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節,粥可溫,疫可逐

吳鵬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1年01月19日 10 版)

冬去春來,春草生長,既是萬物復甦之時,也是疾疫流行之際,戰勝疾疫成爲臘八節的重要節俗

——————————

人們的通常印象中,臘八節都是在一碗暖心暖胃的臘八粥中度過,但這一節日的最初起源,其實和吃粥並無太大關聯。在臘八節的歷史習俗中,不僅有臘八粥的溫暖,更有驅逐疾疫的祈願。

臘八節與我國上古祭祀節日——臘日節有密切關聯。據《禮記·郊特牲》,早在伊耆氏(即神農氏或帝堯,說法不一)時期,先民每到年終歲末,都要舉行盛大儀式,祭祀祖先百神。夏商周時代,這種祭祀分爲臘祭和蠟(音zha,四聲)祭兩種。

臘祭主要是祭祀祖先和國家社稷地點在家族宗廟之內,祭品爲打獵獲得的禽獸,目的是祈求祖先保佑來年有好收成,同時“勞農以休息之”。在祖宗社稷之外,臘祭還祭“五祀”,即“門、戶、中霤、竈、行”,“門”是雙扇門門神,“戶”是單扇門門神,“中霤”即宅神,“竈”是廚房神,“行”是道路神。

蜡祭是祭祀與農業有關的神祗,地點在野外農田之中,祭品主要用各種農產品製作而成。《禮記·郊特牲》有言,“天子大蜡八”。其中的“八”並非後世臘八粥中的八種穀物,而是祭祀的八個神祗,即東漢鄭玄所注“蜡祭有八神,先嗇一,司嗇二,農三,郵表畷四、貓虎五、坊六、水庸七、昆蟲八”。

“先嗇”是農業始祖神農氏;“司嗇”是主管農業的神后稷;“農”是領導百姓開展農事活動的神;“郵表畷”是田間亭舍道路諸神,其中“郵”是農人往來歇息和存放農具肥料的亭舍,“表”是區分各家耕地範圍的田界標識,“畷”是用於交通運輸的田間大道;貓虎是禽獸神,貓可以捕殺老鼠保護糧倉,虎能夠驅逐野豬保護農田;“坊”是江河堤壩神,防洪治水;“水庸”是溝渠神,灌溉農田;祭祀昆蟲,則是爲了避免蟲害傷谷

蜡祭的核心是報答保護農業生產的八神,目的性很強。據《禮記·郊特牲》,莊稼歉收之處,八神沒有盡到職責,無需祭祀,以節約百姓財力;只有八神盡職盡責,糧食獲得豐收的地方,才舉行盛大祭祀,回報八神護佑。而臘祭則無論年成好壞,都要隆重舉行,以示不忘本之意。

秦漢以後,朝廷官方繼續依照先秦舊俗,分別舉行臘祭和蜡祭。但民間村社逐漸將二者混同,臘、蠟不分,蜡祭融入臘祭,統一成臘日節。

秦漢三國兩晉時期,臘日節日期並不固定,一般根據“五德終始說”譜系中,王朝所代表的金木水火土“五德”確定。如秦朝爲水德,臘日在十二月二十五;漢朝爲火德,以十二月冬至後第三個戌日爲臘日。南北朝時期,天下紛擾,南北對立,城頭變幻大王旗。南朝169年間,宋齊樑陳四個朝代接踵而立,民無定主,“五德”混亂,朝廷依據“五德”確定的臘日日期逐漸失去百姓擁護,佛教趁機填補民間信仰空白。

根據佛教典籍,釋迦牟尼經數年修行,終於在臘月即十二月八日夜睹明星悟道成佛,降服六師,“九億人衆,皆來歸佛,求爲弟子”。佛教遂以臘月八日爲佛祖成道日,舉行各種紀念活動。隨着佛教在百姓中的影響日益擴大,民間臘日節逐漸與佛祖臘月八日成道日融合在同一天,從而轉變爲臘八節。南朝蕭樑時期宗懍荊楚時記》有載,“十二月八日爲臘日”。

民間臘日固定在臘月八日後,節俗在祭祀祖先社稷百神之外,通過引入佛俗而逐漸豐富起來。據《荊楚歲時記》,當時有“臘鼓鳴,春草生”的諺語,“村人並擊細腰鼓”,農人鳴鼓起舞,迎接新春。

冬去春來,春草生長,既是萬物復甦之時,也是疾疫流行之際,戰勝疾疫成爲臘八節的重要節俗。農人們擊鼓迎春時,還要“戴胡公頭,及作金剛力士以逐疫”,戴上面具,請佛教護法金剛力士驅逐疫情。

戰勝疾疫除請金剛力士發威外,更重要的是清潔沐浴,做好自身防護。臘月八日既是佛祖成道日,又是僧人沐浴日。據佛典《諸經要集》,佛祖降服六師後,又“廣說法度諸外道”。“外道”伏化歸服,對佛言道“佛以法水洗我心垢,我今請僧洗浴以除身穢”,寺廟僧侶由此有在臘月八日沐浴除垢的習俗。敦煌文書S.5658《名珠玉抄》雲,“十二月八日何謂?其日沐浴,轉瘴除萬病,名爲溫室浴,於今不絕”。按《荊楚歲時記》,百姓會在臘八節依照佛俗,“沐浴轉除罪障”,清洗身體,既防疾疫侵身,又示洗心革面、消業除障。

在民間依照佛祖成道日過臘八節的同時,朝廷仍然頑強地依據“五德”確定臘日日期。如隋朝爲火德,臘日爲戌日;唐朝爲土德,臘日在辰日;宋朝又爲火德,臘日迴歸到戌日。可能正因如此,日本學者守屋美都雄對《荊楚歲時記》中的記載提出質疑,他在《中國古歲時記之研究》中認爲,“這(《荊楚歲時記》)開始是‘十二月爲臘月’,後來‘十二月八日,沐浴轉除罪障’的‘八日’字混入了。後人據此把臘月改成了臘日”,姑且存疑。

唐朝時,民間臘八節與朝廷臘日節並行不悖。臘八節沐浴淨身、祛除疾疫的習俗繼續保留,並逐漸向上層士大夫滲透。孟浩然曾於臘八節到寺廟沐浴,其《臘月八日剡縣石城寺禮拜》詩云,“石壁開金像,香山倚鐵圍;下生彌勒見,迴向一心歸”,在“竹柏禪庭古,樓臺世界稀;夕嵐增氣色,餘照發光輝”的幽靜中,孟浩然與僧友“講席邀談柄,泉堂施浴衣”。沐浴之後,神清氣爽,“願承功德水,從此灌塵機。”

唐宋時期,臘八節沐浴習俗向臘日節嫁接。南宋陳元靚《歲時廣記》雲,“京師士大夫臘日多就僧寺澡浴,因飲宴或賦詩,不知其所起也”。敦煌文書S.2832《時文軌範》亦言,“臘月八日,時屬風寒,景在八辰”,這天是“如來說溫室之時,祗試浴衆僧之日”,沐浴之後,“諸垢已盡,無復煩惱之痕;度淨法身,皆沾功德之水”。

值得注意的是,《時文軌範》中“臘日:嘉平應節,蠟臘居辰。良祠黃石之時,野折如來之日”。“嘉平”是古代臘祭別稱;“良祠黃石”指張良在每年臘日祭祀黃石公,感念其傳授兵書;“野折如來”即釋迦牟尼野外修行,臘月八日悟道。《時文軌範》認爲“嘉平”既是“良祠黃石之時”,又是“野折如來之日”,明確將臘日與佛祖臘八成道日視爲一天,可見兩節合二爲一的趨勢至爲明顯。

臘八節在宋朝的最大突破是臘八粥的出現。據南宋吳自牧《夢樑錄》,“此月(十二月)八日,寺院謂之臘八,大剎等寺俱設五味粥,名曰‘臘八粥’,亦設紅糟,以麩乳諸果筍芋爲之”,寺廟熬好臘八粥後,除供僧人食用,還“饋送檀施、貴宅等家”。百姓受此影響,也開始在臘八節熬製臘八粥。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有言,“都人是日(即臘月初八),各家亦以果子雜料煮粥而食也”。

當時臘八粥的配料,據周密《武林舊事》,有“胡桃、松子、乳蕈、柿、慄之類作粥,謂之‘臘八粥’”。陸游曾在臘八“風和意已春”的天氣,步行到西村,眼望“草煙漠漠柴門裡,牛跡重重野水濱”,與農人們同吃臘八粥,“今朝佛粥交相饋,更覺江村節物新”。

這年臘八的陸游因身體有恙,賦閒在家,詩言“多病所須惟藥物”,而唐宋臘八節亦有製作臘藥禳病去疫的傳統。敦煌文書P.3671、S.5658有“臘煞何謂?冬末爲神農和合諸香藥,並因晉武帝,至今不斷”的記載。“臘煞”即在臘月製作藥丸,據《歲時雜記》,“凡治合圓(即藥丸),必用臘月,乃經夏不損”。

西晉武帝咸寧元年(275)十二月,天下“大疫,洛陽死者太半”,朝廷大量趕製藥丸救人,“臘煞”習俗隨之而起。敦煌文書S.5008有“臘月捌日抄藥食用面壹鬥、油兩合子”、P.3234有“十二月八日抄藥食,油半升”等記載。據學者推測,唐朝藥食是將草藥炙炒後碾成粉末,用油、面和在一起製成丸狀,到宋朝發展成臘藥。兩宋有贈送臘藥祛病除疫的新俗,據《武林舊事》,“(臘月八日)醫家亦多合藥劑,侑以虎頭丹、八神、屠蘇,貯以絳囊,饋遺大家,謂之臘藥”。

唐宋臘八節還有燃燈的習俗,慶賀如來得道成佛,象徵佛法大放光明,摧毀一切邪魔。敦煌文書《發願公德贊文》,“年歲正月十五日、七日、臘八日悉就窟燃燈,年年供養不絕”。燃燈一般由僧團組織,具體工作由民間百姓承擔。由於後世燃燈逐漸集中在正月十五元宵節,臘八節燃燈習俗逐漸被人遺忘。

宋朝以後,“五德”說逐漸衰落。蒙古人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後,直接廢除了臘日節,明朝亦“廢止不行”。清初入關前後,曾短暫恢復“八蜡之祭”,但乾隆十年(1745)又下詔徹底廢棄。

在臘日節失去朝廷支持的態勢下,元明清時期,臘八節這一受到佛教深度影響,並雜糅臘日習俗的節日,正式取代臘日節成爲傳統節日,宮廷民間一體過節,習俗更加豐富。人們在熬製臘八粥外,亦會製作臘肉、臘水、臘醋等,“調粥掃舍宇”,打掃衛生驅除室內疫毒。有些地方過臘八節時,不僅“幼女亦穿耳”,爲女孩打耳洞,還要“爲小兒剃髮,曰‘臘葫蘆’”。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博士)

2021年01月19日 1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