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偏差·完結篇:亡者歸來,帶着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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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亡者歸來,帶着真相

2014年8月13日,我趕到了晉城市精神醫療中心。

醫院坐落於市郊國道邊,此前遊美玲在筆錄材料裡已經交代女兒最近一次的入院時間和病由,我出示了相關證件之後,在護士的陪同下進入了病區。

我先找醫生看了李靜的病歷,病歷上全是專業術語,我一句也看不懂。依稀記得之前遊美玲跟我說過李靜的病有一串英文字母,好像是“PTSD”。跟醫生講了,醫生說確實是這個病,但李靜家屬之前可能疏忽了,現在她的病情已經發展到相當嚴重的地步,存在暴力傾向。

李靜住在精神病院的“特護病房”,之所以叫“特護”,並非李靜的病情已經嚴重到需要特殊治療的地步,而是精神病院的“特護病房”是單人間,有專門的醫師護理,各種條件設施比普通病房好得多,當然,價格也貴得多。我禁不住感慨,遊美玲夫婦也真捨得在李靜身上花錢,自己過着那樣的日子,卻把女兒送到特護病房。

上學時李靜比我低一級,但年齡小我兩歲,但我見到她時,同樣不敢相信眼前的李靜與我是同齡人。

她的身材依舊高挑,一米六八的個頭,整體卻讓人感覺像是40多歲中年女人。李靜穿着醫院統一發放的藍白條紋病號服,印象中上學時的披肩長髮不見了,換成了男式寸頭。護士說李靜的頭髮是入院之後剪掉的,因爲她發病時會用手扯自己的頭髮。

我問護士,李靜現在的精神狀況如何?能否接受警方有關案情的盤問?護士面露難色,說李靜入院之後病情已經基本得到控制了,但理論上,目前還不能接受任何可能刺激到她的事情,但如果必須做的話,她需要請示醫院領導,萬一中途出了問題,責任需要我來負。

小時後,護士回來說,領導那邊同意了,但有個條件,問話過程中李靜的情緒一旦出現問題,我必須馬上結束問話。

和李靜的見面地點定在了醫院的一間會客室裡,我本來希望能夠和李靜單獨接觸,但醫院方面拒絕了,他們擔心出問題,因此會客室裡除了我和李靜,還有兩名醫護人員。

那天李靜的精神狀態還好,如果不是那身病號服的話,基本看不出她是個病人。談話開始前,我計劃了半天,琢磨如何開口談遊美玲的事情,醫生也跟我囑咐了許多不能在李靜面前提的事。但談話開始之後,我卻發覺李靜的思維還算正常。

兩人先聊了一些在JK中學讀書時的往事,比如學校裡的“黑麪神”竇校長,後來因爲貪污校服款的事情進了監獄,65屆的某某學長因爲歌唱得好上了今年春晚等等。我提到小周當年對她的感情,李靜笑了,笑得很溫柔。聽我說小周經常去新華書店的文具行找她這事兒之後,李靜十分感動,說出院了一定要和小周見個面,這些年她也挺牽掛這個小弟弟的。

我問了李靜離開JK學校後的經歷,她說自己來到父親老家後,在村辦中學讀完了初中,之後考上了縣城的高中,但只上了一年便因身體原因退學了。後來去技校學了兩年美髮,本來想之後去北京或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打工賺錢,但母親遊美玲不讓她走遠,因此一直沒有離開老家。

我們就這樣聊了二十多分鐘。我看一切正常,開始試着把話題往楊帥身上引。萬萬沒有想到,我剛提到“楊帥”這個名字,李靜突然沉默了,她死死咬着嘴脣,眼睛直直地盯着會議室的辦公桌,手裡緊緊攥着拳頭。身旁的兩個醫護人員突然站起身來,一個箭步跑到李靜身旁,一個人攔腰抱住她,另外一個人用手去掐她的腮幫子。

等醫生把李靜的嘴巴掰開時,我分明看到有血從她的嘴脣上流下來,她竟然把自己的嘴脣咬破了一大塊。

“之前就說了她現在不能聽到一些刺激神經的事情,讓你等她療程結束了再說,你偏要現在就找她談話,你看看,她已經半個月沒發病了,這下又完了……”一位醫生一邊拖着李靜向外走一邊衝我抱怨道。

再見到李靜,已是兩個鐘頭之後。她背對着病房門坐在牀上,醫生說剛給她打過針,現在情緒穩定了。

醫生告訴我,病人現在的情況根本不允許與警察接觸。想了解情況的話,等李靜整個療程結束回家之後再談吧。

我分辯說可能真是湊巧了,我問話的時間剛好遇到她犯病。醫生卻說,她一定就是被我刺激了才發了病。前天下午還有家屬探望她,兩人還吵架,都沒見李靜有事。

可前天遊美玲和李春已經在分局刑警大隊——

李靜在晉城沒有其他親屬。

我問醫生那個來探望李靜的親屬長啥樣。醫生沒好氣的說,是李靜叔叔,平時經常來看。她前天下午是因爲特護病房要預繳下個月餐費,沒聯繫到李靜父母,便把他叔叔叫來了。

“叔叔?”

我問醫生那人長啥樣,醫生說60多歲,一米七左右,看打扮挺有錢的。我說能不能說細一點,醫生有些不耐煩,說就是一普通的病人家屬,誰會記得那麼細?

我擡頭掃了一眼醫院樓道,發現屋頂掛着攝像頭,問醫生能不能看看走廊的監控,醫生說有必要嗎?我說既然我大老遠跑來了,您就行行好。我就看一眼,看完就走不成嗎?醫生這才無可奈何地打了個電話,然後帶我去了醫院監控室

進入醫院監控室我才知道,不止走廊有監控,原來整個精神病院已經實現了視頻監控的全覆蓋。

我進去的時候,有工作人員正在裡面整理下午我和李靜談話時的錄像資料。我問整理這些東西爲啥,又沒造成啥損失?對方說李靜發病了就是損失,是我執意要跟她談話才造成了發病,如果之後家屬追究起來,需要找我說明情況。

李靜和“叔叔”見面的會客室裡同樣裝着監控。監控室保安說,以前發生過病人在會客室裡發病傷害家屬的事情,所以從那之後會客室成爲醫院監控的重點。醫生在一旁查詢會面的紙質記錄,保安則一邊說話一邊按照記錄單上的時間給我找李靜和“叔叔”見面的錄像。

錄像找到了。

高清探頭下,李靜身着病號服坐在會客室裡,一會兒,會客室的門開了,一個戴帽子的男子走了進來。鴨舌帽遮住了男子的面孔,單看身形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他,感覺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是誰。尤其是男子開口說話後,我越聽越不對勁。我讓保安切換了幾個攝像頭,終於,在住院部門口的攝像頭位置稍低,拍下了李靜叔叔的正臉。

“我操,怎麼會是他!”我驚歎一聲。

來看李靜的不是別人,正是楊帥的父親楊虎

探望記錄上“家屬”一欄中寫的名字卻是:李秋

“這人以前來過這裡嗎?”

醫生看了一眼,說來過呀,前幾次李靜來住院,這個人都會來看望,有時還幫着交醫藥費。李靜在精神病院一個療程長達三個月,花費超過三萬,要不是有他這個“叔叔”幫忙支撐,他家哪能承受得起?

我懵了。如果下午談話時,李靜真是因爲我提到了“楊帥”這兩個字才受到刺激發病,那爲什麼楊帥的父親楊虎站在她面前,她都無動於衷呢?難道是她不認識楊虎?更令我疑惑的是,楊虎爲什麼一直來看望李靜?李靜與楊帥兩個家庭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拷貝了楊虎與李靜見面的監控畫面後,我給邊境打電話,還把視頻截圖發給他。邊境讓我先回省城。我問李靜這邊怎麼辦?邊境說他馬上聯繫當地警方把人看住。我說我想再接觸一下李靜,邊境卻說,讓我先不要動她,聽完我的描述,他感覺李靜下午的發病有些可疑,即便我再去接觸,也很難更多收穫。

第十二場

從精神病院出來,我沒有立刻返回省城,而是去了李春老家所在的村子。

按照遊美玲的說法,2000年4月從JK廠三宿舍搬走後她和女兒一直住在這裡。在村幹部和鄉派出所民警的幫助下,我對李春的鄉鄰進行了摸排。但說起遊美玲和李靜,他們卻紛紛表示,“不熟”。

“她母女倆平時不跟我們打交道的,雖然在村裡住了十幾年,但不是村裡人。”一位村幹部說。他記得李春,以前是村裡人,小時候一起玩。但李春1984年招工去了外省,兩人很快失去了聯繫。

我把楊虎的照片拿給村幹部看,問他對此人有沒有印象。村幹部看了半天又交給身邊的駐村民警,駐村民警也皺着眉頭看了一會兒,問我這人叫什麼?我說他叫楊虎,但又想起楊虎在精神病院登記冊上籤的是“李秋”的名字,便又補充了一句。

“李秋,李秋。好像是有這麼個人……”駐村民警說,三年前遊美玲的女兒在村裡放了一把火,給一戶村民造成了幾萬塊的損失。當時鄉派出所要法辦李靜,主辦民警就是自己。但後來有個叫李秋的男人說是李靜的叔叔,全額賠償了那戶村民的損失。案子就結了,沒再繼續追究。

我說不追究歸不追究,但怎麼辦案平臺上一點消息都沒有?既然李靜犯過事,情報系統上應該有過記錄纔對,爲什麼我啥也查不到?

駐村民警笑了笑,充滿深意。他說處置村子裡的警情不比大城市,息事寧人爲主。當時李秋不但賠付了對方所有損失,還額外送人家一輛摩托車,是受害人跑到派出所來要求撤案的。

說起李靜的精神病,駐村民警說他有所耳聞,但因爲李靜的戶口不在村裡,他既沒有權限登記管理,又懶得給自己添這個麻煩。加上游美玲一直否認女兒有病這件事,所以本村的精神病人檔案裡並沒有李靜這個人。

我見識過鄉鎮派出所的做事風格,但也不好說啥,嘆了口氣,打道回府吧。

回到省城分局刑警大隊已是第二天下午。

小周告訴我,邊教有事回派出所了,楊虎也回家了。我很詫異,說你們沒有問楊虎爲什麼化名“李秋”去幫遊美玲和李靜?小周說他把我的話跟邊教講了,但邊教不讓給楊虎說。

我問那你們請楊虎過來做什麼?小周說只是把楊帥的案情告訴了他,順便讓他把楊帥死亡現場的遺物帶回去。楊虎執意要將楊帥的遺骸也帶走火化,但邊教說是要等正式結案之後才能移交骸骨。兩人就這事磨了三小時。

我心裡好笑,一來笑邊境吃飽了撐的,市局法醫中心已經對骸骨信息進行了全方位留存,按說現在交給受害人家屬也無可厚非;二來笑楊虎早就知道楊帥不是自己親兒子,之前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現在又急趕着來給人收屍。

還想再跟小周聊點什麼,但手機響了,是邊境打來的。接起來,他問我回省城沒?我說剛到,他說你跟小周來一下我這邊,有點事情跟你倆說。

我和小周到新城北路派出所教導員辦公室時,邊境面前的桌子上擺了一個大號菸灰缸,裡面插滿菸蒂,整個房間像是失火一樣,嗆得人喘不上起來。我說邊教你這是咋了?不要命了嗎抽這麼多煙?邊境沒理我,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點上,自顧自的吸了起來。

我問邊境,你怎麼不問楊虎爲何幫助李靜治病?

邊境笑了笑,說他如果不答呢?

我說,那一定有問題呀,邊境說有什麼問題?我說遊美玲殺了他兒子,他還資助遊美玲跟李靜,這不就是問題?

邊境說,如果楊虎對這事兒避而不答,怎麼辦?強制傳喚24小時?還是不說呢?延長24小時?那麼48個小時之後你還能拿他怎麼辦?你手裡有能刑拘他的證據嗎?你又不能對他採取強制措施,他一出公安局大院就消失了,我們怎麼辦?

原來邊境是擔心打草驚蛇。他已經開始懷疑楊虎。遊美玲和楊虎原本該有血海深仇,卻存在這樣一種互助的關係。

邊境突然轉向小周,你把之前跟李靜去約會的事情再跟我複述一遍。

小周愣了一下,不太知道邊境爲啥突然提這要求。但還是點點頭,又把之前的記憶重新複述了一遍。

“也就是說,你那時就見過楊帥一面?還是因爲回頭看了一眼,而那時楊帥正好走到8號樓旁的路燈下面?”

小周說是。就那一面,因爲楊帥染着金髮

“只是因爲金髮嗎?”

小周猶豫說,自己那時確實不認識楊帥,只認得那頭金髮。

邊境鬆了一口氣說,“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李靜和楊帥一直在三宿舍8號樓後面的貨場小院約會,爲什麼突然改成JK廠四車間。李靜去JK廠區被遊美玲發現過一次,第二次應該有所警覺,況且之前在貨場小院約會時一直帶小周望風,而去JK廠區時卻不帶他了呢?”邊境說。

他反覆琢磨小周之前描述的李靜約會場景,發現了兩個問題:一是李靜在貨場小院的約會中並不開心,二是小周在屢次的望風中,就沒見過楊帥本人。

“一頭金髮確實是那時楊帥的明顯特徵,但具有這個明顯特徵的人卻不只是楊帥。”邊境說。

邊境從抽屜裡掏出一個文件袋遞給我。袋裡面是一個人的資料,這人名叫劉顯峰,出生年月看比我大點。

邊境說,這份資料他原本是抓李春那天要給我看的,不料當時李春的DNA暴露,我們忙着處理他的事,之後又一直沿着李春的線找遊美玲,找李靜,劉顯峰這邊便暫時放下了。現在遊美玲李靜這條線陷入了僵局,他又想起了劉顯峰這邊。

“你問過我,以前JK廠附近有沒有一個叫‘鬼哥’的混子,還記得這事兒吧?”邊境問我。我說記得,這個劉顯峰就是“鬼哥”嗎?

邊境說既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我說,你這是啥意思?到底是不是?

邊境笑了笑,說你們以前傳說的“鬼哥”的事蹟是真的,但壓根沒有“鬼哥”這個人。

經過邊境的核實,當年在“豪門夜總會”當打手,一拳打爛麪包車門的混子叫劉東,04年尋釁滋事被抓。收賬時被幾個人追砍卻又反殺的流氓,叫馬勝利,01年故意傷害進的監獄;只在大舜網城叫了幾百號人來打羣架的人並不存在,那天也壓根不是打羣架,而是六職專在那裡搞校外活動。

“都是你們這幫學生瞎編的,幾個人的事情放到一個人身上,再說那個人是自己的大哥’,讓別人感覺自己牛逼得很,那時的小混子們不就是這個套路嗎?”

邊境之所以想起這個劉顯峰,是因爲我之前在原新世紀學校楊帥的班主任王老師那裡得到的一條線索——楊帥曾經帶校外人員去學校跟人打架,學校報了警。

邊境聯繫了前新世紀學校所屬轄區派出所,想查詢當年那起案件的處理經過。但由於十幾年間轄區劃分發生了變化,當年警方也沒有網上辦案平臺,因此邊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在公安局檔案庫裡找到了當年那起案子的紙質原始記錄。

檔案顯示,當年那次警情中被警方處理的人員一共有8名,除楊帥是在校學生外其他七人都是無業人員。楊帥因爲瑣事與同學發生衝突,於是邀約校外人員給他出頭。雖然那次報警在楊虎及劉品齋各方“關係”的干預下不了了之,楊帥也並未受到任何制裁,但警方還是留下了幾人的詢問筆錄,其中所有人都交代,他們是被一個名叫劉顯峰的社會青年糾集來的。邊境就是在這起報案中,發現了楊帥與劉顯峰之間的聯繫。

“這個劉顯峰當年也是個附近的混子,綽號‘先鋒’,家是化肥廠的,父親死得早,母親改嫁後不管他,他初中畢業沒再上學,先是在網吧裡混了一年多,在網吧裡認識了一個‘大哥’,就開始跟着當混混了。”邊境說。

當時像劉顯峰一樣走上“江湖”的人不在少數,之所以能記住他,是因爲98年自己抓過劉顯峰幾次,都是因爲打架鬥毆,而且劉顯峰有個顯著特徵,就是染着金黃色頭髮。爲了驗證自己的記憶,邊境又查找了新城北路派出所留存的案件卷宗,在1998年一起有關劉顯峰打架鬥毆的案卷中發現了劉顯峰的“登記照”。

果不其然,那時的劉顯峰的確是一頭金髮。

“你記不記得楊帥案發現場那柄沾着李靜血跡的彈簧刀?”邊境問我。

邊境從手機裡找到了那把刀的照片遞給我看,我看了半天,說這就是一把彈簧刀而已,除了上面有李靜的血跡外,還刻着“spearhead”。邊境說他一開始以爲是彈簧刀的品牌,但查遍網絡也沒發現有這個牌子的彈簧刀。他又把單詞“spearhead”放進詞典裡查,卻發現中文釋義就是“先鋒”、“刀鋒”。

我說這有些牽強吧,劉顯峰初中畢業能懂多少英語?要想刻字爲啥不刻中文偏要刻英文?邊境卻反問我,如果當時刀身上刻的是“先鋒”或者“先鋒”,哪怕只是一個“鋒”字,你覺得我們現在還能見到這把刀嗎?

“我找市局的技術人員分析過,他們也說這個‘spearhead’肯定是後來用激光刻上去的,工藝跟原廠差別很大。他們甚至在資料庫裡找到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匕首照片,上面是沒有刻字的。”邊境說。

“這個劉顯峰現在哪裡?”我問邊境,邊境說這又是最大的一個疑點,劉顯峰,已經在十幾年前失蹤了。

“失蹤了?”我感到驚訝,邊境點點頭,說確實是失蹤了。

劉顯峰的失蹤與楊帥的失蹤是同一年的事。但具體是哪個月份已經無人能說清楚。因爲那時父死母改嫁的劉顯峰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子,沒有人會關注一個混子的去向。而邊境之所以認定劉顯峰失蹤,是因爲他查到2000年4月,兄弟單位南王莊派出所有一起關於劉顯峰的報案,但一直沒能找到人。

邊境看過當年的報案記錄,那是一起猥褻案,報案者是山城區第三中學的三名女生家長,說從1999年11月至2000年4月間,女兒被曾一個綽號叫“先鋒”的社會青年先後帶到旱冰場,建築工地等地方猥褻。南王莊派出所依法對劉顯峰進行了強制傳喚,但發現此人早已不知去向。

山城區第三中學距離JK中學不遠,南王莊派出所當年也曾給新城北路派出所發出過協查通告,但兩家派出所都沒找到劉顯峰本人。南王莊所曾找到劉顯峰的母親,希望她協助調查,但劉母稱不知兒子去向。

那起案子最終因爲找不到劉顯峰而成爲懸案,後來被他猥褻的三名女生也相繼畢業離校。家長可能考慮到女孩的尊嚴問題,也沒再追究這件事情。邊境查過那三名女生,年齡跟李靜差不多大,當年都是初二、初三年級的學生,2000年4月之後再未見過劉顯峰。

“從年齡看,劉顯峰比楊帥大一歲半,從身材看,楊帥失蹤時身高172釐米,劉顯峰留下的‘登記照’上有身高標尺,跟楊帥差不多高。從特徵看,兩人胖瘦程度基本一致,又都染了一頭金髮。如果當年小周只是借8號樓前的路燈,看了一眼與李靜約會的男子,會不會將劉顯峰誤認爲是楊帥?”邊境說。

一旁的小周恍然大悟。

“劉顯峰一直有猥褻女生的惡行,如果是他帶李靜去隱蔽的貨場小院,那麼目的恐怕也不僅僅是‘約會’這麼簡單了吧。”邊境接着說。

邊境懷疑,楊帥案子裡的死者,真實身份是同樣失蹤的劉顯峰。

是楊虎的行爲提醒了邊境,楊虎資助遊美玲母女這件事情上說明兩者間早就存在聯繫,那讓他們最初產生聯繫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爲楊帥跟李靜談過戀愛嗎?楊虎的妻子劉桂蘭帶女兒移民,楊虎又自稱楊帥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的話看似無懈可擊,我們也一直按照這個思路推進案件的偵破,但或許從一開始,他就進入一個思維誤區。

2000年楊帥失蹤案的存在,警方一直在潛意識裡將楊帥作爲了受害者,當地下油庫現場發現楊帥的書包和校牌後,警方理所應當地認爲死者便是當年失蹤的楊帥。

假如沒有2000年楊帥失蹤一案的存在,當警方面對同一個現場時,會不會將楊帥作爲嫌疑人而非受害人呢?

“這個責任首先在我,因爲我當年是楊帥失蹤案的主辦民警,下意識的回憶起了那起沒有偵破的案子,而谷隊長又是楊帥當年的同學,親歷了失蹤案的某些環節,所以我稍一提示,他便同樣聯想到了那起案子,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思維慣性。”邊境說。

從一開始我倆就走上了歧途。他始終認爲楊帥死於十四年前,JK廠對改制不滿的職工具有最大嫌疑,我則對楊帥留着不良記憶,始終認爲楊帥死於混混之間的報復打鬥。楊虎和遊美玲則是利用了我和邊境兩人的記憶偏差,給我們演出了一場大戲。

“用得着付出這麼大的成本嗎?尤其是遊美玲,冒着進監獄養老的風險。”我說道,邊境卻說,人只有在計算收益的時候纔會覈算成本,既然能付出這樣的成本,那麼收益一定在成本之上。他反覆想過楊虎去精神病院探望李靜這件事,感覺問題或許出在李靜身上。

“就像你懷疑的那樣,李靜可以正常面對被他母親殺死的男孩的父親,但你只是提到這個男孩的名字她就會發精神病,所以只有兩種可能,要麼她的病有問題,要麼‘那個男孩’有問題。”邊境說。

多虧了小週迴憶起楊帥與李靜的地下戀情。

邊境看了一眼小周,說他怎麼感覺像是巧合呢?

小周愣住。邊境笑了笑,說小周,你壓根沒有見過楊帥,不是嗎?

第十三場

之後的工作便是尋找劉顯峰的親屬。

2014年8月27日,小周根據警綜平臺的記錄輾轉找到了劉顯峰的母親,談及兒子,劉顯峰母親說當年改嫁丈夫嫌棄自己帶了一個半大小子,不待見劉顯峰,而自己由於跟劉顯峰的父親結婚後關係一直很差,兒子又是從小跟公婆一起長大,母子之間也沒啥感情,所以組建新家庭後,便對劉顯峰更加放任了。

2000年4月,南王莊派出所找她覈實劉顯峰的去向,一來她確實不知道,二來改嫁丈夫擔心劉顯峰在外惹麻煩自己要給他擦屁股,所以不讓她配合警方調查。此後自己也確實沒再聽到有關兒子的消息,開始還打聽過一陣子,後來也就沒再管過了。

小周帶劉顯峰的母親採集了DNA。經比對,與四車間地下油庫發現的遺骸存在遺傳學關係。換句話說,遊美玲殺害楊帥一案中的真正死者,是劉顯峰。

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兩大問題,一是遊美玲和楊虎爲什麼給我們演了這樣一場大戲,真正的楊帥現在哪裡?二是十四年前楊帥的失蹤到底是怎麼回事?劉顯峰的死與楊帥的失蹤之間存在何種關係?

只能先從遊美玲身上入手,我們訊問她之前爲何說自己殺了楊帥。我和小周負責審訊遊美玲,邊境和另外一名刑警負責審訊楊虎。我和小周這邊的情況很不好,面對質疑,遊美玲跟我倆兜圈子。

“爲什麼騙我們?”我問遊美玲。

“沒有騙你,我殺了人”她說。

“殺了誰?”我問。

“殺了楊帥。”她說。

“現場死者不是楊帥。”我說。

遊美玲沉默。

我索性把死者的真實身份告訴遊美玲,她馬上改變了說法,但只是把之前供述的誤殺經過中的“楊帥”換成了“劉顯峰”。這明顯是在胡攪蠻纏,氣得我拍了桌子。邊境那邊的情況也不太好,我看了他的筆錄,裡面反覆重複着這樣幾句話:

“楊帥現在哪裡?”邊境問

“不知道,十幾年前失蹤了。”楊虎說

“你和遊美玲一家是什麼關係?爲什麼出錢幫助她們?”邊境問。

楊虎沉默。

“楊帥是不是你的親生兒子?”邊境問。

楊虎還是沉默。

從2014年8月30日下午進入訊問室開始,遊美玲和楊虎二人始終以這樣的姿態面對我們。24小時的傳喚時間很快結束,我們什麼線索也沒問出來。

我去申請延長訊問時間至48小時,法制部門同意了,但告誡我說,如果48小時依舊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必須放人。遊美玲有轉刑拘的可能,因爲她之前在警方面前做過僞證,但楊虎不行,錯認骸骨這事兒構不成刑事犯罪,到點必須放人。

我有點懵,找邊境商量,邊境也一臉無奈,說法律規定確實是這樣,他也沒辦法。

他說你換個角度看,其實案子已經破了,遊美玲殺死了劉顯峰,楊虎認錯了遺骸,楊帥十四年前便失蹤了,一切都無懈可擊。

刑拘遊美玲釋放楊虎,這很可能是案子最終的結局。

我說楊虎跟遊美玲母女的關係這事兒怎麼算?邊境冷笑了一聲,說這是不合常規的現實,但也是現實。我們能說他有嫌疑,但嫌疑不等於證據,還能怎麼辦?

“而且遊美玲殺死劉顯峰這件事情都存在問題,雖然有她本人的供述,但現在已經不是‘口供爲天’的時代,檢察院那邊要求的是證據成鏈。遊美玲殺死劉顯峰的動機是什麼?誰能證明劉顯峰曾對李靜有過不法侵害?遊美玲殺人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

案子又一次陷入僵局。

誰也沒有想到,楊帥回來了。

2014年9月1日下午三點,分局門衛通知我去門口接人。當時我正因爲遊美玲和楊虎的案子煩得要命,正仰在沙發上發呆。我問門衛門口找我的人是誰?門衛說對方自稱姓楊,叫楊帥。

我一下從沙發上摔倒了地板上,對着手機喊:他叫啥?

“他說他叫楊帥。”門衛的聲音從手機聽筒中傳來。我顧不上一屁股灰,趕緊通知邊境和小周。

兩人正在屋裡給遊美玲和楊虎辦手續,聽到消息也吃了一驚。而同樣震驚的還有遊美玲和楊虎二人,他們的面孔幾乎扭曲,楊虎更是驚得半張着嘴,像是突然中風般愣在了那裡。

楊帥站在我面前,一米七幾的個頭,不胖也不瘦,眉宇間確實有當年的影子。那天他穿了一件淺灰色T恤,手腕處隱約可見當年紋身的痕跡。他拖着行李箱,行李箱上掛着機場專用的白色標籤,應該是剛下飛機不久。十四年過去了,楊帥的樣子變化不大,只是當年滿頭金髮的已經恢復成了黑色,臉上也不再有那時的桀驁不馴。

“不錯嘛谷川,當警察了,這下我更打不過你了。”楊帥貌似輕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沒想到他依舊記得當年在學校足球場和我打架的往事。

“我幾天前就想回來,不過從加拿大過來需要時間辦手續,耽誤了幾天。”楊帥說着,拿出了他的證件,一本加拿大護照、一張楓葉卡和一張國內身份證,護照和楓葉卡上是他的照片和英文名字,國內身份證上的照片則是他中學時代拍的,臉上還帶着些許稚氣。

我們戶籍平臺查不到楊帥信息的原因就此明瞭,他早已移民,卻沒有註銷國內戶口。

我把他帶進了分局刑警大隊。一路上兩人並排走着,邊走邊聊。但都很有默契地誰也不提案子的事情。我明白他爲什麼回來,他也知道自己回來做什麼。

來到辦公室,邊境和小周正如臨大敵般等着,小周甚至把單警裝備都穿在了身上。

但邊境見到楊帥的瞬間就笑了,說,“好小子,跑哪兒去了。害我們找你找了那麼多年。”楊帥也笑了,說移民了,在國外,一直沒有回來。

邊境說,那現在爲什麼又回來了?

楊帥說,回來承認錯誤。

“那事是我乾的,跟我爸還有遊阿姨無關。”楊帥對邊境開門見山。

“哪個事?”邊境試探他。

楊帥笑了笑,說還有什麼事?劉顯峰被殺的事。

現場再次安靜。有了遊美玲的前車之鑑,在場的三個警察腦子裡或許都在飛快盤算,一個失蹤了十四年的人突然回來,又一次主動承認罪責。這回又是爲了什麼?

邊境打破了辦公室的安靜。他問楊帥,要不要先跟父親楊虎見個面,他正好也在刑警隊。楊帥點了點頭。

邊境隨即給我試了個眼色,我轉身去了訊問室。

楊虎已經聽說兒子來刑警大隊的事。我說帶他去跟楊帥見一面,他不置可否,但還是跟我走出了訊問室。

從訊問室至辦公室的路上,楊虎走得很慢,像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一樣,一邊挪步子一邊低聲唸叨着什麼。

30米的距離楊虎走了足足三分鐘,終於進入了刑警大隊辦公室。

原以爲父子兩人久別重逢應該是一副激動而熱烈的場面,但沒想到的是,兩父子見面後,一言不發。彼此間只是對望一眼,楊虎便一屁股蹲在地上,用手捂住臉,瞬間就淚水從指縫裡流了下來。

“兒啊,你爲什麼要回來啊……”

蹲在地上的楊虎,終於嚎叫起來。他猛地站起身,突然向離他最近的辦公桌跑去,邊境隨即明白了他的意圖,斷喝一聲便撲了上去,在楊虎的腦袋距離桌角只有幾釐米的地方把他攔腰抱住,隨即招呼小周趕緊過來幫忙。小周這才反應過來,和邊境七手八腳將楊虎控制住,帶到隔壁辦公室穩定情緒。

看着父親哭嚎着,被民警帶出辦公室。楊帥在一旁渾身發抖,眼圈發紅,但還是剋制不住流下眼淚。

楊帥終於冷靜了下來,主動說,“谷警官,我們開始吧。”

“你和李靜當時是情侶關係嗎?”我問楊帥。

“嗯。”楊帥點點頭。

當年不愛學習的楊帥有收集文具的愛好。那時昱輝商行專賣德國“施特樓”文具,楊帥經常去逛,一有新品就買下來。1999年春天,他在昱輝商行遇到了同樣來買文具的李靜。

“那天她穿着JK學校的校服,披肩發,領着一個小男孩,大概是她弟弟。兩個人在貨架上看迪士尼玩偶,施特樓文具擺在玩偶上面,我伸手拿文具時,正好碰到她肩膀,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兩人初識,楊帥只覺得李靜太好看了。

那時楊帥還在新世紀學校讀書,但作爲一個“社會人”,他不乏在JK學校讀書的朋友。加上李靜本就是JK學校的“名人”,楊帥沒費多少工夫,便打聽到了李靜的情況。

楊帥便開始追求李靜。

起初他用的是“社會人”慣用套路——寫紙條、送禮物、報名頭、約會。楊帥通過JK學校的朋友傳話給李靜,一邊送上禮物,一邊告訴她楊帥是新世紀學校的“扛把子”,想跟她“交個朋友”。一般女孩子都會答應,但楊帥沒想到李靜不吃這套。

紙條石沉大海,禮物原封退回。李靜很厭惡“扛把子”,對楊帥發出的邀約一概冷漠回絕,說自己不談戀愛。楊帥很惱火。新世紀學校封閉式管理,他也出不去。有時週末在三宿舍幾個學生們常去玩耍的地方守李靜,卻一次也沒守到。

過了兩個多月,楊帥灰心了。但作爲“扛把子”,面子很重要,他交代JK學校的“兄弟”說,既然李靜自稱“不談戀愛”,那你們就盯着她,看她跟不跟別的男生談戀愛。而楊帥本人則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李靜,週末繼續去新華書店二樓的昱輝商行看文具,以此排解心裡的煩悶。

他卻在那裡再次遇到了李靜。

第二次見面時李靜是一個人,依舊穿着JK學校的校服,留着披肩長髮,站在迪士尼玩偶的貨架上。楊帥幾乎呆住了。他自認十個膽子賊大的人,打架時從沒慫過,但第二次見到李靜的時候,想上去打招呼,但小腿肚子竟然在轉筋……

“我當時,好像是被她那種美好中帶有一絲憂鬱的感覺吸引到了。”楊帥說。

但“扛把子”就是“扛把子”,抖着小腿肚子的楊帥,還是壯着膽子上前跟李靜打了招呼。李靜竟然還認得楊帥,對他說了句,“你好啊”。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聊迪士尼玩偶,聊學校,當得知兩人都是JK廠子弟時話題更多了,我們沒坐公交車,從新華書店一路走回了三宿舍。”但楊帥沒有跟李靜說出真名,騙她說自己叫“劉嘉”。

兩人關係迅速升溫。週末一起去逛昱輝文具,後來兩人還去了旱冰場、市裡的小商品城。李靜給他編了一條當時流行的塑料手鍊,他則在生日時送了李靜最喜歡的迪士尼玩偶。

突然有一段時間,李靜疏遠了楊帥。楊帥很納悶,但也搞不清楚原因。幾經詢問李靜才說了實話,她說JK學校有幾個混子威脅他,說看到李靜以“不想談戀愛”爲由拒絕了自己的“大哥”,週末卻跟一個男生逛小商品城,他們已經準備去收拾那個男生。

楊帥纔想起來,這段時間光顧着跟李靜約會,忘了之前交代給“兄弟們”的事。楊帥讓李靜別擔心。但李靜卻突然哭了,說那個楊帥就是你們新世紀學校的,聽說還是“扛把子”,平時就愛打架鬥毆,你惹不起,還是算了。

楊帥只得告訴她真相。震驚不已的李靜一定要跟他分手。

這是楊帥萬萬無法接受的結果。他放學之後偷偷爬出新世紀學校圍牆,來到三宿舍李靜放學的路上守着。守了半個月,終於等到了李靜。楊帥說讓自己做什麼都行。李靜跟楊帥說,只要他離開新世紀學校,不再跟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當時我轉學到JK學校時,很多人認爲我是來佔那個重點高中保送名額的,包括我爸媽也這麼想,所以一聽說我要轉學,他們立馬同意了。”楊帥笑了笑。如果不是他親口所講,我們也想象不到他轉來JK學校的真實原因,竟然是李靜。

“後來我也問過李靜,爲啥這麼反感‘扛把子’,她說是因爲他爸,李春當年就是JK廠的‘扛把子’,結果呢?一場大獄蹲了14年,受苦的不還是她們母女倆……”楊帥接着說。

“但你後來轉來JK學校後,照樣還是當了‘扛把子’啊?”我反問楊帥,他點了點頭,說谷川,你懂不懂有句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也笑了。心裡卻在罵楊帥裝逼,當年就是個初三學生,有什麼江湖不江湖的,“江湖”和你有個屁關係。楊帥可能看出了我笑容中的意味,說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你當年不是“社會人”,也就不懂“社會事”。

楊帥說自己當年做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認識劉顯峰。

楊帥在新世紀學校讀書時認識的劉顯峰,兩人關係一度很鐵。但很快發現兩人不是一路人。當年他看了不少《古惑仔》電影,想去模仿裡面的人物而已。但劉顯峰不一樣,他早已輟學,家人連生活費都不給,只能四處惹是生非,敲詐學生,偶爾接一些別人打架他“站臺”的活賺點生活費。

楊帥當混混是爲了好玩,劉顯峰卻是爲了吃飯。

兩個人因爲“收保護費”的事兒鬧崩了,劉顯峰威脅幾個JK中學的學生每月交50元錢的“保護費”給他,楊帥不僅不同意,還打了劉顯峰派來收“保護費”的“小弟”。劉顯峰非常生氣,認爲楊帥斷了他的“財路”,威脅要“收拾”楊帥。楊帥也不含糊,馬上反過來威脅了劉顯峰。楊帥沒有公開聲明自己跟劉顯峰鬧掰,劉顯峰顧忌楊帥家裡的背景,也不敢亂來。二人便保持了一種默契,外人依舊以爲兩人關係很好。

“同學們把他傳的神乎其神,說他有多牛逼,我反正是看不起他。你說的染金髮這事兒,其實是他裝蒜,不讓其他學生染金頭髮。別人都不敢染金色,但我偏把頭髮搞成金色,看他敢不敢動我。”楊帥臉上還是有當年少年的傲慢和倔強。

“那後來怎麼會發展到殺人的地步了?”我問楊帥。

“劉顯峰這傢伙,別看窮得叮噹響,但賊心眼子多得可怕……”楊帥繼續按照他自己的節奏在回憶。

楊帥轉到JK中學之後,第一個找他麻煩的人竟然是劉顯峰。原因很簡單。楊帥離開了新世紀學校,不再是“扛把子”,也就不能給劉顯峰介紹“有錢的同學”認識。在劉顯峰看來,來到JK中學的楊帥已經從“幫手”變成了“肥肉”,沒了“扛把子”的名頭,身邊都是陌生人,況且楊帥的“財力”可比他之前那些“有錢同學”大得多。

“我剛轉學時確實想好好學習,跟竇校長說的也都是做個好學生之類的話,但之後爲啥又總跟人打架?就是因爲這個,那幾個自稱‘扛把子’的,拿我當塊‘肥肉’,讓我一個月交兩百塊‘保護費’,不然放學路上見一次打一次……後來我才知道,這事兒竟然是劉顯峰授意的。”楊帥說。

雖然對李靜承諾在先,楊帥還是忍不住要跟劉顯峰硬剛。憑藉自己的性格和“手段”,楊帥終於又在JK學校當上了“扛把子”。沒想到劉顯峰立馬換了一副面孔,對之前授意別人找楊帥收“保護費”一事矢口否認,在其他“小弟”面前稱楊帥與他們“輩分”不同,是自己的“仁兄弟”。

“李靜呢?她還跟你在一起?容忍你在新學校繼續胡作非爲?”小周突然插嘴問道,楊帥的眼神突然暗淡下來,他說分手了,跟人打第二場架之後李靜就提出分手,而且這次無論楊帥如何哀求解釋,李靜都不答應,還說,如果繼續糾纏她的話,她就退學去跟母親賣水產。

分手那天,楊帥問李靜,她那句“考上同一所高中就能繼續在一起”的承諾,還算不算數?李靜沒說算數,也沒說不算數,只說,你先考上再說吧。

“你說倆人已經分手,但從1999年10月份開始,你跟李靜晚上在三宿舍貨場小院鑽小樹林,你作何解釋?”小周突然問。我戳了戳小周,提醒他不能帶着個人情緒。

“跟李靜去貨場小院的,是劉顯峰。”楊帥說。

劉顯峰早已對李靜垂涎三尺。

劉顯峰喜歡騷擾女性衆所周知,楊帥最初也是因爲這個看不起他。但沒想到的是,劉顯峰騷擾到了李靜頭上。更爲嚴重的是,此時的劉顯峰在滿足獸慾的同時找到了一條新的生財之路——拍照片或視頻賣給色情論壇和網站。

“劉顯峰先以‘社會人’的身份威脅女生跟他去隱蔽的地方‘約會’,隨身帶着相機,逼迫女生和他發生關係,拍下照片後再用以照片作爲威脅要求女生跟他保持關係,而那些照片和視頻他會賣給一些網站,照片50一張,視頻100一部……”說到這裡,楊帥從口袋裡掏出了煙。

我問楊帥說這些話可有根據?

楊帥打開了行李箱,從裡面拿出了一個數碼相機。我把相機插入電腦,打開內存,確實有很多不堪入目的照片和視頻。楊帥指着其中幾個文件說,這就是李靜和劉顯峰......

2000年寒假時,楊帥在家上網偷偷瀏覽色情論壇,竟然看了一段李靜和劉顯峰的視頻,從視頻內容看,李靜明顯遭受了劉顯峰的強迫。看完視頻後楊帥當即聯繫了李靜。電話那頭李靜只是一直哭。

楊帥找劉顯峰算賬,但當時沒有找到,後來才知道劉顯峰犯了事兒,警察也在找他,躲起來了。於是楊帥安排了兩個“小弟”,一個負責打聽劉顯峰去向,另外一個跟着李靜,但凡發現劉顯峰再找李靜麻煩,馬上通知他,楊帥決定這次無論如何要讓劉顯峰付出代價。

“你當時爲什麼不告訴家長?劉顯峰做這種事情明顯已經構成犯罪,況且你也知道警察在找他!”

楊帥又點了一支菸,說這是自己做的第二件錯事,仗着“江湖氣”,當時沒有報警或通知學校。“我當時啥也不想,就想‘做了劉顯峰’。”

2000年4月7日,劉顯峰花完了身上所有的錢,急需幾張照片給網站換錢,於是再次找到了李靜,脅迫她去JK廠四車間的僻靜處。

同時,楊帥這邊也得到了李靜獨自一人進入JK廠區的消息,他立刻意識到可能又是劉顯峰要“搞事”,本想叫齊“小弟”過去。但一來擔心“小弟們”忌憚劉顯峰的惡名不敢動手,二來又擔心人多嘴雜,把李靜這事兒捅出去,於是最終選擇了單槍匹馬。

“劉顯峰平時隨身帶着一把彈簧刀,所以路過JK廠廢品庫時隨手撿了一根鋼管,又在六車間擰下一個三通閥裝在上面,短棍對短刀,收拾他一點問題沒有。”楊帥說。

楊帥在四車間附近找到劉顯峰時,他正一邊手持相機,一邊要挾李靜脫衣服。李靜則蜷縮在牆邊。楊帥瞬間氣血上涌,怒喝一聲便朝劉顯峰撲了上去......

兩人在拉扯中,劉顯峰掏出了懷裡的彈簧刀,楊帥也從書包裡抽出了鋼管。劉顯峰和楊帥兩人身材差不多,打架水平也不分上下。期間李靜起身想跑,被劉顯峰發覺。劉顯峰伸手去拉李靜,不料手裡彈簧刀正好插在了李靜的胳膊上,頓時鮮血直流。

劉顯峰愣了一下,被楊帥找到了破綻,鋼管一下掄中了劉顯峰的後腦,他向前踉蹌了兩步,然後就像根折斷的朽木般直挺挺的栽倒在了地上,抽了兩下,不動了。

說到這裡,楊帥停了下來,再點上一支菸,他這抽菸的頻率已經趕上邊境了。

“之後呢?”我問楊帥。

殺人之後,楊帥才意識到,以前那種嗷嗷對罵幾句便收工的打架方式多麼寶貴。劉顯峰在地上一聲不吭,後腦勺部位向外嘩嘩流血,還有白色的液體流出。楊帥害怕了,情急之下把自己的外套脫下想給他包紮一下,但發現根本不管用。

我們之前的假設沒有錯,那件“機械能”的外套衣領處沒有血跡,因爲確實沒有穿在死者身上。

楊帥忙活了半晌,意識到自己闖下大禍了。自稱天不怕地不怕的楊帥當時也只是個16歲的少年。一陣驚恐過後,他想到了逃跑,回頭看到捂着胳膊,蜷縮在一旁呆若木雞的李靜,他一把拉起李靜,逃離了JK廠。

“當時你沒有處理現場就跑了?”小周問楊帥,楊帥嘆了口氣,說自己哪見過這陣勢,當時就慌得不行,只想趕緊跑。連劉顯峰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出了廠門李靜便回家了,自己卻不敢回家,索性坐車去了城北一個混社會的朋友家。

與李靜分別之前,李靜交給楊帥一件東西——劉顯峰的相機。兩人在打鬥過程中,相機摔在了地上,而碰巧的是,楊帥出現時劉顯峰正在給李靜錄像,沒來得及關機,兩人便打在了一起。掉落的相機,恰好拍下了楊帥殺死劉顯峰的整個過程。當然,也包括之前劉顯峰威脅李靜脫衣服的內容。

楊帥接過相機後,當場想把它毀掉,但李靜卻制止了他,讓他把相機保存好,因爲裡面有劉顯峰的罪證。楊帥便把相機留了下來。

我點開視頻文件。正如楊帥說的那樣。鏡頭下,李靜蜷縮在牆邊,劉顯峰猥瑣的聲音從鏡頭背後傳來,之後是遠處的一聲斷喝,鏡頭偏轉,楊帥衝了過來,然後視頻結束。

視頻十分鐘一節,應該是相機系統自動設定的。我退出播放器,發現後面已經沒有內容了。問楊帥之後的事情怎麼沒錄下來?楊帥說相機掉在地上,可能摔停了。

事發兩天之後,楊帥給父親楊虎打了電話。楊虎趕到城北的那個朋友家找到他,給了他兩個耳光,讓他暫時不要露面。

“你爸當年也是個演員,這邊滿世界找你找得六神無主,還煞有介事的給了我們一份可疑人員名單,那邊卻讓你不要露面。”邊境說。

楊帥在朋友家住了一個多月,後來又被父親安排去了臨市一位朋友家住了大半年,期間楊虎和劉桂蘭隔三差五去看他。楊帥問起劉顯峰的事,楊虎和劉桂蘭就罵他,讓他趕緊忘掉,從此之後不要再提,也不要再問。

直到2000年底,楊虎交給楊帥一張新身份證,讓他記住以後自己叫這個名字。楊帥以爲自己可以回去上學了,但楊虎卻說已經給他在臨市辦好了學籍,就在臨時再讀一年初三。最後楊虎再三囑咐楊帥,萬萬不能再提以前的事,也不能說自己的真名。

2004年,楊帥沒有參加高考,而是在家人安排下直接去了加拿大讀書,畢業後一直留在那裡。2007年,姐姐楊潔研究生畢業也去了加拿大,之後是母親劉桂蘭。

“你離開省城之後跟李靜還有聯繫嗎?”邊境問楊帥。他猶豫了一下。邊境立刻提高了聲音,說你不要猶豫,既然來到這裡了,就有啥說啥!楊帥看了邊境一眼,點點頭。

“李靜以前有一部小靈通,我一直有她的號碼……”楊帥說。之後的十幾年裡兩人一直保持聯繫,最初的一段時間,李靜告訴他很多人在四處找他,讓他一定藏好,後來李靜說自己也跟母親離開了JK廠。

“你們有沒有聊過劉顯峰屍體的事?畢竟你當初殺了人,並沒有處理現場。”我補充問道。

看到楊帥再度猶豫,我試探了一句。“遊美玲幾天前已經到我們這兒了,還是邊警官那句話,你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楊帥才說,自己第二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由於緊張,昨晚把書包和校卡落在了案發現場。他急忙找李靜商量辦法,李靜卻告訴他,媽媽遊美玲當天晚上已經去JK廠裡把劉顯峰的屍體處理掉了。

我很想長舒一口氣,但又感覺這口氣怎麼也吐不出來,心理憋悶得十分難受。楊帥,我的這位老同學,究竟該如何評判呢?是殺人犯還是英雄?

楊帥說完整個案情之後,便不再說話。只是坐在那裡不停地吸菸,他帶來的那包煙已經見底。楊帥把空煙盒在手裡攥了幾下,丟進身旁的垃圾桶裡。邊境一言不發地走到他面前,從兜裡掏出兩盒玉溪甩給他。

第十四場

面對楊帥的筆錄材料,遊美玲馬上變得歇斯底里。

“楊帥那孩子說謊,你們別信他,人是我殺的,真的是我殺的。跟楊帥一點關係都沒有啊!我捅了他十幾刀,把他的腦袋都砍了下來,我放了一把火,把他活活燒死了,他在火裡給我和李靜磕頭認罪,我沒理他,最後他被燒得連灰都有剩下。楊帥是好孩子啊……他這麼年輕…….”遊美玲喊着,淚水從臉上流了下來。

我內心深處很想選擇相信遊美玲說的話,雖然她的嘶吼中夾雜了很多自我想象,且已經毫無邏輯可言。

但事實就是事實,因爲它無可辯駁。行爲可以引出目的,但結果不能反推動機。

遊美玲掙扎再三,還是講出了當年的實情。

2000年4月7日晚,驚魂未定的李靜帶傷回到家中,立刻被母親遊美玲看出問題。在遊美玲再三追問下,李靜終於把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講給了母親。

聽完整個事件過程的遊美玲震驚、憤怒而又緊張,她恨劉顯峰對女兒做出的一切,恨自己沒能及時發現問題幫助女兒,但同時,她又感動於楊帥的仗義出手,對楊帥因爲幫助女兒是自己陷入命案感到愧疚。在這些複雜的情緒影響下,遊美玲做出了一個改變所有人命運的決定——處理掉劉顯峰的屍體。

當天夜裡,遊美玲趕到案發現場,憑藉自己曾在四車間地下油庫工作的經驗,找到了油庫的入口,將劉顯峰的屍體拖了進去,當然,也包括楊帥落在現場的書包和校卡。

“油庫有兩個入口,四車間內部的入口早就封起來了,外面的入口以前爲防止有人半夜進去偷油,裝了防盜鎖,但後來廢棄了,鑰匙就插在鎖孔上,我把屍體和那些東西丟進去之後,用鑰匙反鎖了蓋板,在回去路上,我把鑰匙丟進了小清河裡。”遊美玲說。

也因爲這個動作,導致了楊帥必須永遠隱姓埋名。

楊虎聽說兒子的書包和校卡落在案發現場,幾次跟遊美玲商量打開地庫蓋板取出那些東西,皆因沒有鑰匙而最終作罷。

那個蓋板爲了防盜是鋼製的,又擔心加油工把自己鎖在裡面,所以設計成只有從裡面可以打開的結構,遊美玲和楊虎都去過,都沒成功。楊虎還專門找人問過,對方說這種結構非得用氣割機切開才行,但他們不敢搞那麼大陣勢。之後便也放棄了。

“我們商量了一個對策,一旦有一天地下油庫被人打開發現了裡面的屍體,楊虎就一口咬定是兒子楊帥的,而我則主動承認是自己殺了楊帥,藏屍於此。”遊美玲說。

我問,這主意是誰想出來的?

遊美玲沉默了一會兒,說是自己想的。

她淡淡地說,楊帥是爲保護女兒李靜犯下了彌天大罪。自己作爲李靜的母親,本該親手殺死劉顯峰這個渣子,楊帥爲自己做了這件事,人要知恩圖報,事到如今,只能用這個辦法保護兩個孩子了。

“李靜的病是怎麼回事?是因爲這件事嗎?”

一直淡定的遊美玲情緒突然失控,哭了起來。

因爲了受到嚴重的刺激。她記得女兒的病最初全名叫做“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有個英文名叫PTSD。後來發展成抑鬱症,這些年自殺過很多次。

我聽說過PTSD,一般發生在經歷過戰爭、創傷或災難的人身上。一些重大刑事案件中的受害者也容易患上。這種病的治療需要長期堅持的心理干預,不然後期容易發展成抑鬱症或雙相障礙。

原來,李靜遭遇的悲劇不止是劉顯峰造成的。

她六歲時遇過的一件事,纔是她悲劇人生的開端。

1992年7月,遊美玲感覺女兒精神狀態不正常。回家時,她經常發現女兒藏在衣櫃裡。遊美玲爲此批評過李靜幾次,但情況沒有變好,後來自己說話聲音稍大,女兒便嚇得直哭。直到一天晚上,遊美玲給女兒洗澡時發現問題。李靜下體有流血,身上也有多處青紫。細問之下游美玲得知,之前的半個月裡,有個男性經常趁她在大市場出攤時,進入家中對李靜實施猥褻。

遊美玲向三宿舍保衛處報了警,猥褻李靜的男子很快被捉住,他是廠後勤辦的電工,平時喜歡看黃色錄像。在一次檢查居民樓線路時,發現李靜一個人在家便對她實施了猥褻,之後發現無人察覺,多次進入遊美玲家對李靜故技重施,期間還對李靜進行了毆打。

得知女兒的遭遇後,遊美玲恨不得活撕了那個電工。當時保衛處領導也向遊美玲保證,一定將電工法辦。但是後來事情的結果卻讓遊美玲幾乎崩潰,保衛處並沒有將電工交給派出所,而是請示廠領導後對他進行了“內部處理”。

“廠裡只是把那個電工開除了,然後賠給我500塊錢便了事。”說到此處,遊美玲的神情突然變得兇狠。

遊美玲去廠裡討說法,質問廠領導爲何不將那名電工交到公安機關處理。廠裡告訴她,除了李靜本人的指控外,猥褻的過程無人目擊,不能證明電工有罪,廠裡處罰他是因爲別的事情,至於賠償給遊美玲的500元錢,並不能稱之爲“賠償”。

“這事兒鬧出去對廠裡影響不好,既然你閨女受了傷,就算是廠裡本着‘人道主義’精神給你的照顧,別讓人說李春進了監獄,我們就歧視他的老婆孩子。”這是當時那位接待遊美玲的廠領導說出的原話,遊美玲記得清清楚楚。

位廠領導勸遊美玲,這件事就這樣吧,李春已經不是廠裡職工了,但規定遊美玲母女也不能住在第三宿舍區裡,之前有很多“等房子”的人跟廠裡反映過。但廠裡不想讓人感覺自己“落井下石”,所以沒有趕遊美玲走。但如果這件事鬧大了,給廠裡帶來了“不良影響”,廠裡肯定會“公事公辦”。到時候那個電工要不要法辦是另外一會事,但遊美玲住的房子,廠裡肯定是要收回去的。

“那種情況下我能怎麼辦?忍不了不也得忍下去?如果我和女兒被趕出了家屬區,除了睡大街,還能怎麼辦?”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當時那個性侵女兒的人是某位廠領導的外甥。後來那人沒被廠裡開除,只是調離了電工崗位。

那事之後,李靜的性格發生了極大變化。原本活潑開朗的小姑娘不見了,轉而變成了一個膽小、封閉的孩子。“最嚴重的那兩年,如果留在家裡就躲在牀底下,吃喝拉撒都在裡面。帶她出去,在街上看見有人朝她的方向走來就會嚇得直哭……”

遊美玲帶女兒出去看過病,但醫生說這種情況不是簡單吃幾副藥能好的,需要長期的心理疏導和調整。遊美玲最好能夠搬出以前住的地方,那樣對李靜的病情有好處。

但以遊美玲當時的經濟條件,並不允許她搬出第三家屬區,只能靠加強對女兒的關注,多擠時間陪伴,來幫助李靜儘快走出陰影。

“醫生說過,如果再經歷一次類似傷害的話,女兒的精神就會徹底崩潰……”遊美玲哽咽,解釋自己爲何如此害怕女兒和男性走近。

當年女兒被電工猥褻後,起初鄰居們答應幫忙作證。但後來遊美玲找廠領導伸冤。每個人都保持了沉默。那個曾經自稱看見電工進屋的鄰居,改口說那天自己在上班,什麼都沒有看到。

也就是從那之後,遊美玲爲了有時間陪李靜,與小周的母親合夥做生意。之所以選擇小周的母親,因爲在李靜被猥褻的這件事裡,只有她陪遊美玲走到了最後。甚至當廠裡同樣以“收回房子”作爲威脅要求小周母親不要給遊美玲作證時,對方都沒有放棄。

鄰居們甚至鄰居把垃圾放在他們家門口,雖然垃圾站就在樓頭;晾在院子裡的衣服被鄰居家孩子抹上泥巴,去問還要被鄰居罵……

那件事改變了李靜,也改變了遊美玲。

遊美玲開始變得潑辣、難纏、兇狠,試圖用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確保自己和女兒在這個並不友好的環境裡得到應有的保護。自從遊美玲改變之後,周圍再也沒有人敢惹她,她家的垃圾可以隨意放在樓道的任何位置,清潔工只敢背地裡罵罵咧咧,卻從來不敢當年質問遊美玲。樓洞的下水管道堵了,所有人均攤維修費,遊美玲不交也沒人敢來找她要。晾在院子裡的衣服,再也沒有孩子敢往上面塗泥巴,甚至鄰居們看到她的衣服晾在那裡,走路都要有意避開。

遊美玲後來回想,李靜跟楊帥談戀愛時,是女兒看起來最開朗最快樂的一段人生。

“我本以爲一切都好了,等李靜讀完高中,我們就搬出三宿舍,找一個新地方住,以前的事情便全都一筆勾銷掉了,可是沒想到……”

劉顯峰的事情之後,李靜的病情再也無法控制。

她便帶女兒離開了省城,四處求醫,但卻又不敢跟醫生細說女兒受刺激的詳情,所以醫生也只能用最普通的方法給李靜提供治療。久而久之,把女兒拖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遊美玲還說,楊虎是個好人。這些年來一直資助遊家。李春出獄後,是他幫忙聯繫的工作,當知道李靜得了精神病之後,主動幫忙負擔了醫藥費。

我猜測,楊虎做這些事情的另一層意圖,或許只是從保護兒子楊帥的角度上,想以此封住遊美玲母女的口。

楊虎的詢問筆錄是邊境做的,他所交代的事實大致與遊美玲一致。

第十五場

2015年1月7日,省城中級人民法院對2000年“4·07”殺人案做出了一審判決。被告楊帥,犯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依法被判有期徒刑十六年,被告人遊美玲,犯僞證罪,依法被判有期徒刑3年零三個月。被告楊虎,因犯包庇罪,依法被判有期徒刑一年。

我旁聽了庭審,但只記得一句話,遊美玲說的。當法官問她,爲楊帥頂罪的行爲涉嫌僞證罪,是否後悔?遊美玲沒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會讓我女兒再受到任何傷害。

這是一個明顯不符合規定的回答,且意義深重。因爲“是”或者“不是”的答案,直接關係到法律層面上解讀遊美玲是否認罪。

我有些替她擔心,但法官似乎聽懂了這句話的意思,沒有追問,只說了一句“好,請坐下”。

庭審結束後,我去見了楊帥這位老同學一面。

我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搞不明白。你在國外的生活已經安定,爲何還要回國供認十四年前的案件。楊帥回答我,如果讓遊阿姨替他頂罪,他的內心會一輩子不得安寧的。我盯着楊帥問,只是因爲這個嗎?楊帥的眼神似乎有些迷離,但轉瞬又恢復了正常,堅定地點了點頭。

聊到判決結果,楊帥有些傷感,說如果當初沒跑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刑滿出獄了。我勸他說想開點,好好表現,爭取減刑。幸虧那部相機裡的東西,對這次判決結果影響很大。楊帥也說,當初好在李靜讓他把相機留着。

我試探說,當年李靜只是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面對這種事情竟然會有證據意識。你們都比我想象得聰明啊。楊帥說,這不奇怪,李靜6歲那年,遇到點事,廠裡欺負她們母女倆沒有證據,500塊錢了事。我說這事兒你怎麼知道的?他說是遊美玲告訴他的。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

“你上次給我的相機內存卡里,有一個文件被刪除了,我們的技術人員試圖恢復,但沒成功,看文件名應該緊跟着劉顯峰脅迫李靜那段視頻。你能告訴我,刪掉的那段拍到了什麼嗎?”我問楊帥。

“是嗎?”楊帥似乎愣了一下。“我不記得了。”

很久之後,我和邊境聊天時說起這起案子。我說我還是也沒弄明白,爲何李靜聽我提到“楊帥”的名字時會如此激動,之前她見過楊虎,兩人在精神病院的會客室裡發生了爭執,那時她都沒有犯病。

“我當時不是說過,不是你提的人有問題,就是她的病有問題嗎?後來我們證實了,是前者。”邊境說。

“真的嗎?”我問邊境。

“真的吧。”邊境說。

《記憶偏差》完結

下個故事見

記憶偏差(上):廢棄廠房油罐桶裡,有具背書包的骸骨

記憶偏差(中):賣水產的瘋女人,主動認罪了

作者:深藍

一線警察;寫故事的警察,寫警察的故事。

責編:鍾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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