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月色去無譁

管管曾爲我所藏俞平先生詩卷題了一段話,寫得直白,最後還畫了一隻「管蛙」呢!(作者提供)

管管這個人非常真,不遮遮掩掩,寫詩爲文也不避俚俗。(作者提供)

我曾寫信給辛笛先生請爲俞平老詩卷賜題,後來他的女兒王聖思女士在2004年惠我一信、辛老伉儷照片一幀及一紙舊詩影印。(作者提供)

我曾寫信給辛笛先生請爲俞平老詩卷賜題,後來他的女兒王聖思女士在2004年惠我一信、辛老伉儷照片一幀及一紙舊詩影印。(作者提供)

邵燕祥先生書法。(作者提供)

初讀邵燕祥先生《舊時船票》是在2008年11月一個秋深的傍晚,那天新入手這本書,便愛不釋手,在捷運昆陽線的候車石凳上坐着,時光隨着一班一班流動的列車而推移消逝,不知不覺間竟把書看了大半。看着腕上的手錶,分針秒針已各自南北分切成半圓,方覺時間已經不早。

乘捷運到達臺北車站再轉乘南勢角方向,我上上下下的穿過無數下班的人羣,巧是遠前方一個身影,好像相識,思索的剎那,浮起了「管管」的名字,再往前看,他早已隨着人潮遠去,我快步在後方追趕,剛好往新店方向的列車進站,我們流入車廂,車門關上。兩、三年不見了,怕他認不出我,便先行自我介紹,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說:「喔!是國威。一天24小時,又在這大臺北,能相遇真是有緣。」當他看到我手中的書,又說:「我曾在幾個討論會上見過邵先生,他非常有風骨,即便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歷經許多磨難,也依舊堅毅。」這天的巧遇數算至今竟已是13年前的事了,如今巧遇也好相約也罷,再也無從見面聊天,因爲管管已在今年5月1日去找他的口中的爸爸周夢蝶聊天去了。

管管曾非常感念周公的對我說:「…有誰一個河南人一個山東,有誰從前又不是一個單位當兵,給我認識以後,曾給我介紹過三次女朋友,這個是至親好友纔會有這一份心。後來我到金門去,有一個雜誌,我要他幫我訂。在他過世前過世後,我每想到這一件事,心裡都非常後悔,我只知道那本雜誌好,卻沒有想到他一個人顧書攤,他還要到臺北郵局給我劃撥,有時候我買的書,通通幫我寄,一點都沒有怨言,來回勞頓,我真是混蛋,我那時又不是小孩,是一個小軍官,但話說回來,我找不到別人。」

管管這個人非常真,不遮遮掩掩,寫詩爲文也不避俚俗,然這都不影響他的好,正是山東人的直率,反成了他詩文的特色。我還喜歡聽他唱小調和看他的畫,管管畫的畫顏色豔麗,線條明快簡潔,許是因他喜歡八大、齊白石、丁衍庸、丁雄泉,故有時單純的畫幾個水果,幾隻「管蛙」、幾張蓮葉,幾尾小魚,都是自然天趣,童心天真。如他題上一首詩歌一段文字,有時詼諧中常含有生活的禪悟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問鷓鴣』君重韻弟吉羊,是否賈寶玉所言並不重要,重要是這一句。寒山寺得曲園先賢一手楓橋夜泊書法,更賺了不少銀子。紅樓夢得平伯前輩弄紅學成就不少紅學專家。這兩件大事皆與文學有關。一是書法一是考據,又皆無關。書法考據不是文學。但是得到鼓聲就得到名利,怎言無關這就是可愛世情,可愛的人間『春天月夜一聲蛙』。弱水一瓢飲者野夫,朽木可雕八二叟管管20100303」,這段是管管爲我所藏俞平伯先生詩卷題的一段話,寫得直白,還畫了一隻「管蛙」呢!

邵燕祥先生其實也給我題過俞平伯先生詩卷,寫了兩首七言絕句。在2020年8月2日,我在臉書上看到道羣兄轉貼了一則章詒和先生髮出的消息「驚聞邵燕祥於昨日(8月1日)在睡夢中安然離世。之前讀書、寫作、散步如常。清清白白,一切圓滿。」

隨後我和道羣兄通了幾則簡訊,他發來邵燕祥先生寄贈他的《邵燕祥自選新詩稿》線裝書書影,我好奇的請他翻一翻2006年底至2007年初是否有收錄邵先生爲我題俞平伯先生詩卷詩,他查了覆我,沒有收錄,成了軼詩

2007年元月邵先生曾覆我一信:「葉先生:您好!中國作家協會轉來您的信並附件已在年底。拜讀具悉一切。倉促間遵囑命筆,愧我素工書,詩詞亦未窺門徑,聊表對俞平老的欽敬與追懷之情耳。」我想也許因爲「倉促」,沒有留下底稿,當然「未窺門徑」是邵先生自謙之辭罷了。

「臺北葉國威君屬題俞平老手書詩卷,因憶十年動亂中,老人詩二首一雲:未辨饔飧一飽同,黃棉祅子熱烘烘(指冬日暖陽)。並三椅臥南窗下,偶得懵懂半日功。又云:先人書室移家(被驅移住先人存放雕版處),憔悴新來改鬢華。屋角斜暉應似舊,隔牆猶見馬纓花。老人及傳閱者爲此竟迭遭圍鬥,並指馬纓花一絕,爲變天賬雲。今人去天老,舊時月色杳如煙靄,往探故居片瓦不存,遑論馬纓花耶?爰襲平老詩意,寫俚句二絕如左:春在須臾緣歷冬,蛇神牛鬼一棚中。陽光覆我黃棉祅,暫得屈幡學臥龍。舊時月色去無譁,瞬息滄桑憶故家。再走老君堂外路,安能重見馬纓花。(故居朝陽門內老君堂衚衕)丙戌年冬雪後邵燕祥於京門。」

俞平老、邵先生那一代人在文革中都成了牛鬼蛇神,身心靈受了不少的苦,能撐過那十年真不容易,像陳夢家就沒撐得過來。如今展卷,邵先生也逝世快一年了,在這些年來有太多太多的長輩遠離,使人頓生愁悵與無奈,他們一旦遠逝,老成凋謝,更無從請益。

邵先生在《舊時船票》中曾寫到辛笛先生,我從前也寫過信給辛笛先生請爲俞平老詩卷賜題,後來他的女兒王聖思女士在2004年惠我一信、辛老伉儷照片一幀及一紙舊詩影印,信裡說:「您寄來的信函,家父辛笛生前均已妥收。無奈他年高體衰,筆力欠佳,想等身體好些再遵囑題字,卻不料越拖越難以下筆,健康每況愈下,於今年一月八日駕鶴西歸,與家母團聚去了。現複印一份家父六十年代的手跡寄您留念。」

「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二日適爲農曆除夕,喜奉冰季惠示近作,並悉幹就去津共度佳節,未克躬與其盛,不禁感悵一時俱集,因勉步原韻傾積懷以寄冰季幹就兩兄政之:感有梅花報聖時,白頭重聚未爲遲。尋思三十年間事,一一從何說與知。新沐逢春悵發稀,邯鄲學步勉追移。不辭共醉屠蘇酒,可是緣慳到海涯。歲邊躑躅鬢成絲,自恨愚頑悟道遲。忍待江南花事好,聖湖打槳話明時。」

這位九葉派詩人的毛筆字寫得真好看,他和邵先生不只善於新詩的創作,他們的古典詩用辭用典、詩律都合乎法度。我想他們在新文學、新詩上能大放異彩,大抵也是因在中國古典文學上有着深厚的根基和嚴格的訓練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