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文接B14版)《奔月》陰氣過重,即使上,也得配一個銅錘花臉壓一壓,這樣才守得住。后羿怎麼說也應當是花臉戲,鬚生怎麼行?就是到兄弟劇團去借也得借一個。否則劇組怎麼會出那麼大的亂子,否則燕秋怎麼會做那樣的事?

《奔月》劇組到坦克師慰問演出是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這一天李雪芬要求登臺。事實上,李雪芬的要求不過分。她畢竟是嫦娥的B檔。相反,過分的倒是筱燕秋。《奔月》公演以來,筱燕秋就一直霸着氈毯,一場都沒有讓過。嫦娥的唱腔那麼多,戲那麼重,筱燕秋總是說自己「年輕」,「沒問題」,「青衣又不是刀馬旦」,「吃得消的」。其實大夥兒早就看出來了,悶不吭聲的筱燕秋心氣實在是旺了,有吃獨食的意思。這孩子名利心開始膨脹了,想着法子橫在李雪芬的面前。可是誰也沒法說,領導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臉就成了豬肝。筱燕秋沒心沒肺,就有豬肝,她是做得出來的。領導們只能反過來給李雪芬做工作,讓她「多指導指點年輕人」,「多扶持扶持年輕人」。可是李雪芬這一次的理由很充分,李雪芬說,她演《杜鵑山》的時候就經常下部隊今天下午還有很多戰士衝着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隊有觀衆基礎,她不上臺,「戰士們不答應」。

李雪芬在這個晚上征服了坦克師的所有官兵,他們從嫦娥的身上看到了當年柯湘的影子,當年的柯湘頭戴八角帽,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威風凜凜的。而今夜的柯湘卻穿起了古裝。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質脆亮,激情奔放,這種高亢與奔放經過十多年的鞏固與發展,業已構成了李雪芬獨特的表演風格,即李派唱腔。基於此,李雪芬在舞臺上曾經成功地塑造過一連串的巾幗豪傑,透過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觀衆們可以看到女戰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颯爽,女知青豪情沖天,女支書鬚眉不讓。李雪芬在這個晚上重點展示了她的高亢嗓言,戰士們有組織地給她鼓掌,掌聲整齊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檢閱的正步方陣。沒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實戲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經披着軍大衣來到舞臺了,一個人站立在大幕的內側,冷冷地注視着舞臺上的李雪芬。

誰都沒有注意到筱燕秋,誰都沒有發現筱燕秋的臉色有多難看。厄運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降臨了,它籠罩着筱燕秋,同時也籠罩着李雪芬。《奔月》演完了。五次謝幕之後,李雪芬來到了後臺臉上洋溢着一股難以掩抑的飛揚神采。李雪芬就是在這個時候和筱燕秋在後臺相遇了,面對面,一個熱氣騰騰,一個寒風颼颼。李雪芬一看見筱燕秋的臉色便主動迎了上去,左手拉着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着筱燕秋的左手,說:「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說:「看了。」李雪芬說:「還行吧?」筱燕秋卻不開口。說話的工夫許多人已經走上來了,圍在了她們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軍大衣,說:「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看這樣,這樣,這句唱腔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這樣。」李雪芬這麼說着,手指已經翹成了蘭花狀,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來。藝人們都是知道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師傅傳藝,「寧教聲腔,不教一個字,寧教一個字,不教一口氣」。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氣毫無保留地演示給了筱燕秋。筱燕秋不聲不響,只是望着李雪芬。

人們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着劇團裡的兩代青衣,一個德藝雙馨,一個謙虛好學,許多人都看到了這個令人感慨的一幕,這個令人心寬的一幕。

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出了問題了,是那種極爲不屑的樣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這孩子的心氣實在是太旺了,心裡頭不謙虛就算了,連目光都不會謙虛了。李雪芬卻渾然不覺,演示完了,李雪芬對着筱燕秋探討性地說:「你看,這樣,這纔是舊社會的勞動婦女。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着李雪芬,臉上的表情有些說不上來路。「挺好,」筱燕秋打斷了李雪芬,笑着說,「只不過你今天忘了兩樣行頭。」李雪芬一聽這話就把雙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頭上去,慌忙說:「我忘了什麼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會兒,說:「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大夥兒愣了一下,但隨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過來了。燕秋這孩子真是過分了,眼裡不謙虛就不謙虛吧,怎麼說嘴上也不該不謙虛的!筱燕秋微笑着望着李雪芬,看着熱氣騰騰的李雪芬一點一點地涼下去。李雪芬突然大聲說:「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麼?喪門星狐狸精,整個一花癡!關在月亮裡頭賣不出去的貨!」

李雪芬的腳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熱氣騰騰了。這一回一點一點涼下去的卻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了,鼻孔裡吹的是北風,眼睛裡飄的卻是雪花。這時候一位劇務端過來一杯開水,打算給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順手接過劇務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澆在了李雪芬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