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列車——青藏鐵路行紀

“到格爾木中國鐵路到頭了。”在冰窖般的車廂裡凍了整整一夜後,民謠歌手周雲蓬把這段經歷寫在了散文集《綠皮火車》中。

翻開2006年以前的中國交通地圖冊,西藏自治區是一片大面積空白,你無法找到任何一塊黑白間隔的長長條紋圖形。即便和它相鄰的青海省,也僅有一條鐵路,從甘肅撲進來,連接西寧,再綿延至格爾木。剩下的,仍舊是大面積的空白。杳無人煙的荒蕪,天人永隔的落寞。

列車奔馳在荒原中 本文圖均爲巴伐利亞酒神圖

後來才知道,從西寧到格爾木的這條鐵路,有個正式的名字叫“青藏鐵路一期工程”。在那個血肉鑄長城的年代,共有6萬多名鐵道兵涌入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從青海湖和塔里木盆地一路奮戰到了崑崙山腳下,最終卻在不可逾越的高原凍土面前,敗下陣來。這一敗,整整敗了30多年。

周雲蓬在綠皮火車上懊惱那個離他遠去的姑娘時,格爾木還是中國鐵路遙不可及的盡頭。

我有過幾次搭火車行走在青藏一期的歷程。那時從西寧到格爾木的7581次列車,還是能開車窗的綠皮火車。驚爲天人的關角山鐵路展線羣也沒有廢棄。火車撕破地平線,帶來了調色盤一般蔚藍的青海湖。不諳世事的女孩興奮地直跳,問媽媽,這是不是大海?媽媽笑着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車廂像個熔爐,把不同民族的乘客鍛打在一起,他們用唾沫星子和撲克牌消解人生,在綠皮火車上進行這輩子第一次也可能最後一次的相遇。火車駛過海子詩歌裡那個雨水中荒涼的小城德令哈,最後變成沉默的刺客,一頭扎進格爾木火車站的夕陽中。

但我卻從未涉足傳說中的“青藏鐵路二期工程”。從格爾木到拉薩,那條真正詮釋“天路”的鐵路區段。它一次次出現在別人的遊記和相機SD卡中,幾乎成爲詩和遠方的某種代言,爛俗透了。從我生活的城市上海,到日光傾城的拉薩,只消一趟Z164次列車,便可爲這個始終未盡的夢想買單。可是談何容易。每逢把這個念頭付諸中國鐵路12306的APP時,它總是回以我一票難求的反饋。於是一次無心插柳的試探下,意外發現六月某日的Z164上還有幾張剩餘臥鋪,便未經多少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糾葛,將它迅速變成手機裡的一張“未出行訂單”。

太白山秦嶺

我看見雪山之巔的雄鷹,以及草原深處的犛牛。睜開眼睛,卻不過是夢境一場。列車已遠離中原之地的牽絆,正馳騁在廣袤的渭河平原上。這是隴海鐵路的咽喉要道,連接了中原和大西北。此時的我,正置身於寬敞明亮的Z164次列車車廂之中。它滿載着一車操着不同方言的乘客,向着彼此共通的一個目的地——拉薩車站駛去。

車上的乘客

即便未見其人,亦能先聞其聲。一羣來自杭州的中老年旅行團,從起點上海站伊始,她們的聲音便一直迴盪在車廂的各個角落。我並不知曉這羣人彼此之間的關係,究竟是前同事,還是相識數年的老朋友。但讓車廂裡其他乘客歎服的是,她們能夠以一種驚人的默契,將各自的講話音調控制在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區間段:雖然略顯聒噪,卻也不至於讓人心生反感,彷彿一臺電腦裡精準的聲音輸出控制系統。

不少年輕人會坐在中國臥鋪車廂特有的邊座上,或歪着腦袋地看風景,或對着窗外發呆。一個穿着藍色阿迪達斯三葉草T恤的男孩,手捧着一本保羅·科埃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陷入一幅埋頭苦讀的狀態,絲毫不顧及周圍來來往往的啤酒花生八寶粥。而坐在我對面的一位女生,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遠處的羣山,似乎對這趟火車旅途有着濃郁又新鮮的執念。

我們叫她小吳好了。此次她利用跳槽的間歇,手一滑搶到了進藏的臥鋪車票,差不多和我相似的動機,那便是沒有動機,說走就走。稍稍不同的是,她有個好朋友生活在拉薩,算是有了落腳點,可以更悠閒地去面對未知的旅程。與不少坐火車去西藏的旅客類似,小吳選擇搭乘這趟火車,並非出於一種節省旅費的考量,而是無法抗拒青藏鐵路幾乎零差評的沿途景觀誘惑。

快要接近寶雞車站之時,一座頭頂白雪的巍峨山峰,如一位英姿颯爽的勇士那般,從連綿的羣山之中脫穎而出,在車廂靠左一側的車窗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記。這便是海拔3700多米的太白山,而鐵路南麓的那一連串遠山,正是隔斷了中國南北方的秦嶺。

“今天的運道不錯,天格外透。”我對小吳說。這絕非一種安慰,以往每逢車過太白,總是遇到灰濛濛的霧霾天。秦嶺變成了如山水畫的線條那般朦朧,太白山更是像頑皮的孩子那般若隱若現。人生何其短,誰知道下一次又逢怎樣的鬼天氣。睜大眼睛貪婪地多看幾眼,纔不枉這一次的最佳邂逅。畢竟,在夏天的平原之上望見雪峰,除了撞大運之外你別無指望。

凌晨四點的格爾木

傳說中的25T青藏高原型車廂上,應當配有製氧系統和供氧裝置等,並且具有藏文的信息顯示。但從這趟Z164次列車車廂的內部設施判斷,它與普通的25T型客車似乎並無二致。謎團在夜晚九時的西寧車站得以揭曉:所有乘客需要帶上全部行李,下車換乘站臺另一側的25T青藏高原型列車。這一回,總算能夠親眼見到車廂兩側的管路供氧口了。不過好奇歸好奇,誰也不希望在明天青藏鐵路最美麗的時刻,鼻子上被一根長長的呼吸管無情地刺入。

從這一刻起,貨真價實的青藏車廂,載着一車貨真價實的進藏乘客,貨真價實地踩在了青藏鐵路上。夜幕下的青海湖,早已變成了煤黑色的噪點,在大多數人的睡夢中神不知鬼不覺地錯過了,彷彿從未出現那般。姐姐,今晚我們都在德令哈遊蕩,只不過一場美夢被陣陣凌厲的東北話擊碎,驚醒在凌晨四點的格爾木。

凌晨的格爾木站臺

“格爾木,那是通往西藏的路。車廂裡,有更多的人在念經。酥油茶的味道,陌生的站名,晚上,車裡很冷,外面是火星一樣的茫茫鹽湖,我感到透骨的孤單。很後悔,幹嗎偏讓她做自己的女朋友,就一路說說話不也很幸福嗎?”

周雲蓬在綠皮火車上悲傷刺骨,他的東北老鄉卻接二連三地往車上趕。我從鋪位上跳下來,雙腳剛踏在格爾木冰冷的站臺上,便察覺到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寒意。Z164次要在格爾木停靠25分鐘,以方便調換車頭的作業完成:列車即將告別青藏一期的電氣化鐵路,火車頭也將替換爲兩座美國GE公司生產的NJ2型內燃機車,來完成剩下的青藏鐵路二期的運輸任務。

荒原,永恆的荒原

再次甦醒的時候,窗外那個世界荒涼到近乎不食人間煙火,如果不是G109國道上的重型廂式卡車,說自己被棄置到一個陌生的星球都不足爲奇。在阿姨們的杭州話和大叔們的東北話交相呼應下,列車早已將雄壯的崑崙山甩在了北方,頭也不回地駛入了可可西里的荒原。

荒原無邊無際

荒原,無盡的荒原。可可西里的荒原上,沒有英國詩人艾略特筆下摻雜着回憶和慾望的丁香,只有野草、戈壁、海子,以及不經意闖進火車視線中的藏羚羊野驢。要鑑別這些精靈們何時出現,異常簡單。不用像狙擊手一樣盯着車窗,只消豎起耳朵,聽聽這些阿姨們那不時劃破寂靜的“喔唷”聲,便能準確捕捉到它們的動向。這時所有人都會撲在車窗前,用手中的快門記錄這一轉瞬即逝的景象。有趣的是,這些阿姨們的攝影器材,也呈現出兩個極端趨勢:要麼是厚重的單反加長焦,要麼是一臺輕便的安卓手機。

大多數時候,青藏鐵路總是與G109國道(青藏公路)齊頭並進。四年前,我曾和朋友一起自駕這條公路出藏。荒原之上,我們親眼目睹了一羣禿鷲,在分食一頭死去的犛牛。場面血腥、驚悚,卻又讓人忍不住駐足觀望。這是大自然最最公平的自然法則,從生命誕生的伊始,便始終在這片荒原中維繫至今。那些呼嘯而來的鋼鐵巨獸,或許能嚇退一頭膽小的藏羚羊,卻並不能改變它們在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自然規律。

如今,綠色鐵蛇在這片已經存在了兩億多年的可可西里荒原上逶迤着。但與大自然的不可捉摸相比,它的威懾力還不足以教這些奔跑着的藏地生靈們跪地臣服。

荒原上的藏野驢

翻越唐古拉

“爬過了唐古拉山,遇見了雪蓮花”,鄭鈞在《回到拉薩》裡呼喊着。而痛仰樂隊則在《扎西德勒》裡輕快地吟唱起 ,“荒原掠過,納木錯掠過,唐古拉山望着往來的過客”。這樣讚頌唐古拉山的歌究竟還有多少?恐怕數也數不清。

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凍土隧道風火山,掠過了,長江的源頭沱沱河,掠過了,一座座連綿的雪山橫亙在眼前了,火車終於要翻越青海和西藏的界山唐古拉山了。

唐古拉站

雪山連綿

車窗外,那一支支幾乎唾手可得的大型雪山冰淇淋,散發着一種令人眩暈般的致命誘惑。車窗內,那一個個幾小時前還興奮異常的叔叔阿姨們,卻感受到一種頭暈目眩的致命痛楚——高原反應是一個披着隱形衣的魔,在猝不及防中直接剝奪一個人的健康。經過一番徒勞地掙扎,睡在我下鋪的那位阿姨,終於向列車員要來了氧氣瓶

但凡進藏的攻略上,一般都會宣揚兩種比較普遍被認可的觀點:一是倘若感覺到呼吸侷促,出現高反徵兆,先儘量不要吸氧,而是試着用休息的方式調整身體,逐步適應高原。否則的話,可能患上氧氣瓶依賴症。二是,在進藏方式上,相對飛機一下子降落到海拔3600多米的拉薩貢嘎機場,搭乘青藏鐵路列車能夠逐步讓身體適應高原的節奏,所以火車進藏是相對輕鬆和舒服的方式。

這裡不說第一點,單說火車進藏這條。原本我也是此種觀點的忠實捍衛者,但當真正置身於翻越唐古拉的列車上,才徹底體會到了爲何將這條鐵路稱之爲“天路”,以及由此帶來的痛苦與艱澀。即便身在擁有彌散式供氧的高檔車廂裡,一個人仍舊要和殘酷的青藏高原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從崑崙山的玉珠峰附近開始,列車便置身於海拔4000米以上的區域之內,在接近唐古拉山口的時候,海拔更是上升到了4800米以上。總算把天梯一般的唐古拉山甩在身後了,列車還要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那曲地區長途跋涉數個小時……

如果再考慮到將近兩天兩夜的旅途疲憊,那麼火車進藏顯然也不是一件悠然自得的事情了。所以當下鋪的杭州阿姨從鼻式吸管中一臉放鬆地汲取氧氣時,車廂裡的乘客都產生了一種兔死狐悲般的微妙氛圍。大夥都不敢造次,安靜地待在各自的領地,羔羊般沉默。

“七年前咱們來西藏的時候,我最多有點頭暈。現在,開始覺得胸悶的不得了。”從格爾木上車的一東北男人無奈地講出這句話之後,唐古拉車站的白色站牌終於浮現在了車窗之外。而這趟Z164次列車,卻仍舊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絲毫不顧及它的乘客是否注意到了這座獨一無二的火車小站。

這是這顆星球上海拔最高的一座火車站。5068米的巍巍高度,超出了世界第二的秘魯蒂克里奧火車站整整200多米。

那些向列車敬禮的人

矗立在荒原之上的,並非只有牛羊。如果你目不轉睛地盯着窗外,也許會發現一個紋絲不動的“黑點”,在大多數人眼皮一眨的電光火石間,被疾馳而過的列車無情略過。相信任何一個有緣看見“黑點”的人,內心都是一面被石子擊中的湖水,再也無法保持平靜。

那些“黑點”,是一羣向着列車敬禮的人。每隔幾公里,便至少有這樣一名身穿黑色制服的人。他們在海拔4000多米的荒原上,在烈日和雨雪的肆意凌虐下,以堅忍的毅力和軍姿般的莊嚴,保護着這條神聖的鐵路。

他們是青藏鐵路沿線的護路工人。聽說,他們並不屬於鐵路職工的編制,而護路也只能算作一種自願加入的兼職。他們的真實身份,其實都是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藏族牧民。

鐵路部門似乎並沒有出臺向着列車敬禮的強制性規定。那麼我想這些風吹日曬的護路工人,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內心的某種情結。我們沒必要將其煽情地上升爲信仰之類高度,但請無論如何要記住這些像植物般紮根在荒原上的“黑點”。如果可以的話,請向他們用力地揮揮手。

因爲這可能是青藏鐵路上最美的一幅定格。

措那湖,比海更藍

火車駛過措那湖

列車抵達西藏後,便進入了傳說中的藏北無人區——羌塘自然保護區的一部分。此時已是下午1點,車上大部分乘客已經疲態盡顯。在這樣一種心魔的操控下,窗外的風景也愈加荒涼起來,且帶着一種孤芳自賞的疏離感。

自古以來,大羌塘便是令人敬畏的不毛之地。它是屬於野犛牛、野驢、藏羚羊、雪豹、山貓、藏狼和西藏棕熊們的地盤,一切帶野字的動物方可准入。偶有一些勇士們冒險涉入,有的走了出來,有的不見蹤跡。

綠色鐵蛇帶來了工業文明的足跡,以及世人如夢方醒後的修正主義。再沒有當初建設成昆鐵路時人定勝天式的狂狷,取而代之的是對這片靈境之地的足夠尊重:鐵路儘量避開了一些野生動物的活動區域,並在沿途修建了33個野生動物遷徙的通道。每一寸高高凸起的路基下面,也都進行了草皮移植。

車廂右側突然出現了一片海,在烏雲遮蔽天空的草原上。一片青藍色的水域,將半死不活的乘客變成了半活不死。他們振臂高呼,搖身一變爲那些發現新大陸的探險家。每每這個時候,旅行便不再需要任何所謂的意義。從這條鐵路開通伊始,已經有2700多萬人親眼見證了這片青藍之海,在他們心花怒放的火車旅程之中。這片青藍,可能早已司空見慣,甚至厭倦了旅人們矯情的感慨。畢竟,我們只能排在這2700多萬人之後,已然無法更改。可青藍出現在彼此的生命之中,仍是不容辯駁的第一次啊。縱然無數相機的內存卡上早已塞滿了你的容顏,但這又何妨。火車正在加速離開,雙層擋風玻璃上佈滿了污濁,那也許是先前乘客嘆息的口水所致,但這又何妨。誰也不能阻攔一個任性的遊客遇見這片青藍之後的忘乎所以。

這就是措那湖,它比海更藍,比海更深。

抵達拉薩

綠色的鐵蛇再逶迤,也終將緩緩抵達目的地。一場荒蠻的暴雨之後,迎接列車的是萬丈光芒的拉薩城,這是一份大自然的慷慨,彷彿天空中飄來的哈達。

即將抵達拉薩

飛行器,也許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但也讓人類失去了一步步爬上高原的樂趣。相形之下,公路和鐵路從平原延伸而來,像一座座通往天堂的階梯,令人震撼不已。而與八條能夠進藏的公路相比,青藏鐵路卻是現階段獨一無二的進藏鐵路。

我們翹首期盼着未來的川藏鐵路,甚至中尼鐵路的早日完工。不過在此之前,火車仍舊要孤獨地奔跑在青藏鐵路上,載着一車車爲夢而來的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