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苔

散文

哥說,血中的糖太多了,眼裡像突然有片紅海注入,水水糊糊的。此時,也才願意讓我帶他進醫院診療。我們怕母親擔心,沒敢讓她知道病情。

陪診,兄妹之間終於可以好好坐下來談心,有時透過親人召喚記憶,也是證明自己存在的一種方式;有些話,當母親不在身邊時,我們反而能透明地面對家族問題,更深層地掘挖成長的片段。我的記憶,彷彿也像哥哥的眼,清晰有時,模糊不定。哥哥不止一次苦笑地說:「你又忘記了。」

「記得你以前很愛吃海苔。」我愣了一會兒,慢慢地,總算撈起久違的記憶。

是的,我幼時真的很愛海苔,覺得海苔就是個奢侈的零食。薄薄的一片,才放進嘴裡馬上就化,小包裝不過幾枚,很快就會吃完。我總是輕慢地拿起一片,對着光,凝視許久,晃照着,像一張小小的玻璃紙,淺淺透亮的碎綠夾帶點點墨斑,將視覺餵飽滿足之後,才仔細地對摺再對摺,折成小小方塊,放入嘴裡,這時可以用臼齒磨咬,也可以用舌齶含壓,厚實而味濃,似乎唯有這樣才能延長幸福的滋味。

真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和哥哥常企盼客人來訪,然後幻想着客人會很識相,雙手各帶上一桶海苔。然而,盼啊盼的,慢慢才發現,因爲母親不喜人情酬酢,我們家一直沒有客人。

平時,家裡如有零食,對分—是母親的公平原則。有一天,母親不知爲何買了一桶海苔,我和哥哥相當雀躍,母親交代,這桶海苔由我發配保管,因爲哥哥吃東西總不知節制。我經常抱着那桶海苔,捨不得吃,哥哥央求時,不甘願地發給一枚,有的時候會趁哥哥沒看到時,自己偷偷多吃一枚,更多的時候,我都故意抓住哥哥的把柄,威脅告發,藉此扣住哥哥的分額。實際上,這桶由我發配的海苔,讓我知道,我和哥哥在母親的心中,其實並沒有那麼公平。

後來,阿姨從日本帶回一包海苔。哥哥慫恿我,一起把整包海苔吃完,並且用力拍着胸脯,要我相信這會是世上最過癮的事。兩人坐在地上,撕開包裝,一口接一口,沒多久,滿地便是空袋和細綠的碎屑,快速地揮霍,癮頭一瞬填滿,但應接而來的卻只剩下懊悔。

我們用幼年往事熬過了診間。

隨後領着哥哥,緩步走至停車場,提醒他路面是否平整。車上,我想起哥哥這幾年不好過,糖液侵蝕破壞了腎臟的功能,長期洗腎,身體機能下降的快速,壓得生活喘不過氣。心疼他,喉頭才吐了句「捨不得……」,哥哥又不斷拍着胸脯笑着說:「不怕不怕,想吃多少,哥哥都買給你。」我沒敢多附和一句,就怕淚腺因此不爭氣。

哥哥臨終前送的三盒海苔,盒上印着卡通人物,滿是童趣。食用期限早過,也幾度想丟棄,只不過,纔拿起,想到哥哥拍打胸脯的神情,輒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