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等生

1951年師大四人照。前坐:趙雪玲;後排左起:金慶雲,宋世謙,林建安,在師大音樂系門前。門上有七絃琴圖案。(金慶雲提供)

《曲水流雲-浮生九十年》書封。(聯合文學提供)

金慶雲攝於師大校園內,大約1951年。(金慶雲提供)

一九五○年,我考進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當時的省立師範學院)音樂系,非常快樂,覺得有了一點成績,人生有了希望。同學大多住校。班上一共十四人,只有三個男生。連上面的兩屆算在一起,也不到四十人。大家都很親密。

進學校,我又不滿意了。堂堂臺灣第一音樂學府,設備可真簡陋。練琴的房間非常小,裡面一臺平臺鋼琴,老師坐在旁邊,後面幾乎就靠牆了。休息室也小得可憐。助教在裡面辦公,教授課間只能在外面走一走,樹底下坐一坐。真是克難的大學音樂系。

師大就這幾個學生,老師倒是陣容堅強。聲樂老師有鄭秀玲、江心美、張震南,戴序倫、曲直。我是鄭老師的學生。她來自上海音樂學院。那時候還很年輕,廣東人。她的聲音,在什麼都不懂的我聽來,有一種藝術性的暗沉深度,和流行歌星的淺豁嬌甜迥然不同。對她很信任佩服。尤其是她說喜歡我的音色,認爲我唱歌有味道,又給了我一點信心。鄭老師的鼓勵還不止在我的大學時代。教我鋼琴的是周遜寬老師。我的鋼琴程度比一般聲樂同學略好。和主修鋼琴的自然不能相比,也志不在此。周老師和我都沒有怎麼認真。上課時周老師經常閉目養神。我彈着彈着,想試試他到底是睡是醒。就省過一頁多跳到最後,咚咚兩聲,「老師,彈完了。」老師睜開眼睛說,「嗯。嗯,彈得不錯。」我心裡偷笑。以後常重施故技。

我們的鋼琴只能在學校裡彈。每個人分到琴點很有限。從宿舍走到我們的音樂系,在那個黑洞洞的小房間裡彈琴,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二年級的時候鄭老師去義大利進修,我成了林秋錦老師的學生。同學裡陳明律還沒上高中就跟着林秋錦老師學唱,是嫡傳的花腔女高音。陳明律家裡很洋派。她母親是美國華僑,只會說廣東話跟英文。她的穿着打扮,比如襯衫牛仔褲,在同學眼中就是奇裝異服。披肩長髮、蝴蝶結、大腰帶,是幾十年的招牌。而她其實是最循規蹈矩的乖學生。劉塞雲和我在高二暑假去參加同等學力考試的時候就認識了。果然我們作了同班同學。又一起演話劇。她嬌滴滴的,父親是師大國文系的教授。劉塞雲的聲樂老師是張震南。四年級時她也到了林老師門下。

班上和我最要好的宋世謙。個性跟我截然相反,可是彼此投緣。她和我同寢室,書看得多,各門功課都好,是班上的第一名。我覺得她很有深度,喜歡聽她講話。她則欣賞我在球場上和各種課外活動的衝勁兒,那都是她這個好學生沒做過不敢做的事。還喜歡聽我晚上講電影故事。

一進學校,勞軍、唱歌、演講、編壁報、演話劇、球類比賽各種外務都有我的份兒。很引人注目。學校裡出海報還特別介紹了我,和劉塞雲、美術系的童美雲並稱是一年級的三朵雲。

一年級我就被體育系的朱裕厚老師選進籃球校隊,覺得非常光榮。因爲很多體育系高班的同學都還選不上。新竹女中的同學李大文、史蕙蘭後來都念了體育系,又成了我的啦啦隊。她們總騙來打聽我的男生說,我是體育系的。體育生多有好嗓子。我們班上聲音最好的李義珍籃球也打得好。學校比賽,我們音樂系女生過關斬將,軍威赫赫。不料決賽輸給了國文系。全隊在球場上就大哭了起來--其實還都是女孩子。我大四時來了郭幼麗。香港僑生。左手投籃神準。但那時我已經不打籃球了。她也跟着我打網球。我們非常要好。

音樂系比我更早的一個冒牌體育生是孫少茹。那纔是真的假小子。比我高兩屆,史惟亮同班。她愛球成癡,上什麼課都抱着球進教室。她的聲音得天獨厚,頭胸一貫。她後來不但是我們那一代裡聲樂成就最高的,也是所有華人中第一位真正的一流戲劇女高音。不幸的是在四十八歲就去世。

住校八個人一間。洗澡間在樓下廚房旁邊。還好是單間的。自己拿着桶去大鍋爐舀熱水。同寢室的同學都感情很好。我總溜出去看電影。最愛的是英格麗褒曼那如玉的臉龐。《北非諜影》、《戰地鐘聲》、《煤氣燈下》、《聖女貞德》,還有希區考克的弗洛伊德心理分析電影《意亂情迷》,不知看過多少遍。每次看完一場還不足,休息時間躲在洗手間裡,燈黑了出來再看一場。所以總到宿舍關門後才翻牆回來。室友替我掩護,也等我講故事給她們聽。黑暗中大家躺在自己的被窩裡,聽我活靈活現地說書,用聲音把電影再演一遍。故事情節,穿着打扮。連一顆釦子也描述得清清楚楚。講到緊張之處,我就把被子拉到頭上蓋住。說:「今天到此爲止,下回分解。」每個人都翻起身來罵我:「金慶雲最壞了,太可惡了。」我說:「你們不知道一千零一夜那個妃子嗎?故事說完了就要被殺頭了。」忘記是哪一個跳下牀來掀開我的被子掐我,說:「今天就把你給斬了!」蘇雪薇叫我「羅曼蒂克校長」。

吃飯在大食堂。女生要經過師大路到男生那邊去吃飯。我們拿着自己的碗筷,經過男生宿舍時,男生們就開着窗子,用筷子敲着飯碗叫:「誰誰誰,看這邊,我在看你啊。」非常討厭,覺得我們簡直像丐幫遊街--那時還沒有這個說法--就像受賑的災民。

後來我發現,男生吃三碗飯,女生才吃一碗半碗。我們爲什麼要跟男生一起吃飯呢?我說了這個想法,就被選上了做女生伙食團的主委。我跟男生拆夥,把女生搬回女生宿舍來吃飯。我們這邊主食省下很多錢,就可以加菜。每五天加一個蛋,或加一頓肉。大家都很滿意。我離開山東以前,從來沒有吃過豬肉。後來也不能不吃了。每次回新竹,姐姐就幫我熬一罐豬油。帶回學校,吃飯的時候,熱騰騰的白飯拌上豬油,就已經美味無窮。每次把豬油拿出來,大家都來舀上一勺。沒吃幾頓就分光了。

系裡只有一個話匣子,就是手搖留聲機。唱片也非常有限。教指揮的老師系主任戴粹倫,不管教哪個年級,好像都在放那一張德弗扎克的新世界交響曲。一年級下學期,一個春末夏初的晚上,我們跟助教把唱機借出來,在操場聽音樂。大家席地而坐。這就是那時候我們的處境,在光禿禿的操場上,一個孤零零的小唱盤。其中流瀉出來的一曲曲古典音樂,在我們年輕敏銳的耳朵裡竟然那麼豐滿。神秘,遙遠,動人心魄,宏偉深刻。我們瞭解得還那麼少,卻已經是這個島上最前端,最幸運的一羣人了。即使胸無大志,也充滿了矇昧的憧憬。貪婪地吸吮着貧瘠的養分。夢想着有朝一日,我們中間,有人會寫出偉大的作品。有人會站在臺上,唱出像此刻讓我們熱淚盈眶的歌聲。月明如鏡,夜涼如水。我們聽得不忍散去,直到宿舍要熄燈了。一位男生讓我把夾克披回去。說明天中午再來拿。

不幸的事就從這件夾克開始。第二天中午,我們大家都要去上課的時候,宋世謙突然上吐下瀉。一下子站都站不住了。這時候宿舍裡已經沒人,就剩我們兩個。我非常着急,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聽到那個男生在下面叫我。我推開窗戶,下面是一排樹,過去就是馬路。我對他說,你快上來。他說:「你不下來嗎?那把我的夾克丟下來就好。」他知道男生是不準進女生宿舍的。我說:「宋世謙病了,快上來幫忙。」他就趕快跑上來。宋世謙手腳冰冷,扶都扶不起來。我們用一個毯子把她包住,想擡她下去。我在窗口大呼小叫也有別的同學聽到了,又過來了幾個人。一個同學說:「金慶雲快點,舍監來了。」我正手忙腳亂,就說:「石頭來了有什麼不得了,救人要緊。」舍監外號石頭,嘴脣常抿得緊緊的。我們都不喜歡她──不是她的錯,舍監總是沒人喜歡的。我一回頭,她就在我的後面,一張雪白的臉,怒容滿面,說,「你不知道男生不能進宿舍嗎?」我說:「你沒看到我們在救人嗎?」我沒理她,再加上三個同學,把宋世謙擡到校門口。借了一輛板車,就往外面拉。後來在街上找到了車,把她送到中山北路的馬階醫院。一檢查是食物中毒,非常危險,立即灌腸急救。原因是吃了變質的罐頭食物。

我一直陪着她,到了晚上,比我高兩班的餘水姬來醫院,說:「金慶雲,你快點回去吧,我來陪宋世謙。石頭非常生氣,說你把男生帶進宿舍,又對她如何如何沒禮貌。你趕快回去跟她道歉。」那時候的交通不方便,回去已經很晚了。第二天早上我才找舍監,打算跟她道歉。

她住在我們宿舍的頭上單間。我敲門,聽到裡頭說說:「進來。」我一開門,看到她捲了一頭的卷子。覺得不方便,就把門關了退出來。我在外面站着,聽到她在裡面厲聲叫道:「叫你進來你還不進來!」我就又推門進去了。

她開始教訓我,說你是我沒見過的這麼沒有教養沒有禮貌的學生。我就開始跟她辯論昨天的事情。一口咬定救人要緊。辯論的結果是我沒有向她道歉就走了。到了下午,同學就來說,石頭已經把這件事情報告了劉真校長,說要開除你。

我一聽才慌了。趕快去校長室敲門。進去一轉身,看見校長坐在大辦公桌後的大椅子上。驚訝地說:「啊,怎麼是你呀?」他的聲音表情我至今如在目前。劉校長那時還很年輕。他三十八歲就做了師範學院校長。

原來校長是認得我的。我各種比賽、演話劇、勞軍,給他留下了印象。他說,「你怎麼做這種事呢?」我說了事情經過和自己的想法。校長說:「你對舍監那麼沒禮貌,是應該開除的。我再給你一個機會。記你兩大過兩小過,留校察看。你乖乖的,多替學校爭光,記幾個功補回來。」

姐姐聽到這消息,嚇得掉淚。想我好不容易上了大學,不到一年就差點開除,恐怕是畢不了業了。那一次,姐夫以家長的身分到學校來,安靜地聽我說。沒有責備我一句,還說我做得沒有錯。然而我看到姐夫看我的眼光,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的眼光。那裡面充滿了疼愛惋惜。那時我纔開始覺得慚愧。很可能我就要被開除了。在姐姐姐夫的犧牲支持下,爭取來的光明前途就毀於一旦,辜負了遠在故鄉,音訊全無的父母的期許,只因爲我不肯道歉的任性和傲慢。姐夫無言地教誨了我,要認清自己的人生目標,區別事情的輕重。

後來想想,要罰不是該罰闖進女生宿舍的男生嗎?他卻毫髮無傷。可見我的真正罪狀是頂撞師長。沒有開除我,石頭把我趕出宿舍,不讓我住校了。更嚴重的問題是非住校生不能在食堂吃飯。我是領公費的窮學生,一個月只有七十塊錢。姐姐姐夫再寄給我三十塊。我做家教或教鋼琴賺一點錢。但要是租房、在外吃飯,可絕對不夠。

還好宋世謙臺中女中的同學盧玉霞好心收留了我。她家就在我們師大路的後面。就是我看電影回來,學校關門後跳牆進來的地方。盧玉霞是虔誠的教徒,後來做了修女。

我運氣好,又遇上了貴人。有一天,我在三路公共汽車站旁邊照相館,看到車上下來一個人,居然是我山東濟南齊魯中學的體育老師崔連照。

他剛來師大作專任。分別幾年,再也沒想到在臺灣重逢。他一聽我的情形,就帶我到老師們的伙食團吃飯。我可因禍得福。和老師們平起平坐。崔老師吃飯時老是跟同事們介紹我們金家在山東濟南的情形。我成了一幫教授們的寵兒。人人都知道我的故事,教我說,以後只要看到石頭就遠遠給她一鞠躬。有這麼多老師撐腰。我又天不怕地不怕了。

石頭後來做了知名女子高中的校長。成績斐然。依然以嚴格著稱。本來和臺大的自由開放相比,我們師大校風一向保守拘謹--或說樸實,「誠正勤樸」是我們的校訓。住校生每天早上起來要去升旗。校長一定站在臺上長篇大論的訓話。我簡直頭疼極了。我早上幾乎都爬不起來,不去升旗。全靠訓導處一位老師對我特別包庇。總提醒我,什麼時候要點名。

多年後我看到有人回憶劉真校長在週會上當衆讓人剪女生頭髮的往事。那是真的。我們同學,很多原來留着漂亮的大辮子,像宋世謙,後來都剪掉了。許常惠念念不忘的吳漪曼的兩條小辮,我進來時也早已不見了--她比我高兩屆,與史惟亮同班。但因爲她來臺前已經考入過南京中央音樂,是插班到師大二年級。所以其實和許常惠同時入學。──石頭的作風,也不過就是一脈相承。後來去管高中生,更不在話下。倒是我這樣的異類,是進錯了籠子。幸好籠子還夠大。

多年後,我擔任全省聲樂比賽的評審。決賽在石頭老師的那所高中。石頭校長滿面笑容地過來跟我打招呼:「金老師,還記得我嗎?」我當然記得!只不過當年恨事,早成了笑談。我們都不再年輕氣盛。石頭老師也多了慈悲。

又好多年,第一屆師鐸獎我受邀演唱。劉真校長致詞。在休息室裡,我上前鞠躬,說:「劉校長,還記得我嗎?」校長滿面笑容地答道:「當然記得!金慶雲,你爲校爭光啊。」我說;「還好校長沒開除我啊。要不然──」要不然會怎樣呢?誰也不曉得──那天我跟校長說的是:「要不然,我就跟白景瑞拍電影,作電影明星去了。」那是逗得他哈哈大笑笑的鬼話。白景瑞那時比我還窮。沒見過攝影機什麼樣。劉校長一念之仁,把差點沒頂的我撈上了船。我終身感激。

(本文摘自金慶雲着《曲水流雲──浮生九十年》,《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