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播劇《小捨得》與“80後”父母的焦慮

《小捨得》劇照

湯擁華

相比於《小歡喜》《小別離》以及《虎媽貓爸》等一系列與基礎教育相關的國產劇,正在播出的《小捨得》對“內卷焦慮”的表現力度有增無減。優質教育資源的稀缺不是絕對而是相對的,有更多的人可以在子女教育上投入,便會有更多的人被捲入育人競賽,教育的成本越高,失敗的機率和代價也會越大。只有50~60%左右的孩子能夠進普通高中,這在以前是理所當然,如今則變得不可接受。劇中南儷這樣的 “80後”是當下 “上有老、下有小”一代的縮影,作爲曾經萬衆矚目的獨生子女一代,他們代表着全新的培養模式。這種全新一方面體現在自己的經歷裡:他們最早經歷了奧數班才藝考級等等;另一方面體現在下一代的教育上:他們剛剛開始擁有自己的事業,卻已經成爲“小升初”孩子的家長,他們驚恐地發現升學並非記憶中的“一戰定勝負”,而是延展爲一條如此寬廣而漫長的戰線,而這戰線首先是爲他們而設。一句深長的嘆息在整部劇中迴響:我們的孩子有可能考不上我們的母校,未來的他們有可能在各個方面都不如我們,真不甘心啊!

她那精緻而略顯剛硬的面龐,有資格成爲《小捨得》標誌性表情

劇中最動人的一句話來自於主人公南儷母校雅德中學的校長:“熱愛生活才能熱愛學習,而學習的目的就是爲了一生都熱愛生活。”這話讓南儷和丈夫君山激動不已,然而他們馬上發現,要回到南儷的母校竟然如此艱難。南儷必須要將兒女的戶口遷到其父親繼母處,而她剛剛與繼母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宣稱再也不踏進父親的家門。於是再一次一連串的討好、妥協與交易,再一次將所有劇中人捲入其中。這中間沒有可以超脫的人,南儷和夏君山這對恩愛夫妻甚至願意爲了孩子入學而假離婚,這雖然是自我犧牲的行爲,卻使得他們不再有資格佔據道德高地,他們爲孩子所做的,與所有打了雞血一般的父母,如南儷的繼妹雨嵐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發現自己同樣沒有退路,甚至是更沒有退路,他們有自己珍視的生活方式,卻不敢爲了維護這種生活方式而犧牲孩子的未來。其中糾結之處在於:考上名牌大學的孩子有可能是一個不快樂的孩子,但與沒有考上大學的孩子相比,仍然有可能是幸福的,而這正是因爲他的人生擁有更多的可能。在這個問題上,一個教育理念更爲先進的人的選擇,與任何普通市民沒有區別。

正因爲如此,這遠不止是又一部討論何謂理想基礎教育的作品,更是一部掂量人性的作品,尤其體現於作爲全劇副線的南儷和田雨嵐的衝突。十幾年前,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女性將南儷的父親從她那大家閨秀的母親身邊“搶走”;十幾年後,這個女性的兒孫輩似乎又要搶走南儷的兒女受更好教育的機會。

蔣欣扮演的田雨嵐是一個既複雜又簡單的人物,她那一刻不歇的 “媽氣”多半是因爲“拖油瓶”的身份和“三本”學歷。不過她的做法雖然誇張,對兒子的愛卻並不扭曲;她的確是在借兒子的人生來補償自己的人生,卻還沒有到喪失理智的程度。作爲繼女,她一旦面對南儷這個正牌女兒,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恨,但這怨恨並沒有完全消磨掉她的善良與感恩。如此種種形成衝突,這種衝突可以稍加戲劇化地演繹,田雨嵐那相對市井的身份給了蔣欣快意恩仇的發揮空間。

南儷則不一樣,她不能進行太過激烈的情緒轉換,她有更多的體面需要維持,一旦情緒崩潰,她無法像田雨嵐那樣迅速修復自己。與他人相處時,她沒有生母那種心安理得的公主範兒,這或許是名校教育的結果;但同樣是這個名校教育,讓她格外依賴一種高高在上的道德語言。她對田雨嵐說:我有兩個小孩,我的 “媽氣”也沒有你重!這表達的與其說是自信,不如說是緊張。南儷的隱憂是,倘若這個世界忽然失去秩序,所有人要重新爭奪生存的權利,那勝利者很可能是田雨嵐而不是她,既因爲田雨嵐較少道德的負擔,也因爲她有成績更出色的兒子。

南儷的憂懼總是與輕蔑雜糅在一起,她的善良中也往往摻入僞善。她可以爲兩個孩子奮不顧身,卻又害怕因爲孩子而喪失自我,她寧願丈夫替自己將孩子抱得更緊一些。她對田雨嵐母女的態度多少有些居高臨下,有時甚至惡語傷人,但所受的教養又不允許她對自己的粗暴無動於衷。她有一種一點就着的正義感,常常義正辭嚴地與他人公開爭執,但她自己也未必能分得清楚:這究竟是因爲執着於某種信念,還是敏感於他人對自己是否尊重?這種複雜的狀態難以定性更難以量化,它不是戲劇化的而是小說性的,它如何被理解,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宋佳這個演員所能給出的東西。應該說,宋佳的表演足夠優秀,她那精緻而又略顯剛硬的面龐,矜持內斂卻又時刻流露出焦慮與敵意,有資格成爲《小捨得》標誌性的表情。

那種看上去由焦慮所推動的生活,仍然是有待發現的生活

幾位主演在訪談中宣佈,我們這並不是一部販賣焦慮的劇。國產劇早已經形成了這樣的共識:沒有生活是黑白分明的,自私與無私、刻薄與溫情、霸凌與庇護總是相伴相隨,彷彿鋼琴的黑鍵白鍵。而與《小捨得》緊密相關的另一共識是:只要涉及孩子,沒有永恆的朋友,也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也就是說,之所以劇中人在生活中既有對立又有協作,既是因爲生活的複雜多元,也是因爲生活中有一個單一,卻無所不在的原則:爲了孩子。衝突是爲了孩子,和解是爲了孩子,感動也是爲了孩子。一大家子人一旦在一起吃飯就會吵架,但一家人吵架了還是要靠吃飯去和好,不僅因爲吃飯有着儀式感,還因爲吃飯中的主題永遠都是孩子。但是此處的 “爲了孩子”並非只是發乎本能的舐犢之情,而是凝聚了中國人的犧牲精神、面對困難的鬥爭精神和對家庭的強調,甚至包含了一種超越階層區隔的力量:父母有差別而孩子無差別。

我們可以做的選擇是“爲了孩子”或者“不要孩子”,一旦有了孩子而放手不管,只能成爲田雨嵐丈夫顏鵬那樣不負責任的人。顏鵬並非不愛自己的兒子和妻子,他只是不願意親身跳進“內卷”的肉搏戰,滿足於以目光表達支持,滿足於說服自己:人生最幸福的事是“用父母的錢給老婆買包”。夏君山則是更富道德感的父親,他在事業上大有可爲,在家庭中卻甘心做妻子的影子,始終如一地與妻子並肩作戰。扮演夏君山的佟大爲在訪談中說自己對“捨得”的理解是:舍掉自己不適合這個大家庭的東西,然後得到這個大家庭。我們可以就此發揮說,所謂“捨得”不是讓孩子捨得現在的快樂,而是讓這一批受過高等教育的“80後”家長們捨棄自以爲是,心甘情願地與一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擠在學校大門口,等待他們的孩子如同等待唯一真實的未來。

中國的百姓常常熟悉這樣一種氣氛:當家長們從走出重點小學校門的小小行列中認出自家寶貝時,他們並不只是再一次獲得激勵,繼續追逐讓子女做人上人的夢想,也是再一次獲得撫慰——一個“歸根結底屬於孩子”的未來是我們可以無差別地擁有的,而正因爲有這樣一個未來,我們也就沒有什麼本質差別。帥氣、溫和的夏君山在私家車邊等着他的女兒歡歡,他有時會將家政阿姨的女兒米桃同時接回,然後大家同桌吃飯。米桃雖然來自城市務工人員家庭,卻智力出衆,學習優異,處處得到呵護。米桃羨慕歡歡能擁有南儷和夏君山這樣的父母,但是後者也羨慕她的父母。這未必就是崇高深刻的情感,但也絕不是膚淺的東西。

一個有意思的細節:《小捨得》在網絡平臺播出時,有一則反覆插播的廣告是蔣欣代言的某課外輔導App(廣告語是“還好子悠的學習不用我操心”)。這被很多人解讀爲以“後設”的方式暗示了電視劇所反映的現實在很長時間裡將繼續存在。我們當然不指望一部電視劇能夠給出教育改革的方案,它只是一面凹面鏡,將我們的面容放大,將那些既普遍又特殊的歡樂與悲愁顯示出來。至於說一部電視劇是否在販賣焦慮,不在於它是基於事實還是瞄準“熱搜”,是要引發批評還是鼓動盲從,而在於它能否說服我們,那種看上去由焦慮推動的生活,仍然是有待發現的生活,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學習對它的反思,一如學習對它的熱愛。

(作者爲華東師範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