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東海岸線 一路撿朋友

我在花東一路撿到朋友,也撿到「過去的我」,我照見「她」一番,突然,我把她丟向大海,聽見噗通一聲,海連激起漣漪都無,丟掉那個「小女孩」竟是如此容易,雖然我知道她會找機會游回我的心中,但時間拋掉她可真好啊。

我太久沒有在島上長時間晃動與訪友了。

或許某些不快的記憶還黏滯在心上不開,於是曾有很長的時間我沒辦法在島上作多日的行旅或者訪友,我甚至曾想過寫一本書叫《進不去的小鎮》,但時移經年,不快的事也漸淡了,感情已少了年輕時的心痛熱燙感,一切都淡淡的,就像靜靜的都蘭

在花東山海移動時,我發現自己竟一路都在撿朋友。

先是在花蓮撿朋友,或者撿到了朋友的朋友,幾乎都可以畫一張臉書的關係圖。怎麼聊都可以聊到認識的或者聊過天的友人,每個人都變了,或者說有人上岸,有人漂流。以前說只有林青霞纔看得上的安貧流浪者也安穩地結婚了,以前老是說自己是「醉人」的朋友已做瑜伽三年多,滴酒不沾且葷肉遠之,以前喜歡城市酒吧生活者現在只愛種菜。

這裡每個女人都是生活女巫,巧手幻化金木水火土……。一路撿老朋友,但撿到的卻都是我得「更新」的記憶。

〉〉山海人的無私分享

民宿落腳時打開臉書,多年不見的友人Homi留言「到臺東都蘭找我,妳會喜歡。」方位都蘭,其餘資料匱乏。搭火車抵達臺東,纔剛認識的臺東朋友小英爽快願意借我小march,臺東人真大方。看海吹涼風,在海岸公路拾回開車的樂趣,車走海岸線加路蘭海藍,漂流木化成木雕藝術,這裡所見的垃圾都可以是黃金。加路蘭這條原意是阿美族黑髮溪的美名,讓佇立在海風中的我的長黑髮顯得如此相得益彰,我喜歡黑髮溪,即使夏日干旱不見溪。

拐進都蘭糖廠,見招牌「好的,擺」,問人認識Homi嗎?對方說她就在這裡。一轉頭,剪影裡的她就跳進視野,我們又抱又擁的,好像時間從來沒間斷過。多年老友不期而遇,百感交集。在她的樹屋當野孩子,喝茶,看年輕人爲了反核遊行彩繪着向日葵。忽見美麗女子來送喜帖,也當場邀請了我這個陌生旅人。一場從花蓮傳到臺東的曠世婚禮快要來到,泰雅雲力思要嫁女兒。我在花蓮就聽朋友說起,每個人說的同時眼睛都發着亮,因爲這婚禮意味着是一場音樂盛會,這喜訊一路延燒到臺東,彷彿是每個人的喜訊似的,這是山海人的無私分享。

在這裡找朋友不靠地圖靠的是嘴巴,用問的就可以找到人,撿到朋友。一九九六年在波士頓曾落腳其房子的BK,早聽說已是正港臺東人。我問BK在哪?每個人都跟我說不用去找他,他每天固定來「煙囪下」的咖啡喝咖啡報紙,活得像歐吉桑。午後,十幾年的朋友果然像歐吉桑地出現在廊下翹腳飲咖啡看報紙。我的心頭頓時想起我和他共同的友人當年在紐約的自裁往事,一切如此模糊又如此清晰。

我又拾到一枚老友,在東岸朋友就像海邊貝殼,對都市人而言這並不容易遭逢的閃亮東西,在此卻是開個口張個眼就見到。

〉〉拋開城市的臉色

撿到的朋友有的是讀者

在都蘭糖廠掛了個小小的「瑪悟啦海」,冰櫃內都是亮如黃金的手工巧克力,店主阿達來認我。阿達原南京東路出版社,他離開臺北在臺東環島旅行時,遇到一個大叔把他撿回去,接着又提供他可以以勞力換取住宿的臺東豪宅莊園體驗,城市阿達在臺東賣如此城市時尚的手工巧克力,在靜靜的都蘭,他告訴我臺東最美的是海和天,日日上演不同的變化,在說話時,天色已瞬息疊上不同色彩了。

這回的行走決定讓自己當觀光客,也就是必做許多到此一遊的經典事:比如買巴代的書讀,在海邊品咖啡望海,吃都蘭手工麪包,走吊橋,到泰源幽谷看猴子(唯獨不想吃過度盛名的包子)。

黃昏在潮間帶看人魚廝殺,嘆息沙灘海岸被財團買走,流淚的美麗灣,阿美海祭岸日後將成族人的傷心地。

臺東土黏住了許多人……有些人被黏在此是不得已或被迫的,像開發隊老兵,像在建和部落和池上等地有許多客家人至臺東討生活。山中無老虎,猴子可稱王,臺東讓人雄心長了出來,山海壯闊可以棲息夢想,可以滋養剽悍的心抵擋這塵世的風霜。

如何在此生活,慾望降低即可。旁人說的時候,我的手機忽然響起,八里房貸銀行存款不足,逾期未繳信用將成問題。於是立即驅車在海岸線尋找7-11的身影,在東河終於見到熟悉便利店,時間已近下午三點十五分。一進去卻不見自動提款機的熟悉身影,店員說這裡沒有,還好拐進部落前有家農會。這讓我覺得太詭異了,好像被城市的雷達追蹤着。被追蹤的不只是銀行的數字多寡,更多是長久以來寫在臉上的城市神色,光見到慌慌張張問店家有無網路的表情,或是講手機內容即可見到城市人被莫名事物追蹤且難以短時間擺脫的舊疾

〉〉臺東土黏黏

閒晃街上,見臺東街上招牌掛着許多「北港肉圓」「斗六喜餅」「臺南嫁妝金舖」等字眼,意味着此地有許多老一代的彰雲嘉臺南人與客家人,八七水災之後,他們徒步移民至臺東,往事寫在招牌上。在臺東搭計程車,司機姓翁,他說臺東姓翁者多可追溯六十年前父執輩從嘉義義竹朴子的移民路線,翁先生說因爲當時整個村莊都是姓翁親屬,不能婚配,所以就到外地討生活兼找姑娘,儼然是臺灣版的「走婚」。

臺東收容了水災徒步移民與移動客家人,竟還留住了走婚者。

知本山區走,一座白教堂矗立,然此間教堂不提供信仰,提供的是浪漫。知本風車教堂旁住着一位沈伯伯,客家人的他平時多以閩語和他人交談,只諳故鄉語者方知來客原鄉。在知本風車教堂喝下午茶,盡收山海臺東一派風光,我想這種大器之美,莫怪養出臺東人的心胸寬大,來此數日,最常聽到的竟是:你來,我家可以住的。城市人怎麼可能輕易讓認識未久的人登堂入室?

風車教堂堂主宅男小孟在午後說起各式各樣的求婚故事,我的腦海浮現出敲鐘幻音,城市人開不了口的人生關鍵時刻,很需要藉此美景表達。

每個人在我要來到臺東前都告訴過我,要到鐵花村聽音樂。白日在地政所改裝成的誠品書店與星巴克喝咖啡,臺東的山海被我拋在腦後,這是臺東?我瞬時狐疑。莫怪臺東市在三月推行車邊要畫停車格繳費的事件竟引起各種正負反應,這就好像一個覺得處處都「亂好」的人忽然要他買置物櫃的感覺吧。

臺東街上忽聞不少粵語入耳,香港已可直航臺東。我去過波里尼西亞羣島和斐濟等南島,我以爲臺東的山海具有偉絕與輕鬆的奇異魅力,較之大溪地沒有嚴重西化的問題,較之斐濟更勝一籌,因爲斐濟有藍色大海卻無臺東綿延大山的壯色。

這片東岸山海窄仄,卻容得了人的傷口與失去,失戀失業失去人生方向的「三失者」,重新又有了三得,這土讓流浪者黏住了,有的被陽光烘乾了傷,有的讓海水洗刷了痛。在這條長長的山海線上,以勞力換取住宿的年輕人像是候鳥,這裡有滋養他們年輕狂放的各種可能。

離開前我徒步走在臺東街上,有一個女生騎着腳踏車,忽然停在我的面前叫着我的名字,又撿到一個讀者兼朋友。

臺東,很小很大。

臺東短時間沒有黏住我的腳,不過它也某種程度黏住了我的心。

我想起很多年前年輕的我在環島的午後大雨中,望着晚嵐從山海間飄起,那時的我既薄悻又多情啊,身心到處長滿棱角,現在的我多半是慈眉善目的。

我在花東一路撿到朋友,也撿到「過去的我」,我照見「她」一番,突然,我把她丟向大海,聽見噗通一聲,海連激起漣漪都無,丟掉那個「小女孩」竟是如此容易,雖然我知道她會找機會游回我的心中,但短時間拋掉她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