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前線遭流彈擊中 碎片在頭裡沒被取出

溫州街22巷4號宿舍被提報爲俞大維故居。(北市文化局提供)

我是俞啓木,父親是俞大綱,母親是鄧敬行,俞大維是我的伯父,我總是叫他四伯伯。

時間飛快,四伯伯已經過世了三十年。而今在提筆回想的時候,像電影的畫面一幕幕浮現,四伯伯沒有女兒,所以對我特別的疼愛,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些與他相處有趣又溫馨的小故事。謝謝他曾經給我的家庭與我們國家的一切。

我跟四伯伯相處的時間很長,但也很短!因爲我小時候我們非常親近;但我因爲求學、工作出國後,與他的相處時間也就少了。因此對於四伯伯我總是停留在童年時的記憶。

我一九四二年出生在重慶,我伯父俞大維(四伯伯)當時是在重慶擔任兵工署長,他帶着我祖母(曾廣珊)住在觀音巖兵工署的宿舍(靠近枇杷公園)。父親帶着我們一家就住在重慶第十兵工廠,我就是在這廠裡出生的。

我的表哥Jack傅和我說他和他父母當年住在四川南溪縣李莊鎮,八姑(俞大彩)常帶他去我伯父那裡住。我沒生出來的時候我四伯伯和我父母說,如果是女孩他要抱過去,因那時我們「啓」字這一輩只有一個八歲的女孩,她就是我姐姐。但當我生出來一看是個女孩(可能非常可愛吧),媽媽就不忍心把我送走了。

我念完小學四年級媽媽帶我和施媽去臺灣,哥哥留在香港。他在培正念完中學然後考到臺大電機系,他是僑生住在臺大學生宿舍。我和媽媽就搬到溫州街二十二巷四號,這是一個日本式的房子,是八姑爹過世後臺灣大學給八姑住的。那時候這家裡有四個人住,爸爸媽媽、八姑和我。這房間後院很大,八姑和我常常在這院裡打羽毛球。

在八姑家住不久後,四伯伯就調回臺灣做國防部部長(民國四十三年)。我記得在他回來之前國防部就派人到八姑家裝了好像有四個電話,其中一個是紅色的。這些電話就放在一進門左邊的那個房間裡,我記得他們跟我說不要碰那個紅色的電話。因爲四伯伯回來,睡覺房不夠所以就在進門右手的那個書房裡放了一個單人牀給四伯伯睡。他一進溫州街,來往的人就多了,他的兩個軍事副官(陸軍和海軍)還有司機就坐在進門靠左邊有電話的那間房間裡,客人不斷地進那書房看他,他們總是把房門關起來在裡面談話然後就離開。我記得有位比較常來的客人,也會和我說說話的就是陸軍總司令黃傑,他有時會帶他的夫人和女兒來。

有一天我和四伯伯出去,回到家門口發現有一位衛兵站在大門的右邊。後面有一個木頭做的崗位,四伯伯很生氣,就和他的副官說不要讓他站在那裡,副官就叫那衛兵站在小路邊上,把木頭做的崗位拿掉,他們以爲四伯伯看不到,那知我們回家又看到那衛兵,後來就再沒有衛兵站崗了。但是大門背後安裝了一個按鈴,一直通到離溫州街不太遠的一個軍事基地,如果龍嫂開大門之前看到有什麼可疑的人她就可以按這個鈴,但從來也沒有用過就是了。

因爲溫州街家裡人多,不久我們一家三口就搬出去了,哥哥住在臺大僑生宿舍。我反正是一放假就去溫州街,剛到臺灣這兩三年反而很少和媽媽爸爸在一起。溫州街家常常來客,記得有金素琴(京劇名人,在上海拜梅蘭芳爲師,可惜到了臺灣就沒再上臺),孟瑤(作家),李方桂(語言學家)和毛伯伯(臺大教授毛子水)都是常客。我對毛伯伯的印象很深,因爲他總是穿藍顏色的中國長袍,臉圓圓的光頭總是帶着笑容,人很和氣,他來溫州街就喝茶聊天然後就回家,也不在溫州街吃飯。八姑和我一直感情很好,每當八姑爹(傅斯年)的祭日,八姑就帶我去臺大傅園獻花鞠躬。

四伯伯常跟人說他是俞家最老,我是俞家最小,所以他常想讓我在他身邊。我星期六不用上課,四伯伯的車星期五就接我到溫州街去住。本來車的前面有一面國旗,後來四伯伯不讓國旗放上去,但是那國旗的棒子還是在車上。我怎麼知道有這事呢?因爲有一次司機來接我,我覺得很奇怪,因爲當他開在新生南路時有車子在前面他們就讓開,我問司機爲什麼,他說有國旗棒子在上面所以他們讓開。我沒告訴四伯伯,怕他也要把這個棒子裁掉。

四伯伯很喜歡游泳,但是他不會游泳;我因爲母親從小教我游水,所以我遊的很好。我在美國學校唸書的時候,四伯伯每星期六帶我們去北投政工幹校的游泳池或淡水海邊游水。暑假時四伯伯天天帶我去聯勤總部游泳,都是中午那段時間。我想因爲那時間他們可以不讓別人來遊,總是四伯伯和我還有副官。不管在哪裡,四伯伯總是在池最淺的那邊游水,在水中他總是手忙腳亂費勁了力氣原地上下打水,游來游去好像沒有往前進,這時我在旁偷偷地笑。這也好,因爲四伯伯遊幾下就站起來,副官把茶給他喝幾口,然後他繼續遊幾下又喝茶。我就自己遊我自己的,來來回回很開心。

他也喜歡看電影,四伯伯帶我去西門町看了兩次電影。我回想他那時的副官和司機一定很緊張,票會先買好,只有我和四伯伯進去,我們等主片要開始時才摸黑進場,電影結束前還沒有亮的時候我就和他摸黑走出戲院,出了電影院我們相視哈哈大笑!車子就在那裡等我們。

像我說的,我常去溫州街陪四伯伯。一九五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天還沒有亮我就聽到玄關有幾位大人在低聲說話,我就爬起來看是什麼事。我看到四伯伯在穿他的靴子,他的副官和司機也都在那裡,他們看到我就說:「回去睡覺,四伯伯下午就回來」。我記得我想,好吧,我等他回來帶我去游泳。我就一個人在家。後來聽到他們說四伯伯受傷了,等到他回來時看到他頭上有紗布。大人也不和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感覺到當時的氣氛有點緊張。後來才知道因八二三炮戰在金門前線遭流彈擊中,碎片一直在他的頭中沒有取出。

四伯伯很喜歡說笑話,他因爲淋巴腺在美國期間開了刀治療,所以他的臉有一點歪,也因此說話口齒不清加上濃重的湖南鄉音,所以他的笑話我們多半都聽不懂,但是看了他笑我們也笑,他看了我們笑大概以爲他的笑話很好笑,就開心的越說越起勁……至今我還記得他得意的樣子。

四伯伯是非常重感情的人,記憶中他和我父親還有八姑三人感情深厚。退休後每天都要互相通電話,有空時和弟妹相聚吃飯聊天。但父母、八姑和四伯伯從來不跟我說我家裡的事情。我知道我父親排行第八,是「大」字輩裡排行最小,四伯伯最大。當中還有一個伯父三個姑姑,我會知道是因爲我小的時候見過他們。我一直不知道我是曾國藩的後代,也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看到我家有一副對聯上面寫的「世事多因忙裡錯;好人半自苦中來……曾國藩」。這對聯有時掛在四伯伯家,有時在八姑家有時在我家。我又想到奶奶也姓曾,應該有什麼關係吧,但我猜是問了哥哥才知道的。我雖然在臺灣住了九年,但是我對中國歷史一點都不知道,所以我也不知道曾國藩在歷史上的重要角色,直到我後來住在深圳,開始接觸了中國的歷史。

有一年,莊威帶我去金門認識林光美和父親的學生王秋桂,他們說了很多我父親對臺灣的貢獻,雖然我不太懂他們和我說的一切,但我感覺到他們對我四伯伯和父親的恩愛。林光美是位非常了不起的女士,四伯伯在世最擔心的是小兒方濟,光美后來一直照顧他,我們俞家欠她太多了。

二○一一年十月莊威透過陸軍金門防衛指揮部,給了我一個機會去金門參觀四伯伯當年帶我去的山洞裡的基地和俞大維紀念館。記得我一走進紀念館我就看到四伯伯的睡房原狀(恢復),牀頭還有擺着我與姊姊的照片,我大吃一驚,是林光美給了紀念館。

二○一九年聽說溫州街二十二巷四號(俞大維故居)被保存下來,這現在看似簡陋老舊的房子,卻再勾起我滿滿的懷念那一段與父母親及四伯伯在這裡相處的時光。

幾年前兄姊相繼過世,我已是在臺俞家最長,整理自己過往點滴記憶,歷歷在目,無比思念。也有幾分難過年幼無知,錯過了很多,臺灣社會沒有忘記四伯伯,希望這樣的回憶對於伯父俞大維先生的認識可以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