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

插圖/楊之儀

家書是人世間最溫暖又美麗的等待,也是最珍貴的文字

記得曾讀過一則小故事,二戰爆發時,一位因爲戰爭必需離開女兒的猶太父親,烽火蔓延中不忘給他六歲女兒陸續寄了九本小書,用圖畫和文字跨越時空,表達對女兒的愛。戰後,九冊小書奇蹟般完好如初,成了父女共同存在的記憶,這是家書的意義。

想起弟與父母親走過五十年書信生涯,累積五百多封家書往來的故事。

父母大人尊前:

有關產婦動手術一事,…再不開刀恐會影響嬰兒未來的腦部發育,此乃動手術之主要理由,…在美國生產動手術很平常,煩請雙親不必掛念。             兒叩上」

純樸的父母,難以想像何以生小孩需要動手術?內心的焦慮慌張無法形容,兩老內心忐忑不安,趕緊到廟裡拜拜祈福,求神明保佑。隔一汪臺灣海峽已夠遙遠,目下竟然在太平洋彼端,擡頭看萬里無雲的蒼天,真是遠在天邊啊。

「吾兒:

喜獲孫女,爲父母者非常歡喜,只求健康平安。你寄回家的三千元收到了。今年花生剛採收完成,收成不好。你要好好照顧小孩…汝母交待養兒育女要有耐心……                     父字

終於接到來信報平安,整個月不安的心總算安頓。

弟初爲人父,顯然生活亂了步調,手忙腳亂,來信述及奶瓶尿布改變了生活,大人睡眠不足。母親則擔心媳婦在異國無法坐月子,望着從鄰居買回的純麻油,嘀咕要是能送一瓶去美國多好。

「父母親尊前:

上星期與指導教授談及未來工作規劃,今夏應是兒應考「博士候選人資格確定考試」的時候,七月底以前須將「分析三度空間鋼架結構的電腦程式設定」完成,請勿掛念…

兒叩上」

「吾兒:

高粱收割了,雨水不足,收成普通,汝母餵養豬隻賣了。家事不用掛念,你身體要注意,小孩要顧好…。

父字」

這家書一來一往,看似各說各話,經常牛頭不對馬嘴,兒子交待論文進度,父親細訴豬隻賣了、收成不好,地球那一邊一封信要一、兩個月才能收到。空間與時間,竟無礙父子間溝通,父親用拿鋤頭的手寫信,主要是必須知道彼此的日常安好。

老家外島海邊小村,父親終年汗流浹背,母親操持家務兼養家禽。弟是兄弟姐妹裡的老幺,就讀高中一年級時,數學老師是剛從師大數學系畢業的預官,建議弟到臺北考插班,因而高二開始離鄉背井,父母很不捨小兒子這麼青澀就要離巢遠行,心疼小小年紀必須獨自在臺北生活。

當年沒有電話,寫信與打電報是出外子弟與家裡唯一的連繫

臺北是大都市,很陌生也令人嚮往,鄉下人對它是有幻想的,十六歲的弟開始異鄉異地的生活,用寫家書與老家連繫,因此,從他的信約略看到些微的臺北。每個人成長過程都有故事,只是對於十六歲開始鄉愁的少年是沉重了些。

弟的家書很精彩,在臺北所見所聞一一敘述,往往讀着讀着意猶未盡,近期偶然間重閱經年泛黃易碎信紙,原來我是和弟的家書一起走過漫長人生

父親對於弟的每封來信反覆閱讀,彷彿閱讀世界名著般百看不厭。他聯考、工讀、服兵役,經過寫家書,透過書信幕幕在眼前。婚後攜妻遠赴彼邦修讀博士家書不曾間斷,姪女出生體重多少、身長多高,甚或形容他女兒將來會成爲國手,有一回寫着:「我們現在正在培養中華籃球隊的女國手,孫女身長腳長,再過十八年,大家等着坐在電視機前看她上場吧!?」初爲人父的喜悅,都想兒女會如何出人頭地,父親對兒子,兒子對女兒,代代相傳可見一斑。一日日成長的姪女像跑馬燈一般,數十年一瞬。在農村的父親因爲透過兒子家書,也瞭解西方國家的諸多趣聞趣事,弟與教授之間的論文論點,都不厭其煩一一寫到信裡,世界流動變化大也是書信裡的主軸。久而久之父親農夫不出門,能知天下事。

一位忙於課業的人如何利用時間寫信?所謂「冬者歲之餘,夜者日之餘,陰雨者時之餘」,弟把寫家書當首要,充分利用時間,他說:再忙,每個月初也要騰出一個早上,清靜一下頭腦給父親寫一封信。其持之以恆令人忍不住想問如此認真寫家書是何原因?他說:「想讓務農的老父傍晚休息時,能拆閱一封遠方兒子的來信,雙親會非常歡喜,何況家書也是家庭教育,我正直素樸的一生來自於父親。」

憶及弟開始寫家書到父母撒手人寰,從離家開始,像定期定額的基金,每個月初固定時間書寫二至三頁十行紙,爲免父母耽心,所有思念透過家書一筆一劃寫了幾十萬字。弟習慣把信紙寫得滿滿,不容空白,他說要讓父親讀起來有滿足感,起先應該對家的思念訴諸文字,到後來成爲習慣。父親不只一次:「妳弟寫信很仔細,我喜歡讀他的信,每封都讓我覺得很安心。」

回看匣子被打開,很久很久以前弟大學聯考前夕,是家裡的大事。誰知他在考前鬧肚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怕影響考試成績,由三哥陪考,韌性十足的他撐過二天考試,不敢告訴父母,幸好影響不大。考完試父母得知,心疼不已:「這孩子,惹人心疼。」

弟繼續上大學繼續寫家書,利用時間工讀,賺些錢寄回家給母親貼補家用,逢年過節會幫母親掙點用度,減少家用煩惱。寫家書則是緣於家風,父親幼時受了幾年私塾教育,爲守家園不像鄰人一窩蜂的下南洋,年輕時經常幫鄰居寫信,直到大哥成年爲南洋姑叔們寫家書,每每寫完後複誦一遍給母親聽,母親總會加上一兩句心底的話。家書是一縷飄洋過海穿越時空的長絲,繫住遊子漂泊的心。

種田的父親常常忙完農事,晚上就着一盞昏黃煤油燈,拿慣鋤頭的手顫抖的一字一句寫着,沒什麼大道理,就是交待要吃飽穿暖,注意身體,母親在旁邊加點意見。農村日子平淡如水,春去秋來沒什麼波瀾,與弟之間書信往返成爲重要日常,遠距一來一往家書讓父母親陪着兒子成長,兒子悶着頭一直往前走,返家的路遙遙,因而衣食住行社會現況等等盡在筆下相會。

憶起昔時如果軍機抵達母島時間不變,收信日期就不變,家門口紅大埕綠衣人騎摩托車噗噗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久而久之綠衣天使和父母親相熟。父親經常迫不及待就地拆開閱讀,此大埕是兩代親子交流場域信是親情的元素。母親站在一旁等待父親念給她聽,聽完喜滋滋餵豬去,父親也腳步踏實虎虎生風繼續上山下海。

偶爾軍機未如期抵達,延些時日未見有郵差到來,父母親內心焦慮腳步沉重,是出了什麼事嗎?想得多且複雜,往往無精打采。有幾次因爲霧季,霧鎖浯江島,伸手不見五指,三個禮拜沒有飛機,沒有信息,嬌小的母親天天往城裡跑,她想城裡消息靈通,後來經他人指點:沒聽到有什麼壞消息,就是好消息,何況真是濃霧的原因。父親則天天望天興嘆,焦躁不安,把耳朵拉長長,傾聽有無軍機掠過,日日期待吹北風或出大太陽,何時霧散?揪心哪。

弟的家書與氣候、軍機、霧季緊緊連結。

在父親人生末段歲月臥牀不再能回信,弟仍月月如期向母親報平安。及至今時爲自己無法晨昏定省自責,每每提及,經常淚流滿面。父親離世到母親逝世相隔五年,母親身體也愈來愈衰弱,經常一人踽踽獨行向城裡的方向,腦力不聽使喚,潛意識最爲惦記還是她小兒子,某日我姐妹們回母島孃家,晚間她躺眠牀上,尚未入眠,我與姐姐逗弄她,考考她的數數:麻啊!妳有幾位內孫、外孫?總共幾位?她微微笑着,扳着指頭數,數啊數的睡着了,我們各自回房,這是最後一次看母親安然睡着。

夜深了,母親起牀沿着微弱路燈一路前行,她經常潛意識行向城裡的方向,她的孩子們都經過這條紅土路各闖天涯,路與海邊近在咫尺,海岸邊整片白茫茫芒花密且高,母親啊您不能迷失在芒草裡,孩兒們會找不着。

有關母親的種種,總會讓弟邊寫邊哭,他一會在太平洋彼端,一會在對岸,大半忙碌無法經常承歡膝下,臺灣海峽深且遠,他想日日逗着母親不可得,透過紙筆思念。

這麼長的寫信時光,有些事弟的家書不會提,不讓父母親知道,免他們擔心,譬如同學惡作劇把他的鬧鐘調慢了、感冒發燒、腹瀉、外套化學實驗燒破一個洞之類的事等等,隻字不提,不能讓遠方的父母擔心,多年後他告訴我當年求學極懊惱的事:夾克化學實驗課被燒破一個洞,認知家裡經濟窘迫,要錢買新夾克是困難的事,就繼續穿着吧。可是每回搭0南公車,一車子北一女青春飛揚的少女,總是讓他羞澀把書包擋住衣服的破洞。青衿歲月,總有一些小小不爲人知的秘密。這些少年煩惱家書不寫。

前些日子父親忌日,我們姐弟回老家,在機場碰到一女子,熱情趨前,向弟道:「教授,你不記得我啦」弟嚇一跳平常沒做什麼越軌的事啊,竟有陌生女子搭訕,正納悶着,對方:「我之前在某大學郵局任職,你每月寄信匯款,都是我幫你的啊。」了得,已經過了數十年,竟然寄信匯款讓郵局職員經過這麼漫長時光還記得,已然是家書外一章。

父親透過簡短信箋以正直誠信和弟不間斷往返,紙短情長,也是另類遠距教育。我們兄弟姐妹及侄子輩一出世,他都會做一件事,一條長長硃紅布條,仔細寫好生辰八字,我們好奇弟的女兒在地球彼端出生,父親有無把生辰換成我們的農曆?弟說一切以父親的記載爲準,有了父親親筆書寫,東半球西半球的時差不重要。

歲月消失,留下了日子。

彷彿看到父親仍然在老家客廳一隅,昏黃燈光下顫巍巍的寫着:

「吾兒:

父親老了,再提筆不易,望你暸解,家裡事勿牽掛爲要…。

父字」

竟不知這已是最後一封信。

弟回饋雙親最貴重的禮物,就是宗親在祠堂高掛「旅臺學首」的匾額。

五百封家書的重量,堆疊北斗星的永恆。(本文爲2020浯島文學獎散文首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