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覈實,袁隆平院士目前正在醫院接受治療,我們對此前報道不慎深表歉意

覈實袁隆平院士目前正在醫院接受治療,我們對此前報道不慎深表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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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隆平90歲還每天不到10點就上班:一邊邁臺階 一邊聽彙報

文 |《瞭望》新聞週刊記者 徐歐露

黑色轎車停在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門口,90歲的袁隆平在助手的幫助下走了下來,一邊邁上臺階,一邊聽彙報。不到十點,他來上班了。

“那邊說是700公斤。”助手說。他認真聽完,點點頭:“可以。”

就在11月2日,他的團隊再創紀錄——屬於第三代雜交水稻的晚稻品種在不利天氣下依然表現不俗,使雜交水稻雙季畝產突破1500公斤大關。他安靜地坐在跟測產現場連線的會議室,皮膚黝黑,穿着一件有些寬大的黑色西裝。如果不是不斷有人向他彙報、祝賀,怎麼看都不像是印象中的科學家。

但他早已得遍這個領域最高的榮譽:首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得主,十幾年前就拿了世界糧食獎、沃爾夫獎,習近平總書記向他頒授“共和國勳章”,還有一顆小行星以他命名。

外國駐華大使到他的辦公室拜訪。聯合國糧農組織預警糧食供應危機,人們急切期待他的迴應。有網友說:“只有袁隆平可以說我胖,我真吃他大米了。”

他更廣爲人知的事蹟是:雜交水稻研究的開創者,世界上第一個將水稻的雜交優勢成功地應用於生產的科學家,幾十年來致力於雜交水稻技術的研究、應用與推廣,爲我國糧食安全、農業科學發展和世界糧食供給作出巨大貢獻。用一句話總結——讓更多的人吃飽了飯。

他把水稻比作核武器,對手是飢餓。他贏了。

從失敗中撿出來的成功

某種程度上,袁隆平的成功是從失敗中撿出來的。

水稻雜種優勢現象並非我國最早發現、研究。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有美國人發現了水稻的雄性不育現象。但幾乎所有國家的研究都只停留在理論層面,屢次實驗失敗後,水稻是自花授粉作物,沒有雜種優勢,在當時幾無質疑。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上世紀60年代,發現天然雜交稻株表現出明顯的雜交優勢後,原湖南安江農校普通教師袁隆平開始了他的研究。

他提出“要利用水稻的雜種優勢,首推利用水稻的雄性不孕性”的設想,並設計出整套培育雜交水稻的方案,即培育出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然後通過“三系”配套,完成雜交水稻生產。

按照這個思路,1964年,袁隆平找到了天然雄性不育株。兩年後,他發表了那篇著名的《水稻的雄性不孕性》,爲雜交水稻發展奠定了基礎

科研進展並不順利。“三系”配套的努力,前八年都失敗了。袁隆平記得,一直到1972年,也就是被視爲研究突破口的“野敗”發現兩年後,還有人質疑甚至反對他的雜交水稻培育方案。

一次,雜交稻驗收,稻穀非但沒增產,稻草反而增加了近七成。風涼話四起。有人說,可惜人不吃草,人要吃草,你這個雜交稻就大有發展前途。

袁隆平默不作聲。他像候鳥追着太陽,揹着夠吃好幾個月的臘肉,轉乘好幾天的火車,前往雲南、海南和廣東等地,只爲尋找合適的日照條件。他幾乎住在育種基地,卸一塊門板,鋪一張草蓆,掛一頂蚊帳,和當地農民睡在一起。兩個兒子出生時,他都不在產房,在稻田

1973年,在第二次全國雜交水稻科研協作會上,袁隆平正式宣佈秈型雜交水稻“三系”配套成功,在世界上首次育成強優勢雜交水稻。

但考驗再次降臨。三系法成功後,我國很快開啓兩系法雜交育種技術研究,由袁隆平領銜。沒想到啓動不到兩年,就遭遇當頭棒喝。一場異常低溫導致全國兩系育種大面積失敗。一時間,科研界不少人“唱衰”兩系育種,研究甚至一度被相關單位和一些科研人員放棄。

袁隆平和全國秈型雜交水稻科研協作組重要成員頂着巨大壓力,重新研究兩系不育系的光溫敏特性,最終找到解決方法,讓兩系法起死回生,再次成爲世界作物育種史上的重大突破。

質疑、失敗、挫折。在袁隆平的雜交水稻研究生涯中,這是常態。他的研究被當時的學術權威反對過,試驗田被惡意毀過,多次遭遇減產、絕收。

但他從來無心咀嚼失敗的苦澀。“哪有搞科學研究不失敗的呢?失敗了就失敗了,不是說身敗名裂,人家不會笑你的。我這是在探索,跌跤就跌跤,我再爬起來再幹,就是了。”袁隆平說。

這並不是盲目堅持。雜交水稻是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復系配套培育出的,某種程度上,也是創新、方向、執着配套培育出的。

袁隆平經常提醒學生,搞科研首先要看大方向對不對。正確的、通過努力可以達到的,就應該堅持。“做科研不要怕冷嘲熱諷,不要怕別人說你標新立異。如果老是迷信這個迷信那個,害怕這個害怕那個,永遠只能跟在別人後面。只有敢想敢做敢堅持,才能做科技創新的領跑人。”

雜交水稻國家重點實驗室副主任吳俊告訴《瞭望》新聞週刊記者:“他善於在失敗中發現積極的一面。”攻關三系法時,有人說稻草比稻子多,袁隆平卻認爲,這恰恰證明了水稻有強大的雜交優勢,優勢表現在稻草上只是技術問題,可以改進。

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研究員、袁隆平的博士生李莉老師的耐心印象深刻。攻關第三代雜交水稻的前6年,進展緩慢,李莉和團隊成員有時甚至不好意思彙報。每次開組會,袁隆平都親自到現場指導,即使進展不大,他也會不斷鼓勵大家,“100次實驗有一次成功就很好了”。

只有在試驗田裡才能種出水稻

2019年9月,國家勳章和國家榮譽稱號頒授儀式的前一天晚上,袁隆平還在惦記試驗田裡的水稻。“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在想,我的超級稻長得怎麼樣。”

幾天前,獲得共和國勳章的消息傳來時,他正在試驗田裡查看第三代雜交水稻的制種情況,誇讚花“開得好好”。

啓程來北京之前,他特意跟超級稻“告一下別”。參加完頒授儀式,他當天就要返回湖南,因爲“明天又要到田裡去”。

從參加工作開始,只要田裡有稻子,他每天都下田。“越是打雷、颳大風、下大雨,越要到田裡面去看看,看禾苗倒伏不倒伏,看哪些品種能夠經得起幾級風。”

袁隆平曾總結自己成功的“秘訣”:知識、汗水、靈感、機遇。有人問他,哪個最重要?這位以農民自居的科學家說“汗水與實踐”,“書本很重要,電腦也很重要。但是書本里面種不出水稻,電腦也種不出水稻,只有在試驗田裡才能種出水稻。”

早些時候,大家經常看他打着赤腳在學校裡走,因爲方便下田。後來條件好了,他有了小汽車,車上常年放着一雙下田用的雨靴。幾年前,大家經常看到這位院士駕着汽車慢慢駛向試驗田,叉着腰在田埂上思考。有一次,他告訴身邊的人:“我喜歡飆車。”

再後來,行動不那麼便利了,湖南省農科院就在他的住宅旁安排了一塊試驗田,稻田盡收眼底,甚至“躺在牀上側個身子就能看到”。他每天早上起牀,第一件事不是吃飯,而是下田。如果滿意,就不找助手“麻煩”,不然,助手電話就會準時響起。

這個被稱愛好自由、特長散漫的人覺得,做科研就要埋頭苦幹、不畏艱苦,這是基本功。

“他工作抓得非常細。”吳俊說,特別是對於重大科研項目,從種子的生產、播種、栽培,到水肥管理、田間管理,每一個細節他都過問。測產時,每株有多少個穗子、每個穗子上有多少粒,這些數據他都要跟蹤。他對數字非常敏感。數據彙報上來後,很快就會算出產量

李莉一直記得老師袁隆平寫給她的一句英文:Take serious things lightly,Do ordinary things seriously。翻譯過來就是:舉重若輕,事必躬親。

她覺得老師袁隆平就是這樣。

幾年前第三代雜交水稻攻關期間,不管多熱多遠,路有多偏,袁隆平都要下田看看。“我們都讓他別去,但是他一定要去看。”最遠的稻田在20多公里外,田埂又窄又滑,研究所的同事們就在上面提前鋪好木板,一個人在田埂下扶着他。

今年第三代雜交水稻的晚稻品種測產的前一天,大家都很緊張,袁隆平卻在體育館看了一年一度的中心氣排球比賽。他助威、喝彩、豎拇指——看了這麼多年的寶貝水稻,那天,他稍稍放心了。

2013年8月19日,袁隆平在廣西桂林市灌陽縣黃關鎮聯德村袁隆平超級稻第四期攻關示範片查看水稻生長情況 陸波岸攝/本刊

衝刺“禾下乘涼夢”

即使新的突破不斷,也沒人覺得袁隆平會稍作停頓。

如同40多年前,在三系法雜交水稻研製成功的一片讚揚中,他很快提出難度更大的兩系法雜交稻研製一樣。

後來,兩系法雜交稻研製成功,培育出多期超級稻品種。他又提出研究兼有三系法和兩系法優點的第三代雜交稻技術。

國際水稻研究所研究員謝放鳴說,中國雜交水稻一直處在全球領先的地位,擁有科研、生產和推廣的絕對優勢。中國雜交水稻一次又一次地實現技術飛躍,最主要的原因和關鍵是袁隆平。

曾有記者問袁隆平,三系法雜交稻你可以吃一輩子,爲什麼還要領銜後面的研究?

“我總是感到不滿足。搞科學研究,不斷地想攀高峰。”他回答。

2014年,中國超級稻第四期畝產1000公斤攻關目標獲得成功,創世界紀錄,他不滿足,提出突破國際上一些水稻專家認爲的理論上水稻產量的極限——每公頃15.9噸,達到每公頃16噸(約畝產1066公斤)。結果,沒等完成,他又有了新想法,表示對16噸的目標“很滿意但並不滿足”,“我還要向每公頃17噸、18噸繼續發起衝擊”。等18噸的目標達成,去年6月,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又掛出了袁隆平親筆簽名的《科研任務告示》,提出三大目標,第一個,就是衝刺“禾下乘涼夢”,繼續鞏固每公頃18噸產量的目標。

袁隆平曾自喻像貪財的人,“百萬富翁想千萬,千萬富翁想億。我貪產量,到了700公斤,我貪800公斤,800公斤貪900公斤,900公斤到1000公斤,1000公斤到1100公斤,最後1200公斤,18噸,不滿足,因爲這是一個有意義的事情”。

他覺得,這個動力一個是從科學的角度看,有潛力、是個發展方向,另一個從本人來講,“總是覺得這個叫做老驥伏櫪,還有志氣”。

這股“志氣”會在每個不經意的時刻流露。

他不喜歡被尊稱“袁老”,更喜歡被叫“袁老師”。12年前接受《瞭望》新聞週刊採訪時,說自己是“70歲的年齡,50歲的身體,30歲的心態,20歲的肌肉”。幾年前接受採訪,還要“自誇”80歲時中心搞游泳比賽,自己得了第一名。過完90歲生日,他就改口自己是“90後”。

吳俊用“激情”形容這位90歲的院士,認爲這是他仍奮鬥在科研一線的原因之一。“他做任何事情都很投入,有激情。”

他愛游泳、打牌,會拉小提琴還跳過踢踏舞。用李莉的話說:“我們這些弟子的科研、游泳、氣排球甚至西紅柿炒蛋的廚藝都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

86歲那年,他還要上氣排球球場小露一手,再往前幾年,都是打全場。他球風“比較穩”,場上位置是毋庸置疑的主攻手,他的隊總是第一名。

“不管在場上還是在場下,他都非常投入,樂在其中。”吳俊說,這幾年打不動球了,他就在場下助威,誰打了好球就大聲叫好,碰到哪個打得匡瓢(長沙方言,意思是辦砸了事情),“他就在場下哈哈大笑”。

而學生們的經驗是,看球時不要找袁隆平簽字,他沒空。

繃緊應用導向的弦

吳俊還記得雜交水稻國家重點實驗室成立沒多久時的一次“點名”。

當時,分子育種技術還在探索,所有成果都是通過常規育種選育出來的。一次開會時,袁隆平公開“提醒”吳俊和同事:“你們的分子技術對育種的貢獻還是零。”

“論文寫在大地上,他的態度非常堅決。”吳俊說,他所在的雜交水稻國家重點實驗室以基礎研究爲主,但“袁老師對我們的要求就是一定要爲新品種服務”。

袁隆平一直強調水稻專業是應用科學,身體力行地將國家的需求作爲科研導向。在他的帶領下,整個團隊繃緊了應用導向的弦。“我們的技術手段可以有多種,包括使用分子育種技術等現代技術手段,但所有工作的出發點都是爲了解決生產上的問題。”吳俊說。

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這樣寫道:“稻米,在漢語中,不只是一個名稱,在‘高產水稻之父’袁隆平看來,這個詞的重要含義只有一個:生命。”

捱過餓,也親眼目睹過路有餓殍的袁隆平,把捧穩飯碗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他還記得上世紀60年代,有人拿着當時市面上面值最大的10元錢想要買一斤糧票,但是買不到。“有錢也不能填飽肚子啊!”

“拯救飢餓。”他寫道。

因此,上世紀50年代,由於國家糧食短缺,年輕的袁隆平從紅薯育種研究教學轉向了國家最需要的水稻育種研究。因此,這位被農民尊稱爲“米菩薩”的科學家,總對科研成果有一套獨特的表達方式——每一項技術的突破、每一畝雜交稻的推廣,都會被他換算成,又能多養活多少人了。

這些年有人提出,雜交水稻產量已經很高,是不是應當調整指標,降低產量的標準。那是吳俊印象裡袁隆平少有的幾次發脾氣。“他堅決不同意,他說當沒有飯吃的時候,兩個金元寶買不到一個饅頭。”他要求,必須在保持產量目標的基礎上改進其他性狀。

他在各種場合強調,雜交水稻既要高產,又要優質,但有個前提,不以犧牲產量爲代價來求優質。他更願意看到的是,繼續擴大雜交水稻種植面積、推廣海水稻,不只在國內,更在世界。

這位90歲的院士,還在向他廣爲人知的兩個夢想奔跑:禾下乘涼夢和雜交水稻覆蓋全球夢。他真做過這樣一個夢。夢裡,水稻長得有高粱那麼高,穗子像掃把那麼長,顆粒像花生那麼大,袁隆平和助手坐在稻穗下乘涼。“其實我這個夢想的實質,就是水稻高產夢,讓人們吃上更多的米飯,永遠都不用再餓肚子。”

他相信,這些夢不只是夢。“藉助科技進步,中國完全能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還能幫助世界人民解決吃飯問題。”

不出所料,雜交水稻雙季畝產突破1500公斤的第二天,2020年11月3日,在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的新聞發佈會上,袁隆平又提出兩個新的短期“小目標”:一個是爭取早日實現雜交水稻雙季畝產2000公斤,一個是希望將目前實施的“三一工程”升級爲“兩一工程”。

用袁隆平的話翻譯就是:三分地養活一個人變成兩分地養活一個人。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