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陳映真的歷史現場

作家陳映創作不輟,堅持以小說表達自己的理念。(陳文發攝)

陳映真的前半生,影響了他的後半生。必須回首他的歷史現場,認清彼時的社會現實政治情境,才能從他各階段的作品對照他的理念與實踐。

立冬是陳映真1937年出生之日。今年立冬是11月9日,連着半個月仍然日頭炎炎,悶熱異常。11月22日午後,日頭開始一寸寸躲入灰厚雲層,微風涼涼吹起,沒一會兒卻雨絲紛紛。四點零二分,花臺頂棚的雨滴淅淅瀝瀝,阿肥丘延亮)的大嗓門從手機彼端傳來一聲石破天驚:

季季,妳知道嗎,大頭走了!請妳也通知天驄好嗎?…」

誰都不希望接到這樣的電話,然而我還是立即給天驄、春明兩位老友打了電話。之後,癱坐着。之後,淚如絹絲。之後,耳邊彷彿都是友人的嘆息:幾度遠行的「大頭」,這次真的,永遠的,遠行了!

淚眼迷離之中,我看到的不是將要降臨的夜暗,而是1965年1月9日李泰祥小提琴獨奏會之夜,在阿肥家初見的陳映真;那有點靦腆卻如陽光明亮的笑容…。那年他28歲,我和阿肥20歲,我的男友楊蔚37歲。其後的日子裡,我們在阿肥家的客廳共度了許多歌唱、激辯、質疑的夜晚。同年5月,我和楊蔚結婚。1966年夏天,「大頭」和黃春明、七等生、尉天驄、吳耀忠到我家,約楊蔚爲即將創刊的《文學季刊》寫小說;秋末吾兒誕生,阿肥與女友端着一鍋魚湯來,「大頭」也抱着半紙袋雞蛋到醫院看我。1967年夏吾兒發燒不退,醫生說是「無名熱」,服藥無效,必須以冷氣降溫,「大頭」從公司借了一臺當時頗稀少的冷氣機,和阿肥擡到我家來安裝。當時他們都已在警總的連鎖監控中。1968年夏「民主臺灣聯盟」案發的前後,我們經歷了多少的驚恐,挫敗,受難…。終至1975年7月「大頭」自綠島歸來的重逢與擁抱。終至2006年5月末在尉天驄家的最後擁抱告別;7月在河南的最後一見。終至2016年11月22日傳來他的永別……。

前半生最重要的五個歷史現場

我見過陳映真的次數,當然不止那一些。我所瞭解的陳映真,也還有很多複雜的層面。如今只先簡明的歸納爲一句話:陳映真的前半生,影響了他的後半生。要理解這句話的底蘊,則必須回首他的歷史現場,認清彼時的社會現實與政治情境,才能從他各階段的作品對照他的理念與實踐。

很多人害怕(或厭惡)回首「歷史現場」;也有很多無知者不知其珍貴(包括個人與政府)。然而不管你如何掩飾、踐踏、試圖毀滅,或者視而不見,歷史現場從來不會消失;它的強大與尊嚴,誰也無能抹煞。此時此刻,回首陳映真的歷史現場,遙見他一路走過的身影,唯有痛惜與惘然。─〈夜行貨車〉早已一去不回,這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的勇氣,在這個年代這個島嶼也已蕩然無多。

陳映真的前半生有五個重要的歷史現場。第一個是他就讀的成功高中,結識後來主編《筆匯》與《文學季刊》的尉天驄。1957年5月24日,他與裴源、陳中統等同學首次走上街頭,舉着「抗議美軍藐視人權」的紙牌至美國大使館前,爲被美軍射殺的劉自然發聲支援;當時路逾老師(即詩人紀弦)也陪在一邊。那是1949年國府遷臺後,第一批走上街頭抗議「美帝」的高中生;次日蔣介石還得出面向美國道歉。

──1965年與裴深言交往後,他才知裴源同學是她哥哥。1975年出獄後,陳映真也曾數次走上街頭,抗議政治與經濟霸權對弱勢者與邊緣人的欺凌。1980年5月,他甚至遠赴韓國,支援遭全斗煥政權打壓的「光州事件」學生。──

第二個是1963年秋開始任教的強恕中學,結識比他年長六歲的「畏友」李作成,開始秘密參與臺大學生及日本實習外交官的左翼讀書會,埋下「民主臺灣聯盟」案的火種。

第三個是1966年秋轉業的美商輝瑞藥廠,結識了小他兩歲卻協助他最多的紅粉知己裴深言。也是在這個跨國公司,「六六年底到六七年初,他和他親密的朋友們,受到思想渴求實踐的壓力,幼稚地走上了幼稚形式的組織的道路。」(許南村:〈后街─陳映真的創作歷程,1993)。

──就是這個「幼稚形式的組織」,最後導致了他70歲時失去所有,不得不以虛弱之身離開臺灣,遠赴北京謀棲身;然而三個多月後即在溫度遽降的北京中風昏迷,臥牀十年不起。──

第四個是「民主臺灣聯盟」案發被捕之後的七年牢獄。在獄中,他認識了來自各省各地的政治犯,聽聞了種種慘絕人寰的受難人哀歌,更加強化他對國民黨的反抗,以及意識型態先的寫作策略。

第五個是出獄後由裴深言協助任職的溫莎藥廠臺灣分公司(美、臺合資),結識了後來的妻子陳麗娜,並在參與鄉土文學論戰的尾聲,開始撰寫揭露跨國企業工廠剝削臺灣勞工的「華盛頓大樓」系列。

溫莎藥廠辦公室在忠孝東路四段「大陸大樓」,系臺灣營造業龍頭、大陸工程公司創辦人殷之浩(臺灣高鐵首任董事長殷琪之父)所興建,1973年完工,是臺北東區最早推出的辦公大樓。該樓高11層,長128公尺,也是當時臺北市最長的大樓;除了大陸工程公司總部,還有許多跨國公司與合資企業進駐。陳映真在那裡認識了不少公司員工,在工作與聊天中得知更多跨國企業運作的細節與本質。「華盛頓大樓」的原型,即是「大陸大樓」。1978年3月,他在《臺灣文藝》發表「華盛頓大樓」第一篇〈夜行貨車〉,從其中兩段情景與心境的描述可見端倪:

──由於業務擴充了,公司在臺北市東區一條最漂亮的辦公大樓區裡的華盛頓大樓,租下三樓,作爲臺北營業處。摩根索先生很喜?,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戲稱之爲「華盛頓特區」。

他開着公司剛剛替他換下的福特「跑天下」,駛進漸濃的暮色裡。……他漫然地想着:「同樣是新車子,福特跟裕隆開起來就是不一樣─」──

〈夜行貨車〉如實複製了那些跨國企業老闆對臺灣員工的傲慢,對金錢與女色的貪婪。然而一些對白「話中有話」,也隱藏着「大頭」當年粉絲衆多的情感糾葛虛無心態:

──「J.P,在愛情裡,」她認真地說:「沒有誰對不起誰,誰對得起誰的事。…」

「沒有人能審判愛情,」她說:「每一件不快樂的愛情,總有一方說被另一方欺騙、玩弄。」

「不要想賴上我,我可不是垃圾桶。別人丟的,我來揀!」─

1980年8月,《臺灣文藝》續刊「華盛頓大樓」之三〈雲〉,我在電話裡開玩笑的問陳映真:「你這棟大樓要蓋幾層啊?」他呵呵笑了兩聲:「十二層。」─不愧是「大頭」,批判美國資本主義的「華盛頓大樓」,果然比本國的「大陸大樓」高出一層。

曾經是一個多麼熱血的 「黨外運動」擁護者

其實,陳映真發表〈雲〉時,已經離開溫莎藥廠與「大陸大樓」。他在溫莎上班時,情治人員會去找他的臺灣老闆「聊天」,這種「暗喻」日積月累,迫使他自動請辭,另謀生路。「華盛頓大樓」最後也像當年大量興建的公寓建築,只蓋到第四層〈萬商帝君〉(1982年12月,《現代文學》)即告停。 〈萬商帝君〉的時間點,結束於1979年12月15至18日,一家跨國公司在臺北舉辦亞洲區市場與行銷會議,不巧碰上「美.中」建交/「美.臺」斷交,「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全面停止…。陳映真描寫這公司的企劃部經理劉福金是個本土派:他認爲黨外運動就是「臺灣人」尋求新的「自我認同」的運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