馬行空」,如何漸趨向光。

Q:先前宗龍曾在記者會分享疫情期間的隔離狀態,也提到了「安定」這件事。面對疫情,好像不免會讓我們重新整理人生,於是我也好奇有沒有什麼特定的聲音狀態與身體狀態,會讓三位產生「安定」的感覺?

林強(以下簡稱強):我平常有在拜佛,拜佛時很安定,教我什麼都不要想,雖然我是個凡夫,還是會去想(另兩人笑:「我們也是啊!」),但至少會開始有意識讓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我覺得這種「定」滿好的。

張玹(以下簡稱玹):我在很多地方都可以工作,作曲的確需要安靜,但我在吵雜環境也可以工作,只要沒有我認識的人在那裡。對我而言,「安定」是需要打磨的,這次疫情對「打磨安定」很有幫助(宗龍:「他從紐約回來剛結束隔離啦」)。我很享受十四天居家檢疫,唯一隻想要出門去買咖啡而已。

鄭宗龍(以下簡稱龍):我在接觸大自然時比較會有這種感覺,特別是專注於觀察溪流、雲、昆蟲時,就不會胡思亂想。其他生活片刻還蠻混亂的,腦袋轉來轉去。另外在工作時,雖然頭腦也是很多事情,但會處在比較固定的狀態。應該說專注的時候,比較會有安定的感覺。

Q:張玹爲了這個作品特別去學臺語,你在臺語中找到什麼獨特的聲音元素

玹:我非常喜歡臺語的音樂性、生活性。從小我爸媽在家就會講臺語,好玩的是,我爸是高雄人,我媽是中壢人,他們口音也不一樣,但我還是不太會講啦!

強:如果沒有張玹,我和宗龍聊天就講臺語啦!

玹:我用臺語進音樂,其實不是從臺語思考,而是先有音樂,再看臺語的「韻」可以怎麼和音樂旋律走向搭在一起。

龍:我覺得強哥或是張玹的音樂,本身已經超越文化了。它是非常單純的、世界性的一種聲音,一種能量的傳遞。但我們需要舞者來唱的時候,需要有一些「音節」,不然很容易變成A-U-E-O這些廣泛用在西方合唱的母音子音。剛剛我和強哥纔在討論,如何去將這些聲音抹上一些色彩,給它一些我們這塊土地的氣味。

強:可是他又要避免太具象、太明確。太具象又會陷到文化裡面的某種……

龍:變做佇唱臺語歌

玹:然後我剛好又不太會講臺語……

龍:所以張玹就可以亂湊它(衆人大笑),沒有啦是認真地湊。

強:然後他又避免變成那種道士的咒語。

龍:不然就變臺式薩滿了!

強:所以我用臺灣的三絃和月琴做一段旋律,宗龍聽到就說「太甜了」,太明確、太溫暖了。他很害怕用這樣的樂器,就會進入到文化裡面的具象狀態。我回去就拿掉太明顯的旋律,讓幾段聲音在那邊互相跳躍、重複,不要變成一段旋律。但我自己心裡是認爲,如果是要表示人和人之間的溫暖和交流,對一些普通人的互動來說,來一點旋律應該是要的(衆人大笑)。但宗龍就不要,他從一開始就在避免這件事。

龍:我自己覺得有某種新語彙產生。因爲那個連貫是我們很熟悉的,比較容易會有迪化街茶室那樣的聲音出來;但那個破碎感一出來後,我就和強哥說「齁這個音樂好有修爲喔!」

強:因爲我用三絃,有時候就用手指把弦撐開再彈回去,「phiat」這樣。

龍:那有一種很特別的自在感,他不是刻意要談出哪一個曲調。但光聽就覺得,是一個人很隨興在玩三絃和月琴的感覺,調與調中間的跳躍很自由。

強:就抽象化了,我的形容是這樣。

龍:就好像寫毛筆字不用那麼工整,而是寫錯就劃掉,隨着心情寫的感覺。

Q:所以還是有留着月琴和三絃……那還有什麼其他樂器嗎?

強:還有磬。當初我想說,就聲音而言,磬最能帶給我「光」的感覺。那一聲「鏘──」下去,耳朵都明亮了!

龍:我反而覺得是「定」這個字。一開始我會覺得那個磬,好像有點宗教

強:重複敲下去就……看你怎麼用它啦!宗教感是因爲我們的慣性

龍:但聽久之後,我覺得那個敲擊的瞬間,是一個「定住」的力量。(轉頭問張玹)你聽那個三絃和月琴,你覺得呢?

玹:我很喜歡啊,很自然。

龍:可是它不成調的話呢?

強:我本來想要成調,是你說不要。

玹:其實我一開始做的東西,對宗龍而言反而是太破碎了。

龍:對,他是超現代主義,我和強哥聽了都頭痛。

玹:應該這麼說,任何不成調的東西,在某個語彙裡都是成調的。就像我們聽葡萄牙語、西班牙語也都沒有任何意義。像你說成調不成調,對我而言都是成調的。

Q:(問宗龍)所以你喜歡的是樂器本身的聲音,而不是外人賦予的意義嗎?

龍:也不是,其實是強哥決定用月琴和三絃這兩個樂器,張玹用閩南語,然後我用的是爬山、走那些土地、看山巒形狀、植物昆蟲,一種關於臺灣這塊土地形象的探索……

強:我一直有一個想法,好萊塢的《變形金剛》其實也可以用三絃配樂。他們用的管絃定音鼓(模擬聲音),我會覺得「不一定要這樣吧?」只是臺灣沒有人拍一部《變形金剛》,然後讓我用三絃和月琴來幫它配。搞不好又有一個新的狀態或感受。大家都已經慣性覺得看《變形金剛》這種片,一定要有管絃、要有定音鼓。面對世界上大家都已經習慣的事情,也許就讓我們爲它產生一種新的變化。

龍:像我們說「光」是神聖的,我和強哥說要不要去借管風琴,因爲我們聽到神聖這兩個字,就是這個聲音。但我就被打槍了。

強:我當然知道教堂管風琴的聲音是神聖的,但我生命經驗沒有這種東西。原住民有一種木鼓,用木頭打出來的聲音和祖靈溝通,對我來說,就是這種「神聖」。

龍:結果這個效果異常的……都起雞皮疙瘩了。

強:所以說每個人對「神聖」的理解不一樣,我是做音樂的,我就要找到對我來講真正神聖的意義,不是外面大家所習慣的那種「神聖」。而且還要刻意避免用我們東方或者是本土的元素,來作爲某種固定的表達方式。一直在避免這個,所以不容易啊!

Q:順着這個問題,想問張玹和強哥兩位在聲音工作部分怎麼調配?

強:我的心態是配合他,因爲他直接和宗龍的舞蹈相關。舞者在跳舞的時候會發聲,所以我是覺得先讓他和宗龍那邊產生一些創作的結果,我再從中看看音樂加上去會變成怎樣。一直以來我都是用這個態度,包括我在編月琴和三絃,我也是在想:「等到張玹旋律出來了,會是什麼樣的狀態?」我會把他在排練時錄下來的聲音,先放在編曲的上面那軌,再編三絃和月琴,看看把它拿掉後會變成怎樣。再接着往下,讓張玹和宗龍繼續編舞蹈和音樂。我就說,他回來也沒事,正好多做一點工作!

玹:我就是爲了這個回來的啊!

強:然後在排練的時候,宗龍覺得哪個感覺不錯,我會把它編一編寄給他,看他們兩人是什麼感覺,再來討論。大概是這樣。

Q:聽說張玹還有爲每個舞者寫一份譜?

玹:(拿出謄寫非常整齊的五線譜)這個是節奏(指着沒有音高的譜)、這個是有旋律的。

龍:好可憐的舞者喔,音樂舞蹈系的。

玹:一開始我和舞者一對一工作時,就幫十二名舞者寫了我覺得適合的旋律和節奏。這個節奏是開始編舞的起點,但最後也和一開始的節奏沒有關係了。

龍:這比較容易,因爲不會因人產生難易度,只要有節奏感就可以,而舞者節奏感應該都不錯。但旋律就有難易度,每個人音域不一樣,需要抉擇。我們先讓舞者學那段節奏(大約四十秒到一分多鐘),用手打出來。我認爲他們在打的時候,本身就已經在消化那種動身體的速度了。後來我們再把節奏拋掉,但他們在找動作語彙的時候,你彷彿可以從他們跳的過程,看到那些節奏,把節奏內化了。

玹:最開始,舞者都在練習「聽」:閉眼聽自己的呼吸,聽空間的聲音,我也會放一些大自然的聲音,不同的雨聲、水聲,然後我會教他們怎麼發出這些聲音,他們也要從音軌裡面辨別有幾種大自然的聲音組合而成。他們模擬這些聲音都超級像,很厲害。

龍:第一個禮拜大家腿都不酸,都是酸臉頰。

Q:對兩位音樂人而言,和編舞家工作有什麼不一樣的鋩角(mê-kak)?

玹:這是我第一次和宗龍工作,也是我第一次和編舞家工作。對我個人而言,有比較多的階段。以前我寫好就交給樂團,和宗龍工作則要來來回回確認他的想法。一開始我們都是用文字在聊,結果音樂出來後,發現根本是天差地遠。後來我們就開始用音樂溝通,因爲我得知道他想要聽到什麼樣的音樂、什麼樣的聲音。假設他傳了某些音樂給我,我就會好奇「爲什麼他想要聽到這個?他下一步可能想聽到什麼?」

龍:這是彼此認識的過程。我們會互傳影像、音樂、圖片、某個藝術家的作品,甚至是隨便一篇報導,然後會在這之間理解彼此對於事情的感受。我覺得這很像在談戀愛,或是在交朋友,去知道他的看法、他的喜好。而我給他一些東西時,他或許也會知道我在想什麼。

玹:我做的部分是舞者要發出來,等於他們在跳舞時嘴巴還要發出聲音。這些聲音對宗龍來說,是要和他很貼近的、互相契合的。但我覺得文字和圖像還是沒有你傳給我的音樂檔來得直接!

龍:我和強哥第一次合作時,他和我說:「我們來往啊,要做音樂,你不要傳音樂給我,我們不要從那個地方去討論。」所以我都不敢傳給強哥……現在終於有一個出口可以傳了!我記得《十三聲》時,他和我講過很多,我一直耿耿於懷,聽到什麼好聽的旋律或節奏,我都不可以傳給他,但有時我會用另一個方法,自己哼一遍用手機給他。

強:既然是共同創作,應該是共同討論一個可行的方式,來做創意的基礎,而不是找一個sample來討論。這是下下策,除非你們溝通已經有問題了(衆人大笑)。我做電影配樂,不喜歡導演先把他喜歡的音樂配在裡面,他已經有成見了,你來,好像只是一直要做到導演喜歡的音樂那種樣子。這很無趣。

Q:所以宗龍在音樂還沒出來時,也不會用代排音樂?

龍:就安靜地跳,我也覺得不應該有其他的打擾。

Q:那強哥呢?

強:我覺得宗龍和我最大的不同是,他對西方音樂的感受是很強烈的,但我在聽古琴的時候,已經聽到西方古典音樂的狀態了。音樂只是形式,一旦進入深處,東方西方已經沒有分別了。這是我的感受啦!如果人家說,你的創作源頭是從哪裡來?我從臺灣出生,臺灣本身就有你文化的脈絡,你從自己文化脈絡的水源去找,比你從外面的水源找,來得更有能量。我是相信這個的。我過去也在西方音樂得到很深的感受,甚至有點崇拜西方的東西,所以我一直想要回到自己創意的源頭,表現自己從哪裡來。宗龍會想要一直避免這件事,但這也是創作者的選擇,我必須去尊重他──但這是我對音樂的價值觀,也是我們最大的掙扎。

龍:我覺得兩位其實都是我的老師啦,張玹是西方古典音樂紮實訓練出身,強哥會一直帶我回去看這些事情。創作有時是在平衡,有時會有一個方向。這支舞的方向對我而言很清楚,就和我們去爬合歡山一樣,從臺灣的大自然、山形、音樂、臺語之間,其實都環繞着這件事情。

Q:那麼三位創作過程中,是否曾有因爲溝通誤解而出現有趣的結果?

玹:一直都在誤解(衆人笑)。比較好玩的是,臺語進去旋律之後,常常是我原先沒想到的結果。

龍:(示範唱)sim-bang-mi-mi(注)……這是什麼歌啊?!

玹:不是歌,也不知道怎麼去定義它。

龍:我們還找了林玲慧老師上聲音課,從義大利發聲最基本的共鳴構造開始,再拿着張玹給舞者的譜和歌詞,一個字一個字帶着舞者發出來。我認爲林玲慧老師幫助我們很大,她用那種義大利式的發音,就幫我們轉了很多,爲張玹的詞塗上另一層色彩(張玹在旁不斷點頭),很有趣。

Q:所以我們在《定光》會聽到很像臺語、但是有義大利感覺,歌詞也無法辨認的音樂?

玹:應該都不會有這些感覺。

強:應該是自己想像什麼就是什麼。

龍:應該不會有義大利的感覺……對吧?!

注:此爲依據宗龍哼唱的臺羅拼音,張玹譜上以漢字搭配注音標記。

(本文摘自《PAR表演藝術 9月號第333期》)

《PAR表演藝術 9月號第3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