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網風向》與其討論「瞇瞇眼」,不如真正解決這兩大問題(宋珂嘉)

近日,「三隻松鼠」2019年的廣告被翻出引起熱議。有大陸網友認爲該廣告刻意瞇瞇眼,有辱華嫌疑。(微博@三隻松鼠)

編者按:

兒子:「爸爸,我今天學了美國的歷史。」

爸爸:「哇,那很棒啊!」

兒子:「我現在真的爲黑人感到難過。」

爸爸:「是啊,他們真的被美國曆史誤解大發了。」

兒子:「對啊,所以我很高興我是個白人。」

爸爸:「等一下,你不是白人。」

兒子:「 那我是什麼人啊?」

爸爸:「你是黃種人。」

兒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說:「爸爸,我覺得我看起來不黃啊?」

爸爸:「是啊,我知道,但是這裡是美國,每個人都得有種膚色,這就是他們眼中我們的膚色,我們對此最好認命。」

以上是一個在美生化博士與他在美國出生的4歲兒子的真實對話片段,像這樣的帶有明顯的種族定義甚至偏見的對話和場景,在許多文學和影視作品中屢見不鮮,而在現實生活中,情況有時則更爲激烈。

近日,從攝影師陳漫作品,到《雄獅少年》,再到「三隻松鼠」的海報,「瞇瞇眼」在大陸引發了巨大的爭議。有人認爲這是無心之舉,也有人認爲此舉「涉嫌辱華」,因爲西方人會用帶有歧視意味的「chink」代指亞裔。並且,最近在美亞裔處境艱難,甚至被暴力相向。我們不禁疑問,在美亞裔爲什麼會面臨這樣的歧視甚至暴力?如果你或者你的家人朋友在美國學習生活期間遇到了類似事件,又該如何應對?鳳凰網《風向》邀請黃琨解讀。黃琨,美國康奈爾大學比較文學系在讀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爲比較種族理論與文化研究。

核心提要:

1.美國對華人的歧視性話語一般來講包括「chink」、「fob」、「Ching Chong」等。很多剛踏入美國社會的華人,會因爲無法區分玩笑和歧視而困擾。實際上,類比性騷擾的定義,只要造成了「不友善氛圍」,影響平等獲取資源或正常參加活動,都可以算作種族歧視。而且,當前對人們種族意識影響更大的是傳播的手機視頻,種族主義往往通過社交媒體產生「替代性創傷」,所以遇到類似事件更應該立即表明態度,要求對方停止。

2.媒體的關注度往往集中在孤立的極端的暴力事件,而忽視種族主義更是一種結構性問題:種族貧富差距、執法機關的種族定性、社會經濟資源獲取的種族不平等。人們常常沒有意識到看似合理的訴求比如增加警力,其實會加劇已有的「慢性暴力」。學者指出,「仇恨亞裔」背後是更廣闊的政治經濟脈絡——美國作爲享有軍事霸權的定居殖民帝國,其種族資本主義秩序建立在長期以來對原住民、黑人、廉價的種族化勞動力、亞太軍事基地所在地人民的剝削上。在歷史上,華人勞動力常常因爲文化和經濟原因被蒙上一層「變態」色彩。

3.「亞裔融入主流社會」的說法隱含着兩個假設,其一是忽視種族內部階級等內部分化情況,其二是把「步入主流美國社會」作爲不加批判的目標。實際上,美國社會長期存在對亞裔的偏見,也有對亞裔的移民限制,而即使有所成就者也往往遭遇「竹製天花板」。「主流亞裔」往往是經過層層篩選,被允許加入美國夢的人。我們需要思考的是,我們是要內化美國社會這種「誰值得成功」的價值,追求個人主義式的、狹隘族羣式的成功,還是在自己追求更好生活的同時讓其他人生活變得更好?

4.一些文章片面渲染「亞裔」與「黑人」的種族對立,實際只是過濾了事實,其他底層社區不應成爲系統性問題的替罪羊。我們要真正瞭解不同社羣的人們在面對怎樣的困境,並與被邊緣化的社區攜手爭取結構性的變革,在日常生活中關注和投身於跨族裔的交流、合作與社區動員。而非把問題的結果——缺乏教育、經濟、社會資源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視爲問題的根源,訴諸短視的懲罰性手段,成爲國家和結構性暴力的同謀。

《雄獅少年》海報

#「我真的被歧視了嗎?」

鳳凰網《風向》:中國乒乓球選手在比賽時被美國觀衆大喊「yellow banana」 ,除去已經被標籤化的「yellow」, 還有哪些那些話語或詞彙是帶有明顯的歧視意義?我們如何分辨自己真的被歧視抑或是語境下的一種玩笑?

黃琨:種族歧視性言論的邊界是不斷遊移,而非完全固定的。一個原本沒有特殊含義的詞,也會因爲長期被種族主義者用作人身攻擊,或者社會文化意識的轉變,而成爲帶有侮辱性的詞彙。同時,某種文化語境下的歧視性話語,在另一種文化語境下可能不成立;反之亦然。歧視性話語的傷害性也取決於對方能否聽懂,並在主觀上感覺受到了侮辱。

舉例來說,在美國的語境下,「chink」(眼睛細長)、「fob」(fresh-off-the-boat的縮寫,意爲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的外來者)或者取笑式地模仿漢語發音的「ching chong」等詞彙,一般都被認爲是對華人的歧視。另外,把人比作非人,以及在可以用姓名等其它更客觀具體的方式,卻還是用種族、國籍等身份標籤指代某人的行爲,也通常被認爲帶有明顯的種族主義色彩。

但是,或許剛踏入美國社會不久的我們,總會有這樣一些疑問,他究竟是在跟我開玩笑,還是真的在歧視我? 我應該通過怎樣的方式來區分玩笑和歧視?

事實上,需要「分辨自己是否真的被歧視還是僅僅是玩笑」本身就是一種壓力,是一種任何人都不應該承受的壓力。 這與性騷擾有可比之處。 法律或機構內部對種族歧視及性騷擾的判定和懲戒有明確的定義和標準,比如某種行爲或言論是否造成了一個嚴重或普遍的「不友善氛圍」(「severe and/or pervasive hostile environment」),以至於受這種行爲或言論影響的對象無法平等地獲取資源或正常參與活動。

但在人際交往中,若因他人的玩笑感到不舒服,就應該表明自己的態度,讓對方停止這種行爲。 若作爲旁觀者或朋友看到某人發表了歧視性的、不恰當的評論,也應該考慮態度嚴厲地制止對方(「call out某人」)或者以較爲溫和的方式告誡對方(「call in某人」), 保持沉默只會助長不平等。 只有當更多人站出來,告訴歧視者其行爲或言論是不被接受的,纔有可能改變不平等的制度和人際暴力帶來的傷害。

鳳凰網《風向》:您在美國是否有感受到被歧視的經歷?或者您親眼目睹過類似事件的發生?

黃琨:在美國讀書生活期間,我本人沒有遭遇過肢體暴力或言語辱罵性質的種族歧視,但遇到不少可以算作「微歧視」(microaggression)的事情,也常常從朋友或者社交媒體上得知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種族主義事件而產生強烈的情緒。

我讀書和活動的區域主要是大學校園、大學城、中產階級移民社區等文化多元、受教育高、較爲富裕的區域。在這樣的環境下,種族主義常常會以更爲隱蔽的方式呈現,有時甚至讓你無法界定它是否真的是種族歧視,比如在買東西的時候服務員對你的態度,比對排在你前面的白人顧客的態度糟糕;或是青少年問路而你無法回答時對方惡劣的反應。

除此之外,據我瞭解,自新冠疫情爆發以後,在美留學、讀書的亞裔學生們遭受到了更多微歧視。比如,在美國南加州大學就讀電影製作專業的李同學,就因爲在電梯裡戴口罩而被周圍的人「另眼相看」。與她同校的卡迪則因爲身體偶感不適,略有咳嗽就被懷疑是否感染新冠。這樣類似的事例屢見不鮮。僅僅因爲是亞裔就被無端猜測、懷疑甚至冷暴力的現象讓很多亞裔學生感到焦慮、缺乏安全感。

另外,在社交媒體如此發達的今天,即使沒有親歷或親眼目睹種族歧視事件,也可能產生「替代性創傷」。在看到身邊或者背景身份相似的人遭遇不幸時,會因相關新聞、對事件細節的關注、與他人的共情等因素而受到情緒上的波動。種族主義事件的影響往往涉及更大的社羣:針對「亞裔」的傷害會讓身份認同爲亞裔的人感到不安,中國留學生所遭遇的不幸也容易讓其他中國留學生產生強烈的憤怒和悲痛。這種社羣影響需要引起更多的重視。

同時我們也要意識到,種族主義的表現並不僅僅侷限於身體或言語暴力。媒體的關注度往往集中在孤立的、較爲極端的暴力事件,而忽視種族主義更是一種結構性問題:種族貧富差距、執法機關的種族定性(racial profiling,一般指執法人員僅僅基於某個人的種族或者族羣屬性而對其進行攔截、盤問、搜查以及逮捕等執法活動)、社會經濟資源獲取的種族不平等。這樣的「慢性暴力」更難被我們直接看見,也更難解決。而亞裔或華人在爭取不被歧視、不被傷害的權利時,常常沒有意識到一些自己看似合理的訴求(比如增加警力),其實在加劇已有的「慢性暴力」。種族歧視、種族暴力與這些深層的社會不公密不可分,如果只在亞裔、華人、中國留學生受侵害時才站出來,也只是在變相地加劇已有的種族不平等和惡化種族矛盾。

#「我爲什麼會被歧視?」

鳳凰網《風向》: 種族政治歷來是電影和文學作品的主題之一,2019年奧斯卡獲獎電影《綠皮書》也被認爲是反映美國南方種族政治的一部影片。您認爲這些影視作品中所反映的是否爲真實的美國種族政治的現狀?美國不同族裔羣體對於這部電影反應有何異同?

黃琨:我認爲比起歷史題材的電影和文學作品,對現在人們的種族意識——特別是新一代的中國留學生/華人移民——影響更大的,是可以依託社交媒體而迅速傳播的手機視頻。 在去年的「黑命攸關」(Black Lives Matter)運動中,我們看到喬治 • 弗洛伊德之死點燃了人們對警察暴力的廣泛抗議(編者注:2020年,非裔男子喬治•弗洛伊德因白人警察暴力執法慘死而引發的抗議和騷亂蔓延到全美上百個城市,「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成爲凝聚民衆的口號之一。這場運動的焦點已經不再限於「黑人遭警察虐殺」,而是開始擴展到警察暴力、種族歧視、社會不公等一些長久存在的社會問題,引發美國社會各界對文化和歷史的反思)。而今年的「停止亞裔仇恨(Stop Asian Hate)」運動的爆發,除了亞特蘭大槍擊案以外,也與一系列亞裔被街頭被無故攻擊的視頻相關。

但是我們對事件和影像的闡釋、理解和體認,也往往建立於已有的種族話語及種族化的認知。 現實的影像給我們呈現的,並非就是不帶濾鏡的客觀真實。 比如我們在喬治 • 弗洛伊德視頻中看到的究竟是「執法者使用合法武力(或過度武力)控制犯罪嫌疑人」還是「有國家權力加持的白人種族主義者放大了手無寸鐵的黑人的威脅,並視其性命如草芥」? 在最近費城地鐵的人身攻擊視頻中看到的,究竟是「欺軟怕硬的青少年霸凌另一個社羣中的弱勢成員」還是「黑人又在欺負我們善良守法的華人」? 在導致了某種「破壞」的運動中,我們看到的是「羣衆無處發泄的怒火」,是「極端分子騎劫了正當訴求」,還是「發動社會運動只是一部分人『零元購』的藉口」?

種族理論學者依可•戴(IykoDay)在藝術論壇/Artforum翻譯的《排外法令》一文中,把當今「仇恨亞裔」的現象放置在更廣闊的歷史和政經脈絡之下,呼籲我們看到美國作爲享有軍事霸權的定居殖民帝國,其種族資本主義秩序建立在長期以來對原住民、黑人、廉價的種族化勞動力、亞太軍事基地所在地人民的剝削和壓迫之上。

依可•戴(IykoDay)還指出,在歷史上,華人勞動力常被蒙上了一層「變態」(perverse)的色彩,象徵着墮落、疾病、邪惡,威脅着這個白人移民的國家。華人的「變態」源自單身宿舍(bachelor home),擁擠而與外界隔絕的單身男性社羣被污名化爲同性戀、毒癮和疾病的溫牀,而亞裔因其勞動過高的生產效率而被視作對價值系統的破壞性力量。道德上的恐慌加上經濟上的焦慮,導致美國通過了1882年的《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在超過半個世紀的時間裡限制華人移民美國。(編者注:該法案是針對大量華人因中國的內部動盪和有機會得到鐵路建設工作而遷入美國西部所做出的反應,是在美國通過的第一部針對特定族羣的移民法。該法案允許美國暫停入境移民,國會很快就執行了這一決定。)

當一些公衆號甚至媒體文章利用影像中過濾了的現實,有意無意地強化「華人/亞裔/中國人」作爲種族主義的受害者的形象,把黑人視作種族暴力的施害者、社會失序的始作俑者,我們對結構性的種族問題便會更加視而不見。如何批判地看待種族問題,實際上是一個跨國任務。

#「我還要追求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嗎?」

鳳凰網《風向》 :媒體報導稱,亞裔和其他族裔相比,未來發展和步入「主流」美國社會更爲困難,華裔和亞裔在美國社會所面對的是複雜而又獨特的挑戰,這些挑戰主要指的是什麼?亞裔女性吳弭剛當選第一任波士頓女市長,此現象是否與上述觀點矛盾?您認爲亞裔/華裔 爲了更好融入美國社會,是否要展現自己的「美國性」?如何平衡自己的身份認知與融入美國社會的需要?

黃琨:我想先探討一下這些問題背後的假設,一是把亞裔與其他族裔各自作爲整體來比較,忽視了任何族羣內部基於階級、性別/性向/性別認同、健全與否等建立的等級,二是把「步入主流美國社會」不加批判地視作值得追求的目標。或許應該反問一下,我們在說怎樣的「亞裔」與怎樣的「其他族裔」,以及「主流」美國社會究竟是什麼。

誠然,美國社會有着長久以來對亞裔的偏見,對亞裔——特別是與美國有地緣政治利益衝突的國家——的移民政策也有很多限制。即使是有所成就的華裔美國人,也會面臨被認爲是中國間諜的指控。而企業中的亞裔職員,也會遭遇所謂的「竹製天花板」(bamboo ceiling),也就是說在技術領域得到認可,但因缺乏溝通能力和領導力的刻板印象,而不被提拔到更高的管理類職位。這些都是不公義的現象。但同時,我們所看見的「主流亞裔」大部分已經經過移民篩選,被允許加入實現「美國夢」。

我們或許要問一下,「改善自己在美國的處境」 是否就是唯一或者最值得嚮往的追求?當我們自以爲看到亞裔難以進入主流時,是否已經內化了美國社會對於「誰值得成功」、「誰不被允許成功」這些問題提供的片面答案?「融入美國」是否同時意味着對美國現存的問題視若無睹,甚至與之共謀?我們憧憬的是個人主義式的、狹隘的族羣式的成功,還是在追求更好生活的同時,也讓其他人的生活變得更好?這最終需要每個人做出自己的選擇。

最後,我想強調,針對亞裔的種族暴力事件,我們應該看到亞裔、非裔、拉丁裔等底層社區如何在不同時候成爲系統性問題的替罪羊。正如近日費城亞裔草根組織聯署的聲明所言,是城市公立學校撤資、行政部門的失責,導致了有色人羣學生之間的暴力常態化。我們需要真正瞭解不同社羣的人們在面對怎樣的困境,並與被邊緣化的社區攜手爭取結構性的變革,而非把問題的結果——缺乏教育、經濟、社會資源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視爲問題的根源,訴諸短視的懲罰性手段,成爲國家和結構性暴力的同謀。要做到這點,華裔/亞裔/在美中國人需要看到自己如何繼承並參與了「美國」這個歷史空間所產生的諸多問題,進而在日常生活中關注和投身於跨族裔的交流、合作與社區動員。做到這點,「融入美國社會」或許將不再是亞裔/華裔在美國面對的獨特或最重要的挑戰。

(本文來源鳳凰網《風向》,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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