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大象:阿姨求求你,讓我自己努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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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求求你,讓我自己努努力吧

前言

自上次出租屋的表白失敗事件後,三哥謝之然之間剛擦燃的小火苗轉瞬間就被澆滅了。上次被三哥盯上的高大帥氣室友廣告導演楚達這邊,似乎也遇上了大麻煩。汽車廣告拍得好好的,客戶那邊半路突然殺出個比自己媽媽還大的部長,又是蹭腿摸手,又是撒嬌調戲,揩盡了自己的油水。他萬萬沒想到,作爲一名男導演,從沒動過潛規則的歪心思,最後反而成了被“潛”的對象。他能忍氣吞聲嗎?三哥能成爲那個救他於水火的恩人嗎?

第一場

廣告攝影棚內。銀色的場燈緩緩熄滅,由數十支LED燈柱排列組成的燈板慢慢開始旋轉,一道道乾淨利落的燈影落在地面上,打出變幻豐富的形狀。不遠處這支廣告片的導演楚達,正緊張地盯着這套重要的燈光設備,直到畫面中的燈影完美地切割開明暗交界。

楚達鬆了口氣,悄悄摸了摸額頭上泌出的汗。

他向燈光老大舉了下大拇指示意,然後開始做下一個設備的拍攝前檢測。設備監督這種細枝末節的小活兒,本不該由他來完成。但今天,對於楚達來說太重要了。他必須確保拍攝不會出現任何紕漏。

因爲,今天要拍的這支廣告將會成爲楚達職業生涯的轉折點。廣告的客戶是城汽汽車集團。他們要拍攝的是一款新上市的電動汽車——TRUTH。TRUTH是城汽集團的高端線產品,投放的廣告體量也屬於150萬元分量級的大型TVC。像楚達這種最多拍過50萬小體量廣告的導演來說,這次拍攝不僅僅意味着履歷上的跨越,更是熬了這麼多年下來,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

可是,他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嗎?

還有一個小時就要開機了,可楚達還從來沒有見過要拍的產品汽車。由於TRUTH是城汽集團的新車型,保密工作已經做到了極致。就連汽車的一張圖片都沒給過拍攝團隊。車身多長、頂棚多高、汽車是什麼顏色……所有的信息,楚達都不知道。萬一汽車塗料反光嚴重怎麼辦?提前佈置好的燈光恐怕要全部更改位置。

不過,這並不是楚達最擔心的。畢竟他有這麼專業的團隊,無論拍攝中遇到什麼突發情況,大家都會幫他一起想出解決方案。讓楚達最頭疼的,是今天要來現場盯片的客戶——方部長。

方部長,女,45歲左右,常穿一身昂貴的香奈兒套裙。她保養得當,但眉眼狹長刻薄,讓人很難對她產生親近感。

作爲城汽集團銷售部門的首腦,方部長擁有極高的話語權。從楚達的團隊寫策劃案開始,每一個環節的推進都少不了方部長的首肯。方部長十分擅長利用自己身爲客戶的“淫威”,一遍一遍將楚達團隊按在地上摩擦。楚達早早地就對方部長產生了生理恐懼。

就在楚達脊背發涼地思考着如何應對方部長時,攝影師張猛走了過來,給楚達遞來一片檳榔

“提提神。都差不多了,一會車到了就能拍。”張猛面無表情地用力嚼着檳榔,刺鼻的味道衝擊着二人之間的空氣。

“還沒拍呢就上這麼大勁兒?”楚達也剝開檳榔吞入口中。

“這不都被你弄的麼。底下兄弟說導演今天到了片場就不說話了,都緊張起來了。”張猛眯着眼睛,看着這個巨大的攝影棚的門被緩緩推開,一輛蒙着黑布的板車駛入。場工將黑布掀開,板車上拉着的,正是這次要拍攝的產品車——TRUTH。

看到車,楚達鬆了口氣。還好,TRUTH的車身沒有超長,塗料也不太反光。

“得,車到了,拆皮兒開工。”張猛搓了搓臉,甩着胳膊走向攝影機。

“我再和客戶對一下拍攝順序,監製呢?”楚達問張猛。

“跟着客戶一起來的。”張猛指了指在客戶堆里正在講解片場設施的那個男人

楚達向他們走去。

客戶來了有六七個人,而監製卻始終圍繞着方部長,爲她介紹着這個片場的配置,點頭哈腰,十分狗腿。一看到楚達,監製便遠遠地高聲招呼起來。

楚導,快來!”

楚達顧不上招呼方部長身邊的那些個什麼Alice、Becky還是Cathy的助理,三步並作兩步,趕緊跑過去和方部長握手:“方部長您好,我是這次項目的導演楚達。咱們開腳本會時見過一次。”

“我記得你。”方部長笑盈盈地和他握了握手,“楚導演是你們公司長得最漂亮的。”

這句誇獎讓楚達愣了一下。他從事導演工作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因爲外貌被客戶誇獎。而且,他是個男人啊,對方怎麼能用“漂亮”來形容他呢?

監製老師趕緊溜鬚拍馬:“漂亮的導演拍漂亮的車,咱們的片子肯定也會漂亮!”

方部長看了眼監製,很隨意地說道:“片子漂不漂亮,就要看你們的表現了。”

一旁的Alice、Becky還有Cathy們趾高氣昂地跟着方部長繼續走着。

陪着方部長在監視器前落座,楚達很快拿起了對講機

“各部門準備就緒了嗎?”

對講機裡傳來攝影和錄音喊開機的聲音。

“好。”楚達站起身,招呼場記過去打板。場記大喊道:“城汽TRUTH一場一鏡第一次!”

楚達剛喊完“ACTION”,方部長突然幽幽地開口問:“這就是你們的第一個鏡頭嗎?”

聽客戶語氣不善,監製老師趕緊看了眼畫面,點頭確認:“對對。咱們第一個鏡頭先拍個全景,把汽車全貌帶出來。”

“你們不覺得這個畫面亮度很低嗎?”方部長伸出塗着猩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在監視器上點着,“這裡,還有這裡暗部細節不夠,補個輔光吧。不然我們汽車黑黢黢的,怎麼能好看呢?”

楚達只覺得頭疼。

對於製作團隊來說,遇到懂行的客戶或許不是件很好的事,畢竟客戶能一眼看穿製作團隊試圖節約成本的技巧。不過,懂行的客戶也有好的一面。至少溝通方面,甲乙方可以在同一個語言體系下交流,不至於什麼都要乙方來做解釋。

但是,怕就怕方部長這種略懂卻不全懂的客戶。方部長用外行人的身份指導內行的行爲是十分幼稚的——你要補光可以,那燈位平衡性怎麼做?主題視覺的整體性是不是都要因爲這個補光來做方案的調整?

方部長兩張嘴皮子一張一合,導演組、攝影組、燈光組、美術組就全都得動起來。這第一個鏡頭都沒拍完呢,全劇組就要聚在楚達身邊,開始激烈地討論。

好在主創們也都是廣告行業裡摸爬滾打多少年的老油條了。不出五分鐘,新方案就交到了楚達手上。千難萬險地,城汽汽車新品——TRUTH的TVC廣告好歹算是開了機。

一旁休息室內等待的演員絲毫沒有不耐煩,刷着手機面帶笑容。這並不是人家職業素養有多好,而是廣告行業的演員,每天只有十二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到點直接走人,管你楚達拍沒拍完。要是想讓人家加班,楚達就得給翻倍的工資求人家留下。不然,剪輯師就遭了殃,得從大量車輛素材中尋找合適的鏡頭,來填補本該有演員的空缺部分。

在廣告行業中,超時叫“over time”,簡稱“OT”。超時是非常嚴重的拍攝事故。劇組裡大部分人拿的是日薪,午夜12點一過,薪資就要翻倍。有些廣告導演拍着拍着就消失了,杳無音訊,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因爲他們經常OT,被市場淘汰掉了。畢竟,在資本面前,只有保證製片人收益的導演會被奉爲座上賓。甭管你拍得有多爛,不額外產生費用的,纔是好導演。

楚達一直想做一個好導演,不論是從資本角度上還是藝術上。但是,今天的情況好像有些不受控制。剛剛拍完前三個鏡頭,就在劇組更換燈位、機位的時候,方部長又提了新要求。她突然讓楚達把第一個鏡頭找出來,要看鏡頭內演員的表演狀態。

一羣人圍着監視器,細細看過後才發現,第一鏡和第三鏡裡,演員的衣服領子不在同一個位置上,大概有15°左右的翹角。

“你們的服化組是怎麼做事的?”方部長冷冷地質問楚達。不遠處的服化組小妹,已經嚇得眼眶都紅了。

“重拍吧。”方部長輕飄飄地落下一句話。

“因爲一個衣領的小細節就重拍,咱們時間可就耽誤啦!”監製老師懇求道。

方部長冷笑,只回了一句話:“我們城汽的車,從不會讓人衣冠不整。”

片場的氣氛瞬間掉到了冰點。監製勸不動,只能丟給楚達一個無奈的眼神。重新拍攝前三個鏡頭,折騰下來,又浪費了將近一個小時。製片主任看着手錶,急了眼。他索性直接坐在了楚達身邊,滿頭大汗地給他捧着分鏡頭,提醒他:“楚導,下一個鏡頭必須在中午吃飯前拍完。你可千萬不能做一個OT的導演喲。”

楚達壓力山大。他強頂着所有人向他投來的目光,再次按照分鏡頭上的預演計劃執導。他聽着耳邊陣陣傳來的竊竊私語:“導演年紀輕輕做車企啊?”“能他媽拍完就行了。”“他能拍完嗎?”……

不遠處,方部長看着楚達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滿意地笑了。

進度終於趕上了。片場的議論聲也漸漸小了下去。監製鬆了口氣,示意楚達坐到客戶身邊接替他。監製老師需要到攝影棚外面透透氣,緩解一下方纔差點OT的焦慮。

楚達剛坐到了客戶堆裡,方部長便突然湊到他耳邊,嬌聲說:“楚導演,你好棒哦,拍得又好,人又帥氣。”

楚達被這麼一聲嬌滴滴的讚揚搞得汗毛倒豎,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方部長什麼意思?剛纔她還對我頤指氣使,現在搞這套?怎麼,她看上我了?

但轉念一想,楚達又懷疑是自己太過敏感了。方部長的年紀都快能給自己當媽了,怎麼會在這兒裝嫩勾搭他呢?

於是楚達本分地回答:“謝謝您的誇獎……”

方部長似乎對楚達的客套有些不滿。她拉了拉屁股下的摺疊椅,靠楚達更近了些。

楚達緊張極了。他看向攝影棚門口的監製。那老哥在門口叼着香菸打着電話,愁容滿面,怕是遇到了什麼問題。楚達不好在這種時候催他回來陪客戶,只得繼續坐在方部長身邊,直愣愣地盯着監視器里正在拉扯電線的燈光小哥們。

就這樣,楚達在煎熬之中一點一點把分鏡表裡的畫面拍完。監製不在場的這段時間,方部長多次藉着看畫面的理由,歪身靠在楚達的手臂上。

還讓不讓人拍了!楚達心裡暗暗吐槽。他不明白身邊的這個女人到底哪根筋搭錯了,怎麼會瞧上自己?但他很清楚的是,眼下方部長是客戶,他絕不能和客戶翻臉。

楚達畢業之後就沒談過戀愛,一直埋着頭奔波在各個劇組之中,只想攢夠了錢在北京市郊買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情感經歷如此樸素的他,哪見過方部長這樣的騷擾?雖然不知道她看上自己哪點,但他現在能做的,就只有忍耐。

一旁的方部長又若有若無地用手指勾他的大腿。正當楚達吩咐攝影師將這個鏡頭“推得猛一點”的時候,方部長在他耳邊輕輕問:“哦?你喜歡猛一點?”

楚達只求早早殺青,趕緊下班!

第二場

在擺脫了偷窺狂室友,搬進楚達所在的金臺路老公寓後,謝之然的生活質量大大提高。楚達很安靜,從來不會打擾謝之然的休息。而且他非常愛乾淨,家裡整整齊齊,一塵不染。

最令謝之然滿意的,是楚達對於居室裝修的審美。他會把老牆刷新,會在廚房陰暗的櫃檯下貼好燈帶。他還很喜歡植物。陽臺上擺着一排被他細膩呵護的綠蘿,餐桌上也放着芳香四溢的百合。寫字檯上的文竹盆栽,細細的枝椏也留有楚達精心修剪的痕跡。

楚達,幾乎是謝之然所處的這個焦慮又忙碌的影視行業中,見過最熱愛生活的男孩了。

每到週末,謝之然會在家寫一整天的劇本,忙活她自己的小項目。楚達有時候會給她的劇本提提建議,晚上還會下廚做頓飯,兩人一起吃。要不是他們之間保持着相敬如賓的禮貌,謝之然都要懷疑他們是不是在戀愛同居了。

如果楚達這樣的男孩能做她的男朋友,謝之然的媽媽應該就放心了。

說到戀愛和男朋友,謝之然這兩天可受了不少罪。今兒個一大早,在睡夢中的謝之然就被電話鈴聲吵醒了。是媽媽打來的。

在電話中,謝母先是對謝之然最近的生活進行了一番採訪,並對她工作上的進展提出美好的期望。隨後,謝母按照家裡的傳統話題,下放了文件式的精神關懷,針對謝之然最近的感情生活表示關切,就“婚姻的好處”話題展開熱烈討論,與謝之然“打成一片”。

簡而言之,謝母在催婚。

“結婚多好啊!在北京打拼多不容易,生病的時候還能有個人端茶倒水,多貼心?”謝母循循善誘。

“結婚之後,老公就會給我端茶倒水嗎?指不定誰伺候誰呢!”謝之然提出反駁。

“那也不行!身邊沒個人,這事兒那事兒的都沒個幫襯的。”謝母加大力度。

“那我爭取不生病、不出事兒,行嗎?”謝之然情緒激動。

談判破裂,電話被掛斷。

謝之然坐在牀上,呼呼地生着悶氣。她是那種“雖然我可以也樂意去做,但是如果你逼我去做那我就偏不”的固執女孩。

不過,回想起媽媽剛剛提到的“男朋友”,謝之然腦海裡的第一反應,居然是三哥。謝之然腦海裡浮現出三哥的壞笑,和他的一口白牙。

很快,一股疲倦和內疚的情感攫住了謝之然。

謝之然是喜歡三哥的,但這種喜歡不足以支撐她和三哥談戀愛。而且,三哥那樣的男人會談戀愛嗎?謝之然總感覺,三哥的戀愛走的應該是那種說愛就愛、明天結婚、後天黑幫火併、大後天就進監獄的《黑道大佬愛上我》的地攤文學式劇情。

她謝之然,這小身板兒,扛不住。

可是,想起那個晚上差一點的初吻,謝之然的臉瞬間紅了,連帶着耳垂尖尖也似乎要滴出血一樣。

要是那天,自己沒有推開三哥,會怎麼樣呢?

謝之然又羞又惱,慘叫一聲,撲在了牀上的大玩偶身上。

這時候,楚達的敲門聲響起,問她要不要吃早餐。

謝之然把頭埋在玩偶的臂膀裡,大聲喊道:“不吃!”

楚達被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激起了謝之然的起牀氣。他聳聳肩回到沙發上,看着最近同行們拍出的片子,吃起了早餐,享受着難能可貴的居家時光。

等謝之然好不容易起了牀,正準備爲剛纔的小脾氣向楚達道歉。但她看到客廳裡的楚達後,突然呆住了。

晨起的陽光披灑在楚達肩上。他靠在陽臺的圍欄上,骨感分明的手提着一柄乳白色的灑水壺,正溫柔地給他的綠蘿澆水。他好像是剛洗完澡,頭髮還有些溼潤,水珠順着下頜滑落,無時無刻不透着性感。

謝之然知道楚達長得俊俏。但她沒意識到楚達可以這麼有氣質。

謝之然不敢多看,徑直走向衛生間洗漱。看着洗手檯上楚達的剃鬚刀,謝之然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都是男人,三哥相貌也挺man,可總感覺和楚達差了點什麼。也許差的可能就是那股子藝術家的憂鬱氣質吧。

謝之然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別再多想,再想下去就要遲到了。

謝之然坐在工位上,看着總裁辦公室裡對鏡梳油頭的金子陽,心裡犯起了嘀咕:如果說楚達是人間尤物的話,金子陽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人間油物”了。

和監製小翔鬥智鬥勇一整天后,謝之然終於狼狽地擠着地鐵,回到了家。她專門在地鐵口的烘焙店買了一塊小蛋糕,打算送給楚達,算是爲她早上的失態賠禮道歉。

可一回到家,房子裡空空的,半個人影都見不着。

“明明說好晚上一起搭夥做飯的。怎麼人不見了?”謝之然嘟囔着嘴,走到廚房,正好看見冰箱上的便利貼:我去陪客戶應酬,今晚你自己吃吧——楚達。

休息日突然不能休息,真可憐。謝之然心裡一邊憐憫着楚達,一邊將蛋糕凍進了冰箱裡。謝之然沒有心情吃油膩的外賣。她抓緊這難得的空閒時間,打開了電腦,敲起了她的劇本——《粉色大象》。

這是一個關於階層跨越的愛情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樑聿是一名紐約大學社會學專業的博士生。她回到中國,打算做一項關於職業技校學生的校園困境和發展方向的研究。樑聿扮成一名職高學生,臥底進入山東某著名職業學校。沒想到,她在校園裡遇到了自己的一生所愛——一名家境貧困的男學生張潮。當張潮發現樑聿的真實身份後,這個原本大大咧咧的男孩,突然封閉了起來。他不敢再向一個他得不到的女孩示好,而樑聿也沒有任何辦法阻止張潮的離開。懸殊的階級差異如同一頭粉色大象,闖入了兩人的世界,讓他們無法忽視。

每當謝之然在劇本中描寫張潮時,她總能想起三哥。老實說,《粉色大象》的靈感來源就是三哥。但謝之然沒有樑聿大膽追愛的勇氣,更沒有樑聿那麼優渥的家庭條件。她沒有出過國,也沒有看過旅遊博主鏡頭裡的精彩世界。她和三哥一樣,都是灰姑娘、灰小夥。樑聿敢對張潮說:“我愛你,與你從事什麼職業、賺多少錢無關。”可謝之然沒有這個本事。她能在北京自己養活自己,已經算同輩人的佼佼者了。

就在謝之然盯着電腦屏幕,思緒紛亂時,她突然聽到門口的鎖眼聲發出窸窸窣窣的磕擊聲。他們安裝的是電子門鎖啊。如果是楚達回來了,直接掃指紋就能進家門了。到底是誰非要用鑰匙開門呢?

謝之然慌了。她趕緊抄過楚達的網球拍,小心翼翼地走向門口。

“誰、誰啊……”

鎖舌“啪”地一聲彈開。家門被緩緩推開,昏黃的走廊燈勾勒出兩個趔趄的身影。緊接着,滿身酒氣的楚達被甩在了門廳的腳墊上。今夜的他面色潮紅,白皙的額頭上是細密的汗珠和散亂的碎髮,眼神頗爲渙散地倚着鞋櫃。謝之然還來不及欣賞帥哥的醉態,一個年近四十、身穿香奈兒套裝的中年女人就走進了屋內。這個女人脫下自己的高跟鞋,擡頭見到站在客廳、穿着睡衣、手足無措的謝之然,臉上立刻流露出厭惡的神情。

“楚導演有女人了怎麼不告訴我呢?”中年女人把自己的小包包扶正,嘴角擒着一絲不屑。今天大概是楚達最狼狽的模樣了。但即便如此,倚在鞋櫃上呼着酒氣的他,依然有一種落魄的遊吟詩人的出世感。

“我……我不是他女朋友。我們是室友,我上個月才搬進來的。”謝之然聽到後連忙解釋。

楚達從來不帶女人回家的。他很尊重合租室友的關係。他甚至連朋友都不會帶回家。偶爾有劇組的人深夜找他開會,他都是和對方約在樓下的小酒館。今天,他居然帶了一個女人回家,而且這個女人,怎麼說呢……根本和他就不搭啊!

“之然,這是方部長,我這次拍攝的廣告全靠方部長……提攜。”楚達撐着自己小聲地說着,不知道是在給誰解釋。

還不等謝之然反應過來,方部長就推着楚達進了臥室。隨後,楚達房間裡的音箱便放起了德沃夏克的交響樂。交響樂充滿激情,震耳欲聾。

什麼情況?謝之然懵了。

第二天早上,謝之然起牀的時候,發現浴室裡居然有人。按照楚達平時的老年人作息,他早就該起牀並且洗漱完畢了,但是今早的浴室竟然被霸佔了。眼瞅着自己要遲到,謝之然小聲地敲了敲門,問道:“楚達?我要上班了,能不能先讓我用一下?”

“你們年輕人這麼着急嗎?”一道尖銳的女聲從裡面傳來。過了片刻水聲漸止,浴室的門被推開。昨晚那個中年女人圍着楚達的浴巾在鏡子前卸着妝,動都不動地繼續擺弄着她的睫毛。

“到時候我給楚達租個單間,擠來擠去的像什麼樣子。”方部長很是不屑地說着。

“是,那能不能先麻煩您在楚達房間裡休息?我需要洗漱一下。我們這些社畜,遲到了會扣工資的。”謝之然不卑不亢地反駁着。

方部長冷哼一聲,轉身出了浴室。

上班的路上,謝之然恨恨地攥着地鐵扶手,回想着一早上遭受的無名怨火。她多半能猜到方部長和楚達之間的關係。昨晚方部長留宿了。而且如果不是喜歡楚達,方部長不會對自己這個合租女室友產生這麼大的敵意。

可是,方部長喜歡楚達,楚達就一定喜歡她嗎?

第三場

最近,謝之然在金子陽公司的工作強度漸漸緩和了下來。這段日子前不着節後不着假的,商業投放口也到了淡季。謝之然麻木地水着公司正在連載的短視頻劇本,到點下班,保持着打工人的優秀素養。這樣日復一日的枯燥勞作磨沒了謝之然對北京的期待。唯一能讓她感到熱血沸騰的,就只有儘快完成《粉色大象》這部劇本。

她已經打算好了。劇本一寫完,她就送去參加創投大賽和電影節。如果能入圍——是的,謝之然都不敢期待獲獎,對她來說,入圍就很好了——興許就有公司買了她的劇本做開發。

於是,每天一下了班,謝之然就會以最快的速度衝回家寫作。

今天謝之然加了會兒班,到家時,天色全黑,萬家燈火閃耀在金臺路的一大片居民小區裡。遠遠的,謝之然就看到,自家陽臺上站着一個男人的身影。

楚達就在這一片燈火中的陽臺上,穿着個開襟睡衣垮着個臉發呆。見謝之然回家後,楚達深深地嘆了口氣,關上了陽臺的落地玻璃門。

“之然,我可能遇到大麻煩了。”楚達苦笑着坐到了沙發上。

謝之然和他一聊才知道,楚達接手的這條城汽集團的廣告拍得非常艱難,在城汽公司內部的阻力異常得大。由於方部長手下的兩位副部長分別代表了公司的鷹鴿二派,對彼此的審美互相鄙夷,所以在審改意見上遲遲沒有推進的跡象。僅僅是供客戶預覽粗剪的A COPY就磨了將近五六個版本,更不用提涉及到特效包裝、調色摳圖等後期精修的B COPY了。楚達一直非常頭疼。要是逾期交付,很有可能對楚達服務的這家廣告公司造成惡劣影響。

雖然廣告公司的監製都很認可楚達拍攝的廣告,但囿於客戶不斷左右搖擺的修整意見,以及不斷迫近的交片日期,整個公司的氣氛都十足沉重。

要知道,如果甲方客戶不滿意乙方廣告公司的片子,整個項目的尾款都拿不到的。那可是幾十萬的損失。導演是要對廣告公司進行一定賠償的。

在千難萬難之下,監製把楚達拉到一邊,面帶神秘地告訴他:“客戶負責人方部長你還記得吧?”

楚達當然記得這個在片場對他上下其手的女人。

“方部長可是對你青眼有加的。那天拍戲時我都瞧明白了。沒見我出去抽菸後一直沒回來麼。我那是怕打擾你們倆。”監製的語氣有些曖昧和猥瑣。楚達算是回味過來了,怪不得拍攝時監製總是玩失蹤。好傢伙,他一個導演,還得給方部長做“客服”。

“楚達,要是你親自和方部長對接,興許會趕得上交片的進度。”監製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楚達的肩膀,“你是男人,不吃虧的。”

“可是我……”楚達被監製話語中的暗示震驚了。

“別可是了!客戶不認你拍的片,損失大幾十萬,你以後怎麼在咱們行業混啊?!”監製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已經幫你約了方部長。她說明天晚上有空。你明天下午去城汽集團找她吧。”監製從褲袋裡掏出一個車鑰匙,“喏,我把我的私家車借給你。咱們去甲方公司開會。別坐地鐵,還不夠給我丟人的呢!”

看着掌心裡沉甸甸的保時捷車鑰匙,楚達懵懵地點了點頭。

到了第二天,楚達開着監製老師的保時捷,去了城汽集團。他先在會客室約見了方部長。一見到楚達,方部長笑得滿臉褶子。楚達不敢看她那露骨的神情,低着頭,向方部長老老實實地陳述了當前廣告的工作進度,以及導演組受到兩方副部長不同意見所裹挾的難處。

其實楚達是有些小心思的,但是這樣的小心思在方部長面前,多多少少顯得有點兒“沒畢業”。

楚達隻身前往方部長的公司,目的就是爲了圖一個公開透明。公共場合裡,你總不能再摸我、猥褻我吧?

方部長在會客室見了楚達後,面上沒有任何波瀾,心裡卻是很喜歡這個乖乖的帥哥導演聽話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忍不住就又開始對他進行一些小的試探。幾番帶有暗示的話語拋給對方後,方部長便有了底——楚達想跟她打太極,又想交片,又不想讓自己丟了面子。看來,方部長還是要再推他一把。

“聽楚導這麼講,好像進展上是出了些問題。這樣,我一會就跟下面的人說一下,到時候我親自來和你對接,怎麼樣?”方部長紅脣微啓,循循善誘,“你放心,有我在,你肯定能按時交片。”

楚達自然樂意。只要能交片,怎麼都行啊!聽到這樣的好消息,楚達心裡也放鬆了很多。不成想,這時方部長突然提出了新要求:“楚達,過來。聽你說得我也乏了,你給我按摩一下。”

按、按摩?

楚達整個人僵在了原地,根本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才能打破當下的尷尬。可方部長倒是輕車熟路地往會客室的沙發上一靠,閉着眼睛等着楚達。

楚達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尷尬了許久,他回想起監製老師對他說的話——不交片,損失幾十萬——於是,他也只能咬咬牙,坐到了方部長身邊,伸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這樣近距離地接觸方部長,楚達渾身彆扭。她雖然保養得當,但真的已經是個“長輩”了。楚達一邊默唸着“沒關係,就當給自己媽按摩了”,一邊揉起了方部長的肩膀。

“嗯……”方部長舒適地呻吟了一聲。

楚達的呼吸也亂了節奏。他好想離開這個房間啊!

緊接着,方部長往他身上一湊,一陣高級香水的刺鼻氣息就涌進了楚達的鼻腔。

楚達哪見過這樣的陣仗,不知道是要把她往遠推,還是自己直接站起來向別的地方躲。就在這時,方部長轉了下身,順着地心引力,撲在了楚達的懷裡,大把的豐腴緊緊地壓住了楚達單薄的胸膛。方部長吐氣如蘭:“看我在你面前累成這樣,你不心疼嗎?”

楚達仰頭望天,長嘆一口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徹底地栽在方部長的手裡了。只要這個項目在方部長的部門一天,自己就永遠都會受制於她,並且永遠不能提出抗議,直到廣告公司能收到尾款的那一刻。

在方部長眼裡,沒有比調戲揩油一個指揮二三十人的導演、充滿藝術氣息的男人、影視高精尖人才這樣更有徵服感的事情了。而且,楚達真的太帥了,符合她的一切幻想。更重要的是,他非常“懂事”,很清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就這樣,楚達的項目在方部長手裡一路開綠燈。連平日一臉嚴肅的製片主任都面帶內涵的笑意,拿胳膊肘杵杵楚達:“楚導演深藏不漏,御女有方,在下佩服!”

楚達嘆氣。他真的只希望這條廣告趕緊做完、趕緊交片!

這不,今天片子進調色,方部長又來了。坐在狹小陰暗的調色室裡,楚達硬着頭皮,忍受着方部長對他的“特殊關懷”和“心靈撫慰”——好端端的後期調色機房裡,竟然被方部長擺滿了聖女果和葡萄一類的小水果,方便她隨時給楚達喂一顆。

“你吃葡萄的時候,喉結會一動一動的欸!太可愛了,來來,再吃一個。”方部長美滋滋地調戲着。

坐在前方的調色師都沒眼看了。他緊緊盯着屏幕,從來都沒有發現調色面板上的RGB色彩曲線是這麼的可愛。

時間過得很慢,楚達過得很慘。

一連幾日,楚達在這種高壓環境下,終於將片子的後期工作完成了。他懷着激動的心情將文件上傳了網盤,郵件發給了客戶。

由於楚達的聽話懂事,方部長竟然沒有下達更多的修改意見。不知是情人眼裡出西施,還是她對楚達的順從乖巧感到滿意,這個報價150萬的TVC廣告順利交片了。

回到家裡,面對這難能可貴的清靜,楚達選擇自己做一頓喜歡吃的晚餐,來犒勞一下這副疲乏了多日的身體。

可惜,雞蛋還沒來得及打碎,楚達就接到了一通噩夢般的電話。

電話是監製老師打來的。臨時通知,他將攜全體主創人員宴請客戶。作爲導演,楚達自然是要作陪的。

楚達極不情願地坐在了宴會的餐桌上,監製老師又非常“有眼力”地把他安排在了方部長身邊。

當晚,楚達被方部長和城汽的其他客戶灌醉。他癱倒在桌子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他看到方部長和監製老師笑意吟吟地說了幾句話。隨後,方部長甩着她的愛馬仕小包,走到了楚達身邊。

楚達的腦子已經轉不過來了。在劇組主創們假裝沒看到的目光中,方部長把楚達帶上了出租車。車門關閉的剎那,楚達清晰地聽見公司裡其他人的歡聲笑語。他們商量着一會兒去哪轉場喝下一攤。

夜晚總是夾帶着人們最深層的慾望,暗潮洶涌地等候着。等候着一個眼神、一個觸摸,或是一個機會。

第四場

“昨晚她帶我回來的時候,我其實……已經有點斷片了。”楚達頭痛欲裂地皺着眉,告訴謝之然。

“天吶……我不知道你們是這種關係。”謝之然懊惱極了,“我還以爲她是你女朋友,還覺得你口味挺重。你當時扶着鞋櫃,還跟我介紹她姓方,我以爲你挺清醒的。”

“不怪你。”楚達苦笑,“只能怪我酒品太好了,看不出來是不是還清醒着。再說了,任誰也想不到男人會被潛規則吧。”

他都不記得自己昨晚有沒有做過安全措施。早上醒來時,他心中充滿了恐慌。他覺得自己很髒。直到在洗手間的紙簍裡發現了那隻用過的避孕套後,他才鬆了口氣。

太噁心了。

聽完楚達的講述,謝之然對他產生了無盡的憐憫。而楚達也覺得自己確實是被侵犯了。可這樣的事情不論怎麼說,在外人眼裡好像都是楚達“佔了便宜”:不僅抱得“美人”歸,還擁有了一個欣賞自己的金主。

但楚達心裡卻憋屈極了。他多麼想用自己的實力來獲得他人的認可,可現在他讓片子過審的辦法卻是依靠他的顏值。

“這個方部長,在片場就對你上下其手,項目結束了還趁人酒醉,吃幹抹淨!”謝之然憤憤地捏起了小拳頭,“這種卑劣行徑,咱們必須要告發她!”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考慮這件事。”楚達說,“可我身上又沒有什麼被暴力強迫留下的痕跡。就算是因爲醉酒、意識不清醒而被迫發生關係,我懷疑民警也不會相信吧?我是個男人啊。”

“男人怎麼了?男人就不能被性騷擾了?!”謝之然擡高聲音說。

楚達神色黯然,垂着頭。他濃密的捲髮下露出一個蒼白的下巴尖。謝之然依稀看到他下頜上有水珠劃過。他是流淚了嗎?

謝之然那個平日裡專門寫臺詞的小腦袋現在突然失靈了,半天都想不出該從哪方面安慰楚達。最後,她只能求助於昨晚買回來的那隻小蛋糕。她將蛋糕從冰箱裡取出來,獻寶一樣遞給楚達。

楚達破涕而笑,舉起叉子,大口地吃着奶油。

等他心情好點了,謝之然開始幫他支招。城汽集團和廣告公司之間的合作不可能只有一次。況且,這次楚達任務完成得這麼好,監製老師肯定會把他當成一張王牌,繼續丟到方部長的桌面上。謝之然幫楚達盤點起了各種規避性騷擾的方法,希望儘可能地幫他在下一次方部長來猥褻他的時候,可以不着痕跡地躲得遠一點。

“我跟你講,你一定要在城汽的其他員工面前故意和方部長親近。”謝之然說,“這樣城汽內部的員工就會偷偷傳方部長的八卦了。就算她是部門之長,但她也得在乎自己的風評吧?”

楚達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問:“之然,你怎麼招數這麼多啊?”

謝之然無奈地笑了:“因爲我是女人。我們女人一生,總會遇到一次性騷擾的。”

帥哥的一生,也總會遇到一次性騷擾的。特別是像楚達這樣的帥哥,他遇到的性騷擾,恐怕一次不夠。

城汽見楚達的廣告在公司內部好評如潮,順理成章地給參與TRUTH廣告拍攝的部門以及個人下發了績效獎勵。一時間,整個公司陷入了一種病態的狂熱中,人人以方部長爲尊,以楚達導演爲標,開始策劃TRUTH同系列的下一部廣告。畢竟,搖錢樹雖然不少,可楚達這種現栽的搖錢樹,不能就這麼錯過了。

不到一個月,在多方多部門的共同努力下,TRUTH的第二支廣告拍攝也拉開了帷幕。乙方廣告公司還是原先那一家,導演依舊是楚達。監製老師樂得臉上開了花,直接給楚達漲了導演費。

楚達本想拒絕,但看着那距離自己買房夢不遠的工資條,以及監製老師低聲下氣的懇求,他只能咬牙應承了下來。

睡都睡過了,還能怎麼辦?楚達覺得自己就是一雙被人穿爛了的破鞋。

之後的工作,他必須和方部長保持距離,不能再讓她得逞了。

TRUTH第二支廣告片的片場位於京郊的盤山公路。烈日當頭,特技駕駛員正駕駛着TRUTH在山道上路跑。攝影師張猛指揮着航拍組,高高飛起航拍器,俯衝拍攝迎面駛來的TRUTH。

“漂亮!”楚達滿意地看着大監視器裡極具視覺衝擊感的畫面。他站起身,對攝影組鼓起掌,“這條過了!各部門換景別,從側面拍攝!”

楚達很熱愛自己的工作,也很享受做一名導演。每當他看到滿意的畫面,他胸腔中就充滿了創作的熱情。

然而,他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熱情,立刻被那個穿套裙的中年女人打斷了。

方部長,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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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大象》07已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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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食慾

編劇&製作人;一個北京胡同串子,影視行業的社會青年。

文學助理:金津竹

責編:賽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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