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送新北市民是我們的責任」 他們憋尿、捱餓接送病患南北跑

逢甲大學教授侯勝宗(前排左1)與新北衛生局陳玉澤(右3)發起微光專案,由多個車隊裕隆集團加入,執勤範圍遠至彰化、嘉義。(攝影者.駱裕隆)

陽性確診的洪男,在新北雙和醫院持刀攻擊3名護理師,轉送新竹的醫院收治

多天後,解隔離。

下午3點多,來自新北市防疫車隊的小朱,開始着裝,全副武裝後,按原訂時間5點抵達新竹,準備將應已偵訊完的洪男,載往臺中看守所防疫中心羈押。

7點了、10點了,還不見人影,小朱穿着這身防護裝,不能喝水、不能吃飯,連上廁所都得忍着。又悶又餓,所有想得到的三字經、髒話,他已經對着自己飆完好幾輪。

凌晨12點半,警方總算帶着洪男上車。再怨,小朱還是認分的把人載到臺中,完成任務

等再回到新北三重的清潔消毒站,用漂白水、酒精做完所有個人及車輛消毒後,凌晨5點,連同守在三重基地的站長吳正義等人,就着微亮的天光,下班。

他們憋尿、捱餓,接病患南北

甚至選擇獨居,降低家人染疫風險

「他其實可以說他受不了了先離開,我們再另派車。但他該守的責任還是守住了。」長照車隊小驢駒創辦人葉書含很感動,他們不是把自己當成司機而已,「我真的看到小人物的勇敢,在這關鍵時刻被激發。」

這是這羣防疫車隊司機、工作人員的日常,而他們投身的這場戰役,就名爲「抗疫微光專案」。才3個星期,70輛車、80位司機,讓超過2千3百個確診者,安心回家

5月下旬,疫情大爆發,新北市是重災區,除了醫療資源的問題外,「我們最大的挑戰還有,太多確診者需要運送服務,」新北市衛生局專門委員陳玉澤說。

新北市因爲收治確診者空間不夠,許多患者必須送到南投、彰化、臺中、嘉義醫治。「市民送出去是我們責任,接回來也是我們的責任。」新北市長侯友宜對陳玉澤說。

陳玉澤回憶3周前,面對天天新增百名確診者,消防救護的能量遠遠不夠,「怎麼讓確診個案可以被安全護送,不要變成防疫破口,」讓他傷透腦筋。

一開始,他直覺想以計程車載運,但請交通局調查一輪,竟然沒有車隊願意接這高風險的任務,他轉而向逢甲大學服務創新與行動設計中心主任侯勝宗求助。

侯勝宗被稱爲「最懂計程車司機的教授」,他創辦的臺灣計程車學院協會,幫司機上課,教他們寫網誌、拍影音,讓他們也會旅遊導覽、搬家、送餐,變身斜槓司機。

他還成立「小驢行」長照交通平臺,設計預約媒合車輛系統,提供給政府、照服機構做調度使用。目前,已有4個縣市、10個車隊與機構固定和他合作,超過1千輛車輛在這套系統上運作,新北市,是和他合作最深入的縣市。

透過侯勝宗過去累積的人脈及經驗,長照車隊一一加入新北防疫車隊行列,已有4個長照車隊、1個桃機計程車隊加入。中華基督教救助協會的志工力量民間企業裕隆集團的資源,也被他一個個串聯起來,讓防疫車隊這微光更亮、照得更遠。

因爲和侯勝宗合作多年,長照車隊之一「小驢駒」的葉書含,第一個跳出來說,「我們準備好了。」當時司機們天天要送病患到醫院,因符合資格,全打了疫苗,帶着滿腔熱情就決定要加入。

但其實,他的準備好,是沒有準備的。他連自己的車隊司機都沒有辦法全部說服,有人因爲家人反對、擔心,選擇離職。

還好也有人不顧家人反對,鐵了心加入。如編號102的蕭巨川,他父親剛過世,家裡有90歲的長者,有小孩,太太還是做保母工作,全家都不希望他處在和確診者同車的風險裡。

他爲了不影響太太的工作,跟親戚暫借在宜蘭沒有人使用的房子,一個人搬出來住,天天往返新北、宜蘭執勤。「沒有我們,他們怎麼回家!」他說。

臨時成軍的遊擊軍隊,各種想到或沒想到的混亂接踵而來。

有了人、有了車,侯勝宗也在第一時間把小驢行的平臺,轉來派運防疫車隊。一開始,他們得派車到樹林的轉運站,等待公車將中南部的解除隔離者載來後,他們再一個個接送回家,但公車會遇到各種狀況,很難準時,司機們常一等就是2小時。「可以想像民衆有多想回家,如果我們司機不在,他們會很不安心,」陳玉澤說。「但我們最大的敵人是等待,都是消耗。」

有資訊團隊的侯勝宗,就去找交通局開放公車的GPS定位,讓派車平臺能抓到公車的位置,使司機等待時間大幅降低。

雖然每天都有新的問題,但也代表着新的串聯力量不斷加入。

一座廢棄校園,集結各界力量

裕隆接手檢修,Ikea捐牀讓司機充電

三重,已遷校的荒廢國中,卻忙碌得很。

鐵門緩緩拉開,黑色的廂型車開進後往右轉,進入籃球場,全身穿好防護衣、頭套、口罩、手套的人已經待命,要幫這輛剛執勤完的車輛清潔消毒。結束後,車子開進操場曬太陽、通風。

70輛車,需要清消的空間,執勤完的車,不能接觸到乾淨的車;司機們待命更需要空間休息……。爲此,新北衛生局緊急協調教育局支援,才讓三重這所國中,能做爲戰地指揮中心。

「校長很高興,說要把這段寫進他們校史裡,這校園在拆除前,還能參加這場光榮的戰役,」陳玉澤說。每個人對於能貢獻一點力量,都像在戰場上聽見鼙鼓雷鳴,非常振奮。

操場上,20多輛長照車正在曬着日光浴,3位裕隆的納智捷技師,推着工具車,爲一輛輛每天不斷出勤的車輛做初步檢修保養。

總部位於新店的裕隆,在6年前的八仙塵爆和新北市政府合作,第一時間捐助新北聯合醫院改建一整層樓負壓病房,建置包含燒燙傷加護病房、水療室設備、植皮醫療等裝備。這一次,陳玉澤也第一個想到裕隆,從捐贈物資運送車、捐款、大量防疫物資,還有,「能不能幫我們修車?」

這些車在這段時間,跑的距離比過去更遠,要遠到嘉義、彰化等地,把解隔離的新北市民載回來,需要更密集的檢修。

但因爲他們將長照車轉來載運確診者,葉書含卻接到汽車原廠的電話,爲了保護保養廠員工安全,要他們「明天開始,這些車輛不得進廠保養維修。」葉書含動怒,「我們明明做很正面的事,明明我們車都在保固期內,怎麼能不讓我修!」

現在就由裕隆派技師做日常維修,排除簡易故障,還在納智捷新莊保修廠規畫一個專用空間,供車輛進廠保修。

人性美好的那一面,也天天都在這校園裡、在每輛車上上演。

走到八年一班教室,堆滿了來自各地的物資,晚上5點半,饗食天堂捐贈的便當剛送到。端午節前,這教室竟在安裝牀。中華基督教救助協會找了Ikea捐助10張牀及備品,要讓司機們有臨時休息的地方。

「接下來還會捐一個辦公室,要做長期抗戰,因爲只要還有染疫者,我們一定是最後退場的,要送最後一個確診者回家,」侯勝宗說。

在70輛車子裡,除了50輛長照車輛外,侯勝宗還找了20輛原本在桃園機場排班的桃機車隊加入。

編號桃17的陳嘉煌,去年開始參加機場防疫車隊,已經和家人分開住長達1年,現在又主動加入風險高、載運壓力更大的微光專案。

炎熱的天氣,陳嘉煌必須全身包得密不通風,爲了空氣流通,載客時,還只能開窗戶,比當機場防疫車隊更辛苦。

5月底,他像平常一樣,載着一位70多歲的老先生,解隔離回家繼續7天的自主管理。深夜12點,到了目的地,老先生卻在車上不動,表情落寞說,「我沒有鑰匙,可不可以去住旅館?」

「你不能亂跑啊!」看着手上的接送單,政府指定陳嘉煌必須帶他回家。「如果讓他亂跑,我們防疫車隊載半天不就沒效了。」

他在車上和老先生耗了3個多小時,試着溝通,請他去按電鈴、打電話給老婆、兒子。但不管按了幾次電鈴、打了幾通電話,都沒有人迴應。「我有感覺,他有一點愧疚感,不想回家,怕傳染給家人。其實他最怕家人根本不想要他回家。」

對照過去在機場,他接送的多是出差或旅遊的人,看到的是生氣蓬勃、是開心的情緒。但這一個月,他天天從後視鏡裡看到的,是殘酷的現實和人性。

這也是他們的職災。

「今天你有一趟特殊任務,」司機小元什麼都沒問,就衝了。這一天他要載居家隔離者,到臺中見他們因染疫過世的父親最後一面。後座不斷傳出哭聲,他只能讓自己放空,不要想太多,否則他也會撐不下去。回程時,他找了詩歌放給乘客聽,感覺他們心情和緩了點。

「我嘛知道,每個客人都是陽性確診,但感覺心裡做得很舒服啦,最少我有付出一點,」國臺語夾雜的陳嘉煌憨直的笑。等待任務時,司機們彼此都會叨唸「真的好累啊!」但他們臉上不是嫌惡,都是帶着笑容在談累。

曾有患者吐在車裡,不怕嗎?

「司機很怕,但隔天還是準時集合」

「有人一開始離職,但2天后,自己覺得內疚,兩天沒睡好,就打電話給我,說他想再回來做。」葉書含也看到氣氛在轉變。起初,有人會計較誰跑得多,會在意錢,「第1天都很會抱怨,第3天認命,到第4天榮譽感就出來了。」

有司機載人到檢疫所,還在等手續,患者就在車裡吐了,那當下,真的比核子武器還恐怖。葉書含說,「你說司機不怕嗎?他很怕,他把我祖宗八代都罵完了,但隔天早上8點還是準時來集合。」「在災難前,你會看到人性的怯懦,也能看到人性的光輝。」

有工具、有動員力的平臺,加上有力量、有資源的企業,以及有公權力的政府,這是一次公私協力很好的協同作戰。

葉書含建議,希望在疫情後,每年都要有一次救災演習,徵召民間車隊成爲救難中隊。「有點像把我們當成『第二消防』的概念。能量在民間,這種力量不要讓它一次結束就散掉。」

這次的靈魂人物侯勝宗,在逢甲和政大教的多是在職學生,分佈在總統府、國防部、監理站等,他每堂課更新微光專案的進度與做法,讓學生看到公私協力的可能。

儘管他常自問,「我會不會有點超過?從大學老師行動者。」但轉念一想,「跳到第一線,就要承擔,不能一直想『如果沒做成怎麼辦』,如果我不做,什麼都不會發生。」而參與這專案的人,每一位,都是這個社會,珍貴的微光。

商業週刊17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