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詩人週一吼先生

周定山的「墨蟹」。(本報資料照片)

2013年9月23日,「國立臺灣文學館」的貨卡,緩緩駛出彰化鹿港金盛巷,車上的木箱,裝着詩人周定山(1898~1975)的手稿遺墨。詩人一生的愁怒悲怨盡萃於此。月前的潭美臺風,吹垮了百年老宅。雖然詩人曾經灑脫地說過:「時如假我,或可公世;天若長酣,希早掩醜。委之泥沙者聽之,投之以灰燼者亦聽之」!然而周至一在〈懷念父親 周定山〉一文中,有揣度的語氣:「他老人家嘴巴講得豁達,其實他是很在乎的」。

周定山,本名火樹,因生肖屬狗,自號「一吼」。在鹿港公學校讀了幾年書,就因家貧輟學。他先到木工廠習藝,後來當陶器商、布莊的夥計,卻經常飽受東家凌虐,身心煎熬,又因爲個性耿直,對商場的貪鄙狡獪難以適應,黯然離職。某次,在整理祖父的舊帳冊中,赫然查悉祖產被侵佔之詳情,憤恨交織,「危亡道德幻人情,披襟漫下傷時淚」。層層疊疊的挫逆,造成他終生嫉惡如仇、反抗惡勢力的性格。

1925年1月,周定山渡海中國,任職漳州「中瀛協會」,兼任《漳州日報》編輯。時軍閥割據,清黨北伐,周定山目睹血肉橫飛、災民流離的慘狀,感嘆「難民填路哭聲號」、「殃民禍國豢狼兵」。「五卅慘案」事發,返臺;在「大雅讀書會」、「北屯漢文研究會」任教。

兼具啓蒙與抗爭意味的「臺灣新文學運動」,全島熱情者集結,崢嶸角勝。周定山參贊成立「南音社」(1932)、「臺灣文藝協會」(1933)、「臺灣文藝聯盟」(1934)等文學社團。白話文小說處女作〈老成黨〉,及多篇隨筆與論述,陸續發表於《南音》、《先發部隊》、《第一線》、《臺灣文藝》、《臺灣新文學》等雜誌。這段時期(1927~1937)是周定山新文學創作的巔峰期。

他撰文闡述文學的定義,倡議「臺灣話文」及主張「臺灣文學非中國文學的旁支從屬」;作品主題偏重同情貧苦大衆,描繪人生殘酷本質。雖然文字不夠淺白易讀,取材也難免狹隘;然而周定山在臺灣新文學中承先啓後的地位,是毋庸置疑且是重要的。

1933年12月,殖民政府糾合臺日人士,在臺中創立「東亞共榮協會」,以「內臺融和」、「日華親善」爲宗旨,企圖緩解抗日民族運動。1935年6月,收編《臺中新報》,更名爲《東亞新報》作爲機關雜誌,周定山任編輯部次長,專理漢文稿件。隔年,該協會在軍部強勢干預下,被迫解散。隨着中日之間戰事趨緊,他被軍部徵召,赴上海服勤。輯此行詩作成《倥傯吟草》,有序:「身如擲梭,戎馬倥傯,…鎗煙彈雨,驚雲繞萬里之沙場;血花肉箭,壯軀爭瞬間之雌雄。…戰地宵深,彷彿冤魂而號啕;戎幕燈殘,輾轉苦吟以泄慟」,可見戰況之慘烈與詩人心情的悽楚。返臺後,應霧峰林紀堂聘任爲家庭教師;亦曾與友人在彰化觀音亭附近開設「榮泰行」,販售中藥材;然諸事不順,困頓難堪。

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曾任「臺南縣虎尾區署」民政課長、「新生學院」國文科主任講師;後又轉往「臺灣省商業聯合會」任職。1947年,在「臺中省立圖書館」擔任編目工作;2月,發生「二二八事件」,與館長莊垂勝同遭扣押審訊,旋無罪獲釋。有詩〈步灌園感懷原韻〉(二二八事件):「鬩牆隱痛弟逾兄,天縱無知讓苦情。死不復生評莫酷,存真餘悸語猶驚。秉公誰解因追遠,持正人需責究明。政果有恆民格恥,豈容瓦缶世雷鳴」,哀冤魂之無辜,盼公道之澄明,抑鬱深沉,發人深省。

1951年,任臺北縣民政廳地方自治會編目委員;公餘,與于右任、賈景德、陳含光、王觀漁、黃景南、黃純青、林熊祥、陳逢源等時相賡和,甚得佳評,並參與各地詩社的活動,詩作多刊《臺灣詩壇》、《詩文之友》。定山喜作詩,進而談詩論詩,曾發表〈古今詩話探微〉、〈一吼居譚詩〉。1956年,任職高雄「臺中同鄉會」。1957年,應鹿港鎮公所之聘,返鄉教授書法、漢文,同時糾合同好,成立「半閒吟社」,自任社長,人多尊稱「半閒先生」。

早歲的詩句「絕無媚骨入時難」,已然拈出詩人一生顛沛困厄的必然。女兒也說「父親性烈如火」,商場、官場都非營生長策,只得寄情於詩書畫。隸書豐腴肥碩,畫則僅毛蟹一味,治印重「意」,興來刀起,少見匠氣。定山感時生情,詩心勃發,詩作龐然,吟哦反覆,選瀝存菁,輯錄成《大陸吟草》、《倥傯吟草》、《一吼居詩存》、《一吼劫前集》、《一吼劫後集》等;不知因何梗阻,生前均未能出版。壓藏掩晦的詩冊,黴害蟲蛀,紙頁斑黃。

至一是筆者大學同學,嫺熟樂理,擔任系合唱團指揮,將一羣「鴨雷聲」,調馴得圓潤有樣。有一天,他憂心忡忡,急回家鄉,原來是趕着見父親的最後一面。返校後,臉容落寞,仍然強打起精神,領導合唱團參加比賽,得到冠軍。至一情誠,不流於俗,有乃父風,與夫人美清(兩人是「班對」)商同家屬,促成此次文物的無償捐贈,定山是幸!臺灣文學是幸!他懷念父親說:「父親離開時,一襲長袍,兩袖清風」,正是周定山生前的自輓聯:「剩有此身還造化,幸無餘物混人間」的真率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