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故事

小說

1990年4月24日美國發現號太空升空後,由貨艙將一顆爲了紀念美國天文學家哈伯(Edwin Hubble)而命名的哈伯太空望遠鏡(Hubble Space Telescope),送入了地球軌道,它是目前最大、最精巧的太空望遠鏡。

到2020年,它服役滿30年了。

感謝哈伯太空望遠鏡,讓我們能看見更遙遠的星系

目前爲止,由這個望遠鏡發現的最遠星系,是2016年發現的一個被命名爲GN-z11的星系,它距地球約134億光年

134億,這個數字,看得我暈頭轉向。

科學家曾計算出宇宙的年齡大約爲137.3 ± 1.2億年,換句話說,人們現在觀測到的GN-z11,是它在宇宙大爆炸(Big Bang)後大約4億年時的樣子。

有一種說法,因爲134億光年實在太過遙遠,隨着這個GN-z11星系誕生的一些恆星,很可能早已死滅,我們透過望遠鏡所見者,不過是它在「嬰兒」時期發出來的光芒(所以,GN-z11又稱『嬰兒星系』)。

也就是說,哪怕這個星系裡面的一些恆星已不存在了,但GN-z11星系發出的光,卻一直帶着已死、將死和老去的星子,在浩瀚的宇宙、以及兆億個星系間流浪,終於來到我們眼前,而被地球人類的科技捕捉到。

是的,即使星子已死,但那陪伴的光一直都在,只是不斷、不斷流浪,等待一次偶然,一雙能夠發現它的眼睛。

看到哈伯望遠鏡發現GN-z11的訊息,讓我想起一個人。

每每談到唐詩,腦海中最初浮現的,就是兩個人──李白杜甫

基本上,這兩人的名字,就已經蓋括了整個唐代的詩歌史了。

李白才氣太高,早在唐代就已鼎鼎有名,但奇怪的是,才情不下於李白的杜甫,其命運,在千年後的我們看起來,就有點坎坷。

一切都得從「唐人選唐詩」說起。

唐代自開元時期就出現了大量由唐人自行編選的當代詩歌總集,這些詩選,在一千多年的流傳過程中散佚大半。然而,怪的是,在碩果僅存的十餘種「唐人選唐詩」中,只有韋莊的《又玄集》選了杜詩七首,其他的「唐人選唐詩」對杜詩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這讓當今不少學者搔破了頭,想不出原因;雖然有學者經過研究給出了可能的答案,比如說,杜甫的詩主要寫當時社會的情狀,然而「詩的時事化與時事的詩化,並非當時詩壇的主流」……所以杜詩成了遺珠

或許吧!

於是,那聽聞「劍外忽傳收薊北」的消息,高興得不得了的杜甫,在「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後,沒想到,他以精緻的語言凝鍊出的心情和詩歌,遂成爲GN-z11一樣的光,陪着他早已空了的行船,在詩史裡流浪了好久好久,才被後世的選家發現,而在愛詩人溫柔的心靈中找到家。

光,會在浩瀚的宇宙裡流浪,會在千年的歷史中流浪,但總有個家,在等!

新店耕莘醫院附近,窩着一個不算年輕的公寓社區,社區裡也住着我的家,從80年代走來,算算近40歲了。

開頭那些年,父親母親弟妹,還有一個年輕的阿姨,帶着外婆最小的女兒──有先天性唐氏症的小阿姨,住在那邊。

其時,我從服役到出社會第一份工作,都在臺中,家人都去了臺北,我則繼續「留守」臺中后里眷村的「陋室」。

全家雖分兩地,但很快樂。

然而……

80年代末,小阿姨在醫界的驚訝聲中,走到了她生命的盡頭。

可能是外婆生小阿姨時,年紀太大,小阿姨出生時,除了唐氏症,還有一身的先天疾病,據說當年接生的醫生判斷她活不過15歲。

因爲這個病的特色,小阿姨智商不高,她的一生其實只活在一個,只屬於她自己的「小世界」,尋常日子中,大概有九成時間是在她自己的「小世界」裡悠遊玩耍,且只喜歡一種遊戲:扮新娘。

她喜歡對着眼前的空氣唱歌、傻笑和呢喃……彷彿新郎就在眼前。

80年代末,她彌留時,已近30了。我最後一次去加護病房看她,對我,她能說的,仍然只是「咿咿呀呀」,她應該知道我從未聽懂過,既然不可能聽懂,嘆息也就不必了。

等她熟睡後,我離去前,竟瞥見有一行淚,從她微閉的眼角悄悄爬了出來……

我知道她的婚禮已然結束。

母親則是90年代初離開的,離開前,她與80年代末追殺過來的癌細胞鏖戰了數年。

然而,母親的血肉之軀,最終鬥不過越來越兇悍越來越頑強,且能不斷裂變的敵人,大年初六,春節假期剛剛結束,在三軍總醫院,母親像個疲憊已極的戰士,在沉重的呼吸聲中,向我們、向這個世界抱歉似地合上了雙眼。

我們知道她已經盡力了!

那時是凌晨,新店那幢公寓,還在睡夢中,當陽光趕到,卻愕然發現初春的氛圍是如此寒涼。

我的90年代竟是以這種方式揭開帷幕。

媽媽和小阿姨的形象,對我而言,都是光,一直停駐在我的思念裡,在千萬生靈間,雖卑微,卻奪目。

而20多年後……

跟母親一樣,父親成了另一個抗癌戰士……也是倒在最後的病牀上,時序剛剛入冬!

讓我有點驚訝的是,年輕時是運動員的父親,從發現癌末到此刻,才一年,他怎麼會那麼早就厭戰了!

其實,父親不是厭戰乃至懼戰或拒戰,想來還是歲月已老,已無法提供他更多的彈藥和武器了...

那天上午,在耕莘醫院,他緊閉着雙眼,靠呼吸器和現代醫藥科技維持他的心跳,拔管之前,醫護人員很貼心地告訴我們:「你們一個一個跟他告別,他聽得到你們的聲音。」

輪到我時,腦海中浮現了他飄蕩的一生--

少小隨着軍隊離開了廣東的老家,到陌生的臺灣

近40年後,纔有機會回去少年的故鄉,可是,他早已無法習慣那邊的生活,廣東,對父親來講,真的成了一個旅遊的目的地,就只是走走看看,而臺灣,則成了他真正的故鄉。

於是我附在他耳邊:「爸,你的旅程已結束了,該好好休息了。」

很快地,在時光中悠遊了不短時間的這道光──父親,也跟着小阿姨和母親,在我的思念裡找到他們的歸宿,並且很快就照亮了我的回憶。

多年來,因爲有他們發出的光源,我靠着它照亮偶而幽暗的前路。

前一陣子,網路上有好多有關太空探測器「航海家1號」(Voyager 1)的新聞。

「航海家1號」在1977年9月5日於美國太空總署(NASA)佛羅里達州納維爾角基地發射升空,造訪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之後即離開太陽系,進入星際空間

1990年2月14日,NASA指令航海家1號飛船調轉鏡頭,面朝即將告別的太陽系拍下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照片。之後,在2013年成爲第一顆離開日球層頂、進入星際空間的太空船

這張照片畫面上全是星星,如果不標出地球的位置,根本就分辨不出地球在哪裡。

對於「航海家1號」的未來,NASA說得最令人感慨:「它註定,也許永遠,會漫遊在銀河系中。」

我想起鄭愁予〈偈〉裡的──宇宙的遊子

懷想「航海家1號」拍下太陽系家族的那年那月,母親才過世不久;而離開日球層頂的那年,則是父親大去的年分

那一顆在太空中有如微塵般的小點點,就含藏着我剛剛成形的思念。

NASA告訴我們,「航海家一號」現在正以每小時約5.6萬公里的速度往蛇夫座的方向前進。

如果不出意外,4萬年後(西元42720年),它會飛過鹿豹座,離地球1.7光年遠的恆星Gliese 445附近。

此後還將繼續在宇宙裡流浪的「航海家一號」,則會在6萬年後飛出距太陽約2光年左右的歐特星雲(Oort cloud)。

然後,繼續繼續,往更遠的星系飛去!

宿命的是,形體遠去的父母親和摯愛的親人們,就這樣住進了我寬闊的思念,陪着我在地球流浪、地球則會陪伴太陽系家族,在銀河系裡流浪,而銀河系,則在無垠的宇宙裡流浪……

所有的夢想和思念,所有曾經發出的光,最終也都會成爲強度不同的光痕,在無盡的時空裡,向無邊無際的未知,迤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