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薪火相傳 北京人藝正青春

二○二一年,北京人藝青年演員在新落成的曹禺劇場排練

方 非攝

1958年,老一輩藝術家於是之(中)、藍天野(左)、鄭榕(右)等出演《茶館》主要角色

蘇德新

2022年,濮存昕(中)、馮遠征(右)、何冰(左)等出演《茶館》主要角色。

新華社記者 彭子洋

藍天野在《北京人》中飾演曾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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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遠征(右)在《北京人》中飾演曾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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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以下簡稱“北京人藝”)建院70週年。從1985年考入北京人藝至今,我在這座劇院度過了37年的時光。從嚮往舞臺的文藝青年,到成爲舞臺上的一名演員,再到擔任演員隊長、副院長,一路走來,這座劇院承載了我職業生涯的光榮與夢想,而我也見證了她一代又一代的薪火相傳與藝術承啓

守住精神,守住對藝術的敬畏

1952年,北京人藝建院初期,曹禺、焦菊隱趙起揚歐陽山尊四位創始人,曾做過一次當代戲劇史上有名的42小時談話。當時,他們希望未來的北京人藝能夠像莫斯科藝術劇院那樣,建成享譽國際的劇院。今天,北京人藝不僅成爲國際一流劇院,而且走出了民族化的道路,形成了鮮明的藝術風格,這些都離不開一代代藝術家的實踐、探索與傳承。

作爲和於是之、鄭榕、藍天野、朱旭林連昆等老一輩藝術家同過臺的演員,我們這一代演員是很幸運的。因爲我們知道老人藝是什麼樣,老一輩藝術家在臺上演戲是什麼樣,他們是怎麼創作的。

我在人藝演的第一個角色是曹禺《北京人》裡的曾文清。那一年我24歲,還在人藝學員班學習,就被夏淳導演選出來飾演這個角色。曾文清第一次登場,有個撩門簾的動作,當時我排了整整一個上午都沒有過關,心裡很委屈,就去問導演自己錯在哪。導演回答:“你沒有錯。”接着看着我說道:“曾文清是背頭,你去買個頭油。你這鞋也不行,不能穿皮鞋,要穿老圓口布鞋,你找服裝組借一身大褂拿回家。”於是,我就按照導演的要求,每天除了睡覺,總是這麼一身行頭。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這件大褂好像就長在自己身上一樣,我才理解了導演的用意,他是讓我真正地一點一滴地體驗曾文清的生活狀態,當大褂穿習慣了,頭髮背起來,圓口布鞋也合腳時,戲中的人物自然慢慢就在你身上生成了。

《北京人》是令我成長最大的一部戲,邁出了我成爲人藝演員的關鍵一步,對我一生的影響非常大。從中我學到了很多,人藝演戲的方法、人藝的精神、人藝的傳統都在這個戲中有所接觸。老一輩藝術家並沒有告訴我們身段該怎麼做、臺詞要怎麼說,但他們教會了我們:不要演,要成爲角色本身。

很多觀衆看人藝的戲,都有一種感覺,演員在舞臺上怎麼那麼“生活”。這就是人藝的風格。演員要“生活”,就要走進生活,觀察生活。在人藝學員班學習時,林連昆老師當過我的班主任,教了我們兩年多。幾乎每天早晨他都會來給我們帶晨功,也是他教會了我觀察生活。

有一次,林連昆老師佈置了一個表演練習作業,要求觀察生活。我跟同學來不及觀察,就臨時編了一個,編完後自我感覺還不錯。第二天交作業,演完後同學們笑了,他也笑了。點評的時候,他說:“你們演得挺好的,我都笑了,不過是編的吧?雖然編得不錯,但這不是觀察生活,明天你們倆先交兩個觀察生活的練習,咱們再正式上課。”下了課,我和同學趕緊跑到北京火車站去觀察生活。直到第二天開課前把練習交上去,纔算完成了作業。從那一刻開始,我意識到了這個工作沒有捷徑,也絕不能偷懶,觀察生活永遠是演員的必修課。

老一輩藝術家的傳幫帶不是靠給我們一本手冊,裡面寫着“一二三四……”各種規定,更多的是靠言傳身教。他們身上所散發的人格魅力和他們對於角色的處理、對事業的認真態度,潛移默化地影響着我們。年輕時,我和於是之、朱旭兩位老師一起演戲,發現他們手裡永遠都會拿着一個本子。於是之老師在沒有排戲的時候,總是坐在角落,在自己的本子上一直不停地寫,把自己對於人物的理解與表演的感受不停地記錄下來。而朱旭老師拿着的本子是自己抄錄的“劇本”。他認爲抄一遍劇本就等於背一遍,所以排練之前,會把劇本一筆一畫地抄在筆記本上,再將筆記本帶到排練廳,其他留白的地方則寫滿對人物的理解、內心潛臺詞以及一些臨場的創作靈感。老一輩藝術家從來不以大師和明星自居,永遠把自己作爲一名演員,認真對待每一個角色。

北京人藝排練廳的牆上貼着四個字——戲比天大。我在剛到劇院的時候,總會聽到譬如某位演員或同事家裡親人病故或者病重時,依然要忍着悲痛堅守崗位,演員甚至還要在舞臺上演一些歡快的戲份。這樣的故事真實地發生在每一代人藝藝術工作者的身上。現在,每當有新演員進劇院,我都會告知他們這個行業的特性。越是節假日,演員越要工作,春節期間只要劇院有演出,演員都要以完成演出爲第一要務。進了北京人藝的大門,一切要以演出、以觀衆爲中心,其他再重要的事情都要等到走出劇院以後再說。

我們常說要“守正”,在我看來,守正不是克隆老藝術家的表演,而是要守住他們敬畏藝術、敬畏舞臺、敬畏觀衆、敬畏職業的精神。

開拓創新,繼續攀登藝術高峰

70年來,北京人藝上演了360多部古今中外話劇,其中包括《龍鬚溝》《茶館》《雷雨》《日出》《天下第一樓》等經典作品。每一代演員都在反覆的舞臺錘鍊中,去傳承經典。

記得1992年《茶館》演出結束,老一代藝術家謝幕時,剛留學回國後的我哭得一塌糊塗。那時,北京人藝正處於新老交替的階段,老一輩藝術家退休了,新一代的我們還沒有成長起來,怎麼辦?前輩告訴我們,要先刻模子,把老藝術家表面的東西先學過來,再一點點去尋找人物的內在,深入研究他們爲什麼這麼演。

我們傳承《茶館》,不是說於是之、藍天野、鄭榕怎麼演,我就怎麼演,不是傳承一批小於是之、小藍天野、小鄭榕,而是要在老藝術家的基礎上,根據現在觀衆的審美需求去塑造我們理解的人物。剛接過《茶館》的時候,觀衆對我們並不看好,新班底遭遇一片罵聲,如今《茶館》每次開票都火速售罄,我們演的版本似乎也成爲了經典。今天,《茶館》在舞美、服裝、樣式、化妝上都沒有變,變了的只是演員。我們這一代演員從技術到對生活的感悟、對人物的把握,已經超越了自我,有別於老藝術家的演繹了。

來自老一輩藝術家身上的傳承,讓我們有信心、有底氣去做不同的嘗試與探索。在慶祝北京人藝成立70週年期間,因爲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線下演出場次不多,我們啓用了線上演出。《茶館》的直播,從6月5日到6月12日累計點擊量1.4億,被稱爲“話劇直播的天花板”。劇本朗讀中有達到900多萬點擊量的,也是同類演出中很難逾越的一個數字。這些都體現了觀衆對我們的認可和喜愛。

最近幾年,北京人藝又進入新老交替的時期。做好新一代話劇人才培養,成爲北京人藝未來發展的重中之重。其實,近些年我們一直在循序漸進地培養新人。2016年,我擔任劇院的演員隊長,開始改變招聘演員的策略,重新啓動了學員班模式,經過一年的培訓與實習,他們成長得很快,14位演員最後有10位留在了北京人藝,爲北京人藝注入一大股新鮮血液。這個模式還在繼續推行。今天,“90後”演員已經開始站在舞臺中央,新版《日出》《雷雨》《原野》的三位主演都是24歲的年輕人。他們是劇院發展的希望。

演員是一代一代接棒的,觀衆也是。從開始看戲,到慢慢愛上北京人藝,愛上話劇,一代代觀衆以一部接一部的戲,追隨着北京人藝走進劇院。現在《茶館》是第二代演員在演,《天下第一樓》裡第三代、第四代演員也“起來”了,新版《雷雨》有第四代、第五代演員參演了,觀衆的接受度還是很高的。這其中有青年演員成長起來的原因,也有觀衆的原因。“90後”“00後”觀衆已經開始成爲觀劇的主流,他們走進劇場的頻率很高,可選擇性很多,對各方面都有更高的要求。我們在培養了一代代觀衆的同時,觀衆結構的變化也在不斷推動北京人藝的發展。

北京人藝歷來具有開創精神。70年來,我們走出了一條具有中國表演特色的路,形成了北京人藝演劇學派,這就是創新。上世紀80年代,中國第一個小劇場話劇《絕對信號》誕生在北京人藝,先鋒戲劇的代表劇目《野人》和《車站》也都誕生在這裡。縱觀北京人藝的歷史,每個時期都會有具有創新精神的舉動。這些創舉未必翻天覆地,但卻一步步往前邁,一點點突破自己。

北京人藝有着豐厚的“家底”,同時也不遺餘力地推動原創劇目的創作。在國家發生重大事件的節點上,北京人藝都會以自己獨特的視角呈現出相應的作品。如當年以抗擊“非典”爲背景創作的《北街南院》,抗震救災題材作品《生·活》,以及最新的以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爲題材創作的《社區居委會》,爲慶祝建黨百年創作的《香山之夜》等。一直以來,北京人藝都站在時代的潮頭,與觀衆共同記錄着時代的變遷。

70年對於一個人來說已經進入古稀之年,但對於北京人藝來說正青春。2021年,隨着北京國際戲劇中心的落成,北京人藝也開啓了新的時代。今天,我們擁有4座劇場與一座公益劇場。新劇場、新劇目、新演員、新觀衆,意味着新的機遇。在繼續將經典進行到底的“守正”與探索未來無限可能的“創新”中,北京人藝將始終堅持站人民立場、展藝術風格、樹家國情懷,以更加昂揚的姿態邁向下一個10年。

(作者爲表演藝術家、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馮遠征,本報記者鄭娜採訪並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