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迎客鬆守鬆人胡曉春:寫下140餘萬字

農曆八月十五,夜。

隱匿白雲深處的圓月終於現身黃山之巔,迎客鬆沐浴在銀光下。空曠山谷間,天南海北的客人發出的驚歎聲不絕於耳。

起風了,胡曉春裹緊外套步入月色中,朝着那棵千年古鬆走去。中秋佳節,不喜甜食的他還是挑了一塊紅豆沙餡的月餅細嚼慢嚥,不能時常陪伴家人,胡曉春總是覺得虧欠。

作爲第19守鬆人,胡曉春每年有超過300天駐紮在海拔約1670米的迎客鬆旁,寫下了140餘萬字的《迎客鬆日記》。他將守護好迎客鬆,作爲一門值得用一生去參悟的學問

從29歲到40歲,歲月的輪軸滾滾向前,守鬆人胡曉春的兩鬢冒出了少許新生白髮古老的迎客鬆看上去卻依然蔥鬱年輕、笑傲羣峰,胡曉春說,“它能青春永駐是我最大的心願。”

在胡曉春眼中,千山萬水,不及黃山之秀美,“迎客鬆已陪着黃山走過千年風雨,在四面八方的堅硬中,它不只是一棵樹,它值得人們爲之注入更柔軟的情感。”

守鬆人與迎客鬆的關係,更像是兩個生命間的相視與守望。

胡曉春在查看迎客鬆的松針生長情況受訪者供圖

第19任守鬆人,黃山腳下長大的80後

黃山是看着胡曉春長大的。

1980年7月,胡曉春出生在距黃山東大門約20公里的中墩村。從小到大,他總是站在山腳下仰望這座“天下第一奇山”。

19歲離家參軍,每每談起家鄉,魂牽夢縈的“黃山”便從胡曉春的心際涌上嘴邊。他跟戰友侃侃而談被稱爲“黃山四絕”的奇鬆、怪石、雲海和溫泉,那時候,迎客鬆在他的印象中還是一個並不十分真切的隱約身影。

玉屏樓東、文殊洞上、青獅石畔,海拔1670米的絕壁邊,迎客鬆破石而出。它以驚人的堅韌和剛強將根深深扎進岩石縫裡,歷經千年風霜,仍然屹立不倒,樹高10.2米,枝幹遒勁。樹幹中間,兩側枝丫向外斜出,似人伸出手臂廣迎四海賓客,迎客鬆由此得名。

秋天的迎客鬆。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這棵創造了生命奇蹟的千年老鬆是全國唯一配有“警衛”的樹木,自1980年,迎客鬆守鬆人傳承至今已歷19任。

2009年,已在黃山風景區工作三年、時任護林防火隊員的胡曉春成爲第18任守鬆人徐東明的徒弟,擔任迎客鬆守鬆人B崗,協助師父完成迎客鬆的日常巡護、監測工作。

翌年,年近而立的胡曉春接過師父留下的《迎客鬆日記》、望遠鏡、放大鏡等護鬆設備,正式“接棒”成爲第19任迎客鬆守鬆人。師父希望他能一併傳承歷代守鬆人堅韌細緻、不屈不撓的迎客鬆精神

“迎客鬆不僅是黃山的標誌、安徽的象徵,更是不可再生的國之珍寶。對待它,要有耐心、責任心,更要有耐得住寂寞、堅韌不拔的迎客鬆精神。”胡曉春將守護好迎客鬆,作爲一門值得用一生去參悟的學問。

胡曉春站在辦公室書櫃旁。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一年在山上超過300天,《迎客鬆日記》從未中斷

清晨7點半前,胡曉春便開始當天的第一次巡查。枝丫、松針、樹皮的細微變化以及支撐架、拉索、防雷設施等情況均要詳細監測和記錄。每天要檢查六七次,每次耗時15分鐘左右。

晚上,胡曉春要等玉屏廣場上的人一茬茬走光了,再看一眼迎客鬆,在迎客鬆旁的辦公室寫完日記,方能安心回屋,累得倒頭就睡。

夜間,紅外線防侵入報警系統啓動,若有人或動物進入迎客鬆隔離保護區,胡曉春放在枕邊的手機會收到報警,他要隨時起牀查看情況。

距迎客鬆25米遠的地方,有一間大小約14平米的小房間,便是胡曉春山居時的“家”。山間水汽重、溫差大,入睡前被褥經常是潮溼微涼的,夏天蚊蟲多,條件不可謂不艱苦。而胡曉春一年中有超過300天住在山上。

黃山四季的變幻胡曉春早已看遍,終年常青的迎客鬆在他眼中也有了不同的色彩,具有別樣的春夏秋冬。

“春季,迎客鬆剛剛生出新梢頭,一眼望去,鬆身嫩綠,色彩略淡;夏季,松針開始萌芽,5月開松花後,慢慢形成翠綠加嫩綠的鬆身;秋季,松針略微發黃,一些亟待淘汰的松針將枯萎凋落;冬季最長,有六七個月的時間迎客鬆都是呈現深綠色,略發烏。”

每個季節對迎客鬆的養護也各有側重。春秋防蟲害,夏季防颱風強降雨,冬季怕凍雨和大雪。胡曉春十分在意迎客鬆周邊的水系、土壤情況,“這些是絕對不能被破壞的”。

2016年冬,胡曉春在查看迎客鬆的生長情況。受訪者供圖

除此之外,他還要防止外界對迎客鬆造成傷害。遊客多的時候,胡曉春一天要站六個多小時,時刻準備“聞煙而動”,及時將隱患隔絕在迎客鬆安全“結界”之外。

“山上空氣質量那麼好,負氧離子含量那麼高,既然來了就好好投入到身心的洗禮中。”胡曉春時常這樣勸導吸菸的遊客。他從進入黃山風景區工作後,就有意控制自己的抽菸頻率,2009年跟隨師父守鬆後,便徹底戒菸了。“黃山景區實行全年森林防火,只要進山就不會抽菸。”

“不單單防人進入迎客鬆保護區,還要防動物。比如猴子會扯拉、撕樹皮,松鼠會磨樹皮。”一旦遇到這種情況,胡曉春會拿食物做誘餌,投向遠方,以引走小動物,“不要刻意驅趕它們,萬物都有靈性。”

“不刻意”同樣適用於守鬆日常,守鬆人從來不會人爲地輔助迎客鬆生長。迎客鬆根部分泌的有機酸可以將岩石逐漸溶解,松樹就能在岩石的礦物鹽類中汲取養分。

“千百年來,它經歷的風雨雷電、惡劣天氣比我們多得多。尊重自然規律,讓它自然生長,我們不會刻意去幹預。” 它一直在堅韌向上,蔥鬱千年。

迎客鬆的具體年齡是個謎。

專家根據現存的文獻史料,推算出迎客鬆已逾千年。“但具體多少歲,沒有人知道”,胡曉春說,鑑定測算樹木的年齡須進行年輪勘查,而這一手段可能會對迎客鬆帶來傷害,“具有風險性,因此至今沒有特意去測過。”

一棵樹的日常變化是微乎其微的,胡曉春檢查時需要特別細緻,這個時候師父留下的放大鏡就派上了用場。“檢查松針時,除了要逐枝逐片觀察,還要特選幾個梢頭、幾根針葉來檢測,數一數松針數量、萌生的新梢頭數量,量一量松針長度,再觀察其色澤。”

10年間,胡曉春將每日的天氣、溫度、相對溼度、風力等與迎客鬆息息相關的數據細節,一一寫入《迎客鬆日記》中,無一遺漏,每篇日記至少400字。3000多個日日夜夜,胡曉春寫下了140餘萬字的《迎客鬆日記》,紙張裝滿60餘個文件夾。每一年,他對“如何守好迎客鬆”這一課題都會有新的總結和感悟。

書櫃裡的迎客鬆日記。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這是屬於他的山居筆記。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胡曉春爲迎客鬆的生長變化留下了一份彌足珍貴的記錄,“若干年後翻閱,裡面呈現的迎客鬆的變化情況一目瞭然。”

“迎客鬆守護着八百里黃山,我守護着迎客鬆。”

兩個生命的相視與守望

在胡曉春眼中,迎客鬆是百看不厭的。當月光灑落在松針上的時候,松樹神似一位拄着柺杖的老翁,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松針)都泛着溫柔的銀光,“這種景緻,無可媲美。”

在守鬆之初,面對着深山空谷,寂寥常常縈繞在胡曉春心間,偶爾顯現的驚豔之景也驅散不了雲霧繚繞的冷清。尤其夜深人靜的時候,只能聽到門外呼呼的風聲,風拍打着樹葉、松針發出的此起彼伏的沙沙聲。

“白天遊客多的時候,像入世。夜晚人散了,又出世了。”胡曉春知道,在極端熱鬧與極端冷清中“入世”、“出世”的更迭交替是守鬆人無法迴避的日常。

如今,他學會了如何與寂寞相處,去調節心理落差, “我開始學着理解這棵古樹,而不僅僅是守着它。”

接過守鬆重任之後,胡曉春更加努力學習降雨量、土壤、病害蟲、力學支撐點等知識,學着傾聽迎客鬆的千年私語。漸漸地,胡曉春可以讀懂迎客鬆更多、更深的“心事”。

現在,胡曉春還在不斷充實自己,學習高等數學、幾何等知識,“只有更瞭解它,才能守護好它。”他也有了自己的徒弟,他希望徒弟不僅能把迎客鬆精神傳承下去,還能紮實掌握所有日常守護的經驗。

每每提到家人,胡曉春總是充滿了愧疚,“覺得虧欠他們太多。”正式接任守鬆人以來,胡曉春每個月只有4天時間可以下山,在黃山東大門,他有時會跳上往東北方向駛去的班車,回中墩村看望父母;有時會攔下朝西南方向開去的中巴,去往33公里外的宏村陪伴妻女。

每一次歸家妻子都會不厭其煩地叮囑他注意吃飯添衣,在巡查時千萬注意安全。妻子尤其擔心胡曉春揹着吹雪機給枝條吹雪減壓,“怕我腳打滑”,稍有不慎便會跌落萬丈深淵。

2015年冬,胡曉春身背吹雪機給枝條吹雪,爲迎客鬆減負減壓。受訪者供圖

女兒大一點的時候,見到我總是說‘山大王回來了’。”在胡曉春9歲的女兒眼中,他是深居山林的“山大王”,偶爾纔在家露面。

2012年8月,颱風“海葵”在安徽肆虐,黃山光明頂最大風力達12級,迎客鬆應急保護分隊嚴陣以待。這是胡曉春擔當守鬆人以來,面臨的最大挑戰,“風力過大會導致枝條大幅擺動甚至折斷,我們要採取措施對枝條進行拉縴固定。”

狂風暴雨中,妻子打來電話,出生不到30天的女兒因高燒引發肺炎,希望他速速歸家,初爲人父的胡曉春只能紅着眼睛在電話中向妻子耐心解釋。守了2天3夜沒有閤眼,確認迎客鬆安然無恙後,胡曉春終於下山回家。

2016年,胡曉春被授予“全國旅遊系統勞動模範”。2019年,他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

從29歲到40歲,歲月的輪軸滾滾向前,守鬆人胡曉春的兩鬢冒出了少許新生的白髮,古老的迎客鬆看上去卻依然蔥鬱年輕、笑傲羣峰,胡曉春說,“它能青春永駐是我最大的心願。”

每一年元旦,當第一縷陽光染上迎客鬆鬆針時,胡曉春都會做一件頗有儀式感的事情——對着迎客鬆許願,“願家人平安,迎客鬆延年益壽。”

胡曉春將自己心中所願寄託到了他最親密的夥伴身上,他能感覺到,在四面八方的堅硬中,他和迎客鬆皆是柔軟的。它不只是一棵樹,而是在懸崖峭壁上強悍生長的生命。

他和它的關係,更像是兩個生命間的相視與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