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逐光(上)──少年火長的百年漁法

富吉268號是唯一仍在運作的磺火船。(楊提雅攝)

磺石遇水,火勢反而增強。(楊婷雅攝)

卓清鬆專業講解磺港漁港人文歷史。(楊婷雅攝)

放水仔正在補充磺石。(楊婷雅攝)

簡士凱掌心的繭因漁作生成。(楊婷雅攝)

楊婷雅

初見火光

從未想像過,黝暗浪潮上以絢爛火花蹦出羣魚,會在眼前烙印出何等震懾的壯麗光景。

我與擔任金山文史工作者長達二十餘年的導覽員卓清鬆相約午後於磺港漁港相見;此行目的,與該地淵源極深,畢竟,也只剩此處海面綻放欲見的光了。一下車便感受到空氣中透出鮮明的海味,卓清鬆早在港邊等候,並自揹包拿出幾張護貝好的黑白照片,娓娓道出蹦火仔的由來、金山的歷史以及磺港漁港的今昔對比。提及魚路古道,「魚」與「古道」乍看顯得相悖,他突地拋出該景況是何以產生?山路險陡,爲何金山漁民非得翻山越嶺,只爲擔魚至大稻埕販售?

「當時要躲避日本人。」我答,腦裡更是開始構築出當年跋涉山水的艱苦畫面。

「有概念。」卓清鬆雙眼一亮、追問:「那爲什麼他們需要躲日本人?」

「漁獲是走私品,只能躲着日本人偷偷拿去賣。」

卓清鬆眼角堆起褶皺,笑說:「哎呀!你是有做功課纔來的耶,看來我不能隨便亂講了。」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爲了支援軍隊,實施物資管制,將所有資源集中管理、供應軍方使用。天候不佳,漁民沒能出海捕魚期間,泰半會趁機縫補漁網、製作魚露、賭博以及增產報國,也因此港邊居民幾乎都出身「大戶人家」。彼時,一個月才配給每名漁夫四兩肉,遠遠不夠溫飽一家老小,身爲家中經濟支柱不得不鋌而走險。爲了多掙點錢,漁民都會謊報數字,若是今日總收穫兩百斤,僅上繳日方一百斤,剩下的漁獲藏在船艙,等到晚上七、八點再挑着魚徒步前往大稻埕販售。有句俚語「兩頓星,一頓煎」,正是意指漁夫披着星空出門,日正當中、被豔陽煎到眼冒金星仍未停下腳步,直至隔天又見滿天星斗,才得以歇息。

興許是感受到眼前的毛頭小子不是純粹來旅遊,而是真心想深入探索金山與蹦火仔的文化,點燃了卓清鬆的熱情,他講得更加起勁,一路上知無不言。

我們沿着磺港漁港漫步,朝着對面的魚路古道前進,邊走邊看船說故事,「別低估這些小漁船,這一艘至少要六、七十萬起跳,行情可不輸國產車!」又或者講述起令人驚歎的民間信仰,「你看這船頭尾,相傳龍王是海中地位最高的,昔日漁民造船便以龍爲意象,磺火船前方的兩撇弧線及飽滿圓點,分別代表龍的嘴巴與喉嚨,象徵漁船能順利乘風破浪、平安歸來……」我出神聽着有些可愛的信仰生成故事,背後所代表着的,其實是早年漁業的險峻哪!一次出航、需要付出的成本及代價,遠非科技進步的現代生活可以想像。

「來了,阿凱來了!」雙眼方纔不捨的從船身離開,便又緊循着卓清鬆的視線望去,一名頭戴漁夫帽、身穿寬鬆的卡其色T-Shirt搭配深藍色短褲及涼鞋的少年騎着機車迎面登場、緩緩停下來和我們打招呼,他正要去幫忙載晚上給娛樂船的BBQ食材,旋即加速油門離去。

簡士凱,在地人口中的「阿凱」並非一般的海港少年──他是全臺僅存一艘的磺火船火長,不僅在黑夜裡領着富吉268號在茫茫大海尋找魚羣,更領着瀕臨失傳的蹦火仔文化貼近人羣,試着讓身懷的技藝不成爲世人的記憶。

卓清鬆看着簡士凱的背影,感慨阿凱真的是傻瓜,讀到大學畢業居然想不開、回來接火長,語氣難掩對年輕人的疼惜與不捨。他說自己雖然也很孝順,但假如父親要求自己接火長,斷是無法答應的,只因他容易暈船、身不由己。接着開玩笑不曉得阿凱是不是帶衰,六年前他一回來接手父親的漁獲事業,金山便接連發生兩次大災難。2016年3月10日北海岸、十八王公一帶因發生「德翔臺北號」貨輪漏油事件,當時整個海岸佈滿了油污導致生態浩劫,潮間帶恢復需要三年以上。那時即便有魚,漁民也不敢抓,不僅黑油難以洗淨、網子易耗損之外,別的魚吃了沾上油污的青鱗魚也有致命危險,養殖業者自然不願收購;2017年6月2日,當地人稱「白素貞回金山」的一場天然災害,暴雨狂襲、水淹金山。卓清鬆返鄉工作十幾年了,從未遇過淹水這麼嚴重,菜市場也全都淹沒,那次大量淡水灌進海中,直接造成海水淡化。

「如果你的棲息地或生活環境被破壞,你會怎麼辦?」

「直接搬家!」我毫不猶豫道。

「所以魚很聰明也會搬家。那兩次災難的代價就是磺火船整整六年都抓不到魚。」卓清鬆指着全勝2號和明順8號:「你看,那兩艘也是磺火船,但沒人要接手,也沒人願意買,就一直停留在那了。」

極盛時期全年都是魚季,上百艘磺火船在淡金公路沿岸隨意抓都有魚,一個晚上漁獲量曾高達886簍,每簍60斤,一夜得折返三趟。老一輩的火長出海前還會和船員相約至診所打營養針,錢都來不及賺,哪有閒工夫吃飯;然而過去幾年,磺火船一個魚季(四個月)加起來,總量竟不超過200簍。現實的浪潮不斷朝着漁民襲來,漸漸的,磺火船僅存四艘。經歷兩大災難衝擊後,其中的三艘找不到人手,只能含淚選擇放棄,如今簡家的富吉268號,是唯一仍在運作的磺火船。

捕魚七十年的退休老火長盧秀雄提及,早年每名船員每個月平均可賺取快二十萬元,但青鱗魚魚期一年比一年短,漁民的蹦火之路只會更加艱難,畢竟磺火船每趟出海皆承載了六、七個家庭生計;輝煌時期漁獲成績同樣斐然的火長李克通,2015年自覺年事已高、體力大不如前,加上抓到手軟,錢卻沒賺多少,最終也不得不忍痛熄滅手中的火把。

「 阿凱是真的很努力在耕耘蹦火仔文化,如果不是他的堅持,現在的人想要了解就完全看不到了,所以大家一定要給他支持、幫他多宣傳!」卓清鬆的語氣及模樣,彷彿在向我拜票,懇請惠賜這名有爲青年一個機會,好讓他把全球獨家的磺火捕魚技法傳承下去。

卓清鬆講解完魚路古道,簡士凱亦恰巧回到富吉268號上,正與數名年長的海腳忙着準備稍後出海的作業,包括補充磺石、確認電石桶的安全狀況、檢查連接水桶與火把的導管是否完好,以免發生氣爆。

磺石又稱「電石」,爲磺火船的火把燃料來源。金山盛產硫磺,導致許多人誤以爲當地漁民是就地取材,但其實磺石並非硫磺,更不是天然產物。早年都是向南方澳或臺北的商號購買,臺灣目前已停產二十年了,只能自中國進口,每桶120公斤重,售價約一萬臺幣。每趟出海至少需要30公斤,光磺石成本一趟就大約三千塊。

「想想,如果金山產磺石的話也是滿恐怖的,整座山在下雨的時候就爆炸了吧?」卓清鬆向簡士凱索取一塊爲我示範,此刻按下打火機絲毫不見任何火花。淋上些許礦泉水後,磺石便開始冒煙,代表產生了易燃氣體乙炔,再輕輕一按下打火機,火舌旋即竄出。若想助長火勢,反需謹記遇水則發的道理,顯然水火不容的道理並不適用於此;磺火船上設有電石桶,兩側分別連接水桶與火把,水流入電石桶內產生的乙炔會快速流入導管,火長一點燃火把時,便會瞬間產生強光火焰,連帶「蹦!」一聲巨響,一連串的動作誘發趨光性魚類跳出海面,此時正是下網、將魚羣一網打盡的黃金時機。

這也是爲什麼磺火船出港前,放水仔必須再三檢驗電石桶,畢竟稍有不慎就容易發生憾事;退休火長盧秀雄回憶,幾十年前他跟別人的船至南方澳抓魚,磺石的母火點着之後大夥決定趁空檔小歇片刻,沒想到有名在甲板上補眠的海腳不小心踢到水的開關,導致水不停流入電石桶裡,引發乙炔氣爆,有人當場被震到海里去,連遺體都不見影。若說磺火船每趟出海,都是拿命在與老天爺豪賭也不爲過。

■海面逐光

法規明文規定必須考取船員證才能上漁船,即便再渴望登上富吉268號、近距離研究傳承百年的捕魚技法,也只能乖乖搭乘娛樂船、和遊客們一同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遠觀磺火船作業。

曾有遊客詢問卓清鬆能否保證當晚一定看得到魚羣,他反向對方索取兩枚銅板、好讓他擲筊問蒼天。「有沒有魚一來靠天氣,二來靠運氣!如果有旅行業拍胸脯保證一定看得到魚絕對是騙人的。青鱗魚又不是臨演,你call牠來就來。」啓程前,卓清鬆不忘幫遊客打預防針,不論出場的青鱗魚數量多寡都當作賺到。這次和青鱗魚無緣也不要氣餒,下次再來碰運氣,大家出來搭船旅遊圖的就是歡喜賞玩,放下得失心,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樂。如此樂天的想法,我想亦適用生活的各種航線上吧!

似乎是不希望從中部專程前來的我太沮喪,他隨即補充近期魚況都不錯,加上當日天氣晴朗,應該不用太擔心。近一個月他帶領的觀光團,團團皆喜得青鱗魚賞臉,除了一艘攝影團包船,專業的攝影師們沒能成功以相機捕捉魚羣,無疑印證了參與蹦火仔,運氣實在凌駕於技術之上。

傍晚六點多,由簡士凱帶領富吉268號率先出港尋魚,站在船頭的他還特別向娛樂船的遊客揮手、示意晚點海上相會。旅人們把握停靠在港邊的時光,在甲板伴着徐徐微風享用BBQ與小卷湯麪,補充能量來迎接入夜的重頭戲。

磺火船上,火長等於船長,爲整艘船的靈魂人物,一肩扛下在茫茫大海找魚、點火吸引魚羣以及抓準時機發號施令下網的重責大任。然而簡士凱現在最大的壓力,不是漁獲量是否足以負荷海腳們的生計,而是不希望讓遊客滿載失望而歸。畢竟火把燃起來那一刻,倘若不見青鱗魚在船邊相伴,爾後人們再來金山觀看蹦火仔的意願自然會降低。(待續)

個人簡歷

筆名Yama,1988年降生臺中,看似男童的中年婦女。大疫之年開始投文學獎,自小品文和散文練起,喜獲後山和林榮三等文學獎;去年轉戰報導文學猶如發現天命,連得夢花文學獎、玉山文學獎,並蟬連兩屆磺溪文學獎首獎。

得獎感言

感謝時報文學獎肯定,也謝謝沒有放棄百年漁法的簡士凱火長,還有埋首寫作到天亮的自己。即便揹着黑夜,我想我們都會繼續燃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