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圖/川貝母

她不由自主的在大埕飄移,如初履滑水板不諳駕馭的新手被水流搖來蕩去般。她開回家的車不在大埕,她昨晚就回家了他們卻好像沒看見她,這連串荒謬的情境,那麼,這夢是真的了?

天空,黎明前無垠的黑調加一點藍,東方透出明光漸而轉換有亮度的深藍,像海,像夢中她仰望的天空,縷縷雲影似粼粼波光。她在藍海泅泳,找尋幾無可能的一片烏雲……

身體顛簸了下,她回神過來,方纔藍天藍海竟是神遊。

雨絮一絲一絲沾溼她,一層一層覆蓋她,怎麼這雨不懂得歇一歇呢?她感覺身子越來越冷,額頭一綹瀏海凝結水滴在眼簾滲滲滴下。站在陽臺也能溼成這樣?詭異的雨。

耳邊聽見大伯二伯陸續下樓,好像商量着去安養院接公公回家過節。聽見大嫂跟下樓提醒兩人:「要跟爸說清楚只是跟安養院請假外出。」要說清楚:「回家,只是吃飯。」

她在衣櫃裡找了一件以前的洋裝換上,衣服有股老櫃子沉沉的木頭香,呵,這件過時洋裝─小圓領滾蕾絲邊,前襟三顆小包扣,同布料細腰帶,雪紡紗過膝裙,竟然還穿得下。軀殼或許是能維持的,然而內心呢?

曾經,在丈夫短暫停留的夜裡,她撥弄他出奇柔密的黑髮,中年男人,這一頭翻不出灰白的頭髮令她不安,按按再捏捏他的臂膀肌肉是否有她的熟悉,俯貼他胸脯上聽着深沉的脈動,她相信這是他的「人」沒錯,機器人生化人外星人應該不需要有熱度的心臟;然而,何以她對眼前的男人感覺竟是模糊?丈夫被吵醒,看得出極度耐住性子,叫她快睡,一大早他還得搭機「回」上海。

何時開始成了「回」上海?原本她並不挑剔這種用詞,只是,當兩人睡成個「非」,攏高在之間的兩牀單人被如翻越不過的屏障,使她有了焦慮。丈夫在身邊的日子愈來愈短,她留守此岸,往返臺北盆地與嘉南老家之間,這是本分,她是這麼想,可還是有些微企望來自丈夫的肯定甚至感激;但,難得返來的丈夫背向她局臥牀側,這最近的距離,遠過上海。

她感到有些睏倦,把兩個枕頭疊高,倚靠牀沿,心思卻停不下。牀頭鏡映照她長髮散亂的臉,在陽臺站太久受寒了吧,明顯蒼白。她雙手搓搓冰涼的臉龐順勢盤起長髮,打量鏡裡的自己,想到堂妹說她盤發太老氣。

「而且,不必梳得這麼整齊,」堂妹撥下她前額、兩鬢、頸後的些許髮絲,「就要這樣,有點慵懶的,纔有女人味。」姐妹倆平時電話聯絡的多,那天堂妹特地來家裡拉七雜八的瞎磨,她想應該有事。

「我看見堂姐夫和一個女人在餐廳吃飯。」堂妹講得輕描淡寫,不知已經在心裡琢磨過幾回。

「談公事吧?」

「我猜不是。他們坐一起呢,不是面對面坐。」

「坐一起」、「坐面對面」,有什麼差別?

「欸,妳很不敏感耶,情侶纔會膩着坐一起。談公事,應該是面對面坐啊。」

「哦。」

哦,之外,她應該說什麼?

風,掀起她的裙襬隨着一上一下踩踏的律動如微浪推波。丈夫來邀她一起去給土地公送柺杖。他,一腳佇住腳踏車在她家門口叫喚她的名,手裡抓着一支綁着金紙的竹杖,面頰幾顆冒出尖頭的青春痘,初識時的學生模樣;她,仍是現下的軀體套在方纔換上的那件洋裝。這是夢,她知道這是夢。他們歡樂的踩着車,她不停換手按壓被風掀起的裙子,一如少女羞澀;芒果樹綠色隧道彷彿沒有盡頭,道旁農田結穗金黃頷首擺盪,他們走下田埂在田的一角把土地公的柺杖插上。她笑說這習俗太有意思了,她從來不知道;丈夫很神氣的回她:「妳不懂的可多了,沒關係,我來做就好!」天好高、好闊、好藍,他們在天地間歡笑。風把她的雪紡紗裙鼓漲如水母傘蓋,她低頭看到自己雙腳離地,飄浮起來,她有些不知所措,雙手用力按住紗裙想把風趕出來。丈夫看着她,沒有表情,她想像自己的模樣一定很滑稽或者窘迫,她尷尬的看着丈夫,覺得被風託浮離地是她的錯。風帶走她,帶她越過田地越過圳渠越過農路,丈夫被拉遠成一個看不見的小點。她不要做夢了,掙扎着,她要醒來。

嗡嗡人語由微而細而清晰而近吵鬧,她霍地自夢境躍出,全身水涔涔的,好可怕,那個令人不舒服的夢。喧嚷聲來自前埕,她奔到陽臺看見埕前柵門已開,大伯抱着公公似乎在車門卡住了,咦,不是,是公公雙手撐住車身門框不肯坐進車裡;二伯正從駕駛座出來撐開傘爲他們遮擋;大嫂抱着衣物袋立在車旁;二嫂從玄關奔出,左傘遮着大嫂右傘擋在二哥頭上……不知已經僵持多久了,大哥抱得吃力臉面漲紅,公公久病乾瘦的臂膀因死命撐持更見嶙峋;每個人都在說話,公公也咿咿哦哦抗議着;每個人都紅了眼眶。

她來不及再換一套乾的衣裳,奔下樓,越過立在玄關的婆婆。「怎麼了?要送爸爸回安養院了嗎?這麼快就吃過飯了嗎?」大家都在勸說公公,沒人回答她。

兩部旋閃燈號的警車緩緩在門口停住,一部是鎮上派出所的車,一部寫着「交通大隊」。二伯和婆婆迎上前。三個警員走進大埕,他們指着卷宗夾裡的資料問:「這車是你們家的嗎?車牌對嗎?車主是你們家人嗎……」

稍歇的雨又密密的下下來了。

每個人都在說話,和警員說,和公公說,和彼此說。

有人注意到她飄浮起來。她恐懼了。是夢吧,是另一個夢吧?

雨淅瀝瀝的。

她不由自主的在大埕飄移,如初履滑水板不諳駕馭的新手被水流搖來蕩去般。她開回家的車不在大埕,她昨晚就回家了他們卻好像沒看見她,這連串荒謬的情境,那麼,這夢是真的了?

夢是真的。她感到悲傷。

雨絮飄舞。公公或許也感受到異常氛圍順從的坐進車裡等待。她俯近車窗眼光與他對個正着,公公兩顆眼珠子睜得圓大,臉部驚恐而扭曲,公公看得見她?

啊,公公看得見她?那,這是夢?荒謬詭譎的夢,不是真的?

回房歇息罷,她想,夢醒或許就沒事了,天地仍然如常運轉的。折騰人的夢,她疲睏至極沒有力氣走樓梯,飄離大埕,踩着玉蘭花叢攀上她的小陽臺,鼻間隱隱花香,玉蘭花盛極欲萎的熟香。她閉眼躺下,花香如浪緩緩推着搖着她,推着搖着……。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