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打臉名家的出版社編輯,被綁上了“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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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黑色編舟記”連載第07期。

離開出版社以後,我還常與前同事一起聚會、聊天。大概是因爲有着相同的工作經歷,能體會他們的辛酸,漸漸的,我成了“樹洞”。

2020年底,大毛又約我出去,看他神情憔悴,半邊臉都因上火腫了起來,我就問他又被哪個作者“虐”了——大毛比我晚半年入職,工作能力不錯,唯一的不足是心裡存不住事,話多,經常在辦公室裡吐槽作者,弄得幾個同事受不了換了辦公室。

這次,大毛的鼻子“哼”了一聲,說:“還不是那個‘大家’。”

1

2017年,大毛研究生畢業後沒有考上博士,所學的政治學專業也找不到對口的工作,就在家裡待業半年。導師覺得他閒着不是個事,就發來一個老牌出版社的招聘信息

2018年春,大毛正式來到出版社,主編見他第一面就說這兒缺編輯,“你先幹幾個月的校對,然後立刻上手。”

可第一個月還沒結束,主編就火急火燎地問他準備好了沒,有沒有把握接稿子。後來大毛才知道,主編那麼着急,是因爲他自己闖了禍。

很早之前,主編就接了一個教授書稿資助費都收了,不知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就一直拖着,書遲遲沒有出版。後來,主編偶然聽說這位教授手裡有個大項目,未來少不了要跟出版社合作,他着急去討好,才匆忙又把這堆書稿翻了出來。

教授姓郭,八十年代末考上了國內的名牌大學,之後一路讀到了博士。他主要研究“政府管理”與“社會治理”,進入高校後很快評上了教授,之後又跳了好幾個大學,一路高升,還在國企、地方政府掛過職。什麼“會長”、“秘書長”、“主任”的頭銜一大堆。

去年,郭教授來到北京的一所大學任教,還擔任某研究中心主任,出了不少著作。主編覺得郭教授的研究方向跟大毛的專業有點搭邊,就把書稿塞給了他。

稿子雖不厚,但蓬鬆得厲害,大概是積壓太久的緣故,封面有些發黃,上面還沾染了幾滴陳年污漬,散發出一股子黴味——可以看出,主編壓根就沒把它當一回事。

新人大毛第一次接稿子,很興奮。只是他沒高興太久,就發現自己掉入了一個大坑。

開始工作之前,大毛特意向“圈內人”——自己的碩導打聽了一下。可是碩導卻不願意多講,只說郭教授“還可以”,最後來了句:“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大毛一頭霧水,但又不好多問,之後,他向主編索要作者的微信,誰知主編卻面露難色:“這個人啊,比較忙,我都沒他微信,只有他郵箱。我一般都是跟他的學生陳博士聯繫的,我把陳博士的微信和作者郵箱給你。”

大毛臨出門時,主任又提醒了一句:“對了,以後稱呼要注意,不要稱‘郭教授’,他喜歡別人稱呼他爲‘郭主任’。還有,沒事最好不要聯繫他們。”主編的聲音突然小了一度,像是在自言自語,“聯繫了也沒用”。

這下大毛更懵了,但還是按吩咐先加了陳博士的微信。第一次交流,大毛髮現這位陳博士很慵懶,回答除了“好的”、“嗯”之外,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似的。

大毛想打聽一些郭主任的信息,誰知陳博士的回答很隱晦,只說以後接觸多了,就明白了。就在兩人不知道要說啥的時候,陳博士的口氣緩和了點,“另外再囑咐一句吧,以後跟稿子沒關係的事少打聽,讓郭主任知道不太好。”

大毛意識到自己越了界,道謝後趕緊掛了電話,生怕再說錯什麼。

2

編輯工作正式開始,大毛先仔細審閱了選題單,發現這是一本關於社會治理方面的書。介紹看起來很高大上,說是“要爲社會發展提供指導意見”。此外,還有很多項目基金的背書,看着口碑十分過硬。

大毛讀了前言,覺得言語平實,不難懂,只是有一點,裡面列舉的數據案例絕大多數都是90年代的,2010年後的內容幾乎沒有。大毛順手搜了一下,發現這些案例居然在其他書裡出現過,而且作者都是郭主任。

大毛把那幾本書都找了出來,隨手翻翻,內容大同小異,只是書名略微不同。最早出版的那本是90年代初上市的,後來又分別以修訂版、增補版的名義出了兩次,而且每一本出版社都不同,像是在故意規避什麼。

大毛負責的這本書,除了“致謝”外,內容同樣沒有太大的變化,只在原書名的基礎上換了兩個字而已。

“這不是重複出版嗎?”大毛趕緊向主編彙報,沒想到主編面無表情地拿出了一個大大的文件袋說:“上次忘了給你了,這是郭主任之前出過的書,拿給你參考。”

大毛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主編頭也不轉的盯着電腦:“這書之前出了那麼多遍,說明問題不大,你只要把把文字關,其餘的能不改的就不改,早點做完拉倒。”

大毛挫敗地回到辦公室,把這事告訴了同事,大家卻見怪不怪,還跟他這個新人普及了一下“行業潛規則”——通常,作者出書會跟出版社簽訂版權期限,5到10年不等,期限滿後,書的銷量若是不好,合作就此打住。之後,作者可以拿着書稿換個出版社出版繼續賣。

大毛覺得這樣做沒有意義,畢竟換出版社也提升不了銷量,可同事卻說,這些教授出書一般都是靠學校出資助費,如果他們只跟一家出版社合作,無論是二印、三印,還是隻能算一個項目。可要是換家出版社,書名跟內容稍微改改,不用費太多心,就能算一個新項目,重拿資助,“何樂而不爲呢?”

大毛還是覺得不對,如果高校教師都這麼幹,學校總會發現出版的是同一本書。他翻看那幾本書上的作者簡介,突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查郭主任的簡歷。果然,每本書的再版的日期正好對應他跳槽的時間。

一般而言,教授換了新學校後,都能拿到一筆學術資助費用來做項目或者出書。打一個“信息差”,用這筆錢“新瓶裝舊酒”,而新學校好不容易挖來一個教授,根本不會在乎這幾萬塊錢,審覈也不嚴格,基本都會通過。

大毛心中涼了半截,覺得這也太敷衍了,可是同事們卻說這是常規操作,習慣就好。他們還給郭主任這類作者起了一個名字:“大家”。因爲他們的身份大,都是局長、會長、教授什麼的,職務夠唬人;口氣大,說起話來特沒譜,沒邊沒沿,能扯;書寫得格局大,動不動就是治國、理政、平天下;當然,錯誤也十分巨大,編輯非常容易踩坑。

大毛再重新看看文件袋裡的那些書,郭主任的簡歷一個比一個寫得長,他做的這本,作者簡歷已經佔了一半,其中介紹職務的文字又佔了一半——看來,郭主任就是這樣一位“大家”了。

3

半個月以後,主編把大毛喊了過去,遞給他一摞期刊,“上次你提的意見我想了想,如果還是出老書確實沒啥意思,我跟郭主任講了,讓他補充一些新內容進來。這些期刊裡打標籤的文章你直接排進去,還有一些郭主任新寫的內容要換進去,你看着統籌吧。”

大毛心想,郭主任真是一點功夫都不想費,淨挑現成的。可稿子他已經審完了,現在又要增改那麼多內容,那之前很多功夫都白費了。主編看出了大毛的情緒,安慰道:“做書嘛,都會遇到反覆的情況,要早點適應。之前的你校了就校了,也算你的工作量,當編輯,心態一定要穩。”

大毛不情願地接過期刊,準備先把裡面的文章錄入電腦。按理說,作者應該給出版社電子稿,但陳博士說時間太久,電子稿都沒了。後來又說,當初就是手寫稿,沒有電子稿。

大毛看他們推三阻四的,只能自己想辦法。雖然這事排版公司可以做,但要額外收費,主編是多一分錢也不想出,還說:“幾萬字而已,你自己打打,每天打一點,幾天就搞定了,而且還可以一邊打一邊修改。”沒有辦法,大毛只能自掏腰包買識圖軟件,把文字扒下來。

因爲有了之前的經驗,接下來的校對很快,那些已經發過的文章除了上下篇章銜接過於生硬外,也挑不出其他毛病。關鍵是,新替換的文字稿,雖然只有幾章,總共三四萬字,但讀起來很彆扭,文字晦澀不說,裡面的毛病一挑一大堆。

大毛以爲這不是定稿,就把問題彙總發到了郭主任的郵箱,讓他審覈。沒想到當天下午,他就接到了陳博士的電話,對方口氣很不友好,說稿子沒問題,“郭主任說是你在雞蛋裡挑骨頭,如果沒能力拿下就直說,我們好早點換人。”

主任知道後,也把大毛批評了一頓:“以後出現問題你先跟我說,我來跟郭主任溝通,或者你跟陳博士聯繫。不要直接聯繫郭主任。”

編輯聯繫作者有什麼問題嗎?大毛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他實話實說,發郵件的時候語氣也很客氣。但主編的解釋是,郭主任比較在意“身份對等”,就是領導對接領導,辦事員對接辦事員。

大毛認識很多大學教授,沒人有這種臭毛病。等他後來瞭解到,這是郭主任在機關養成的習慣,就更來氣了。

這天,他在辦公室熬了半宿,把文章中的毛病一個個挑出來,整理成文檔,還把正確的內容標註好,然後發去了郭主任的郵箱,心裡想着:大不了再挨頓批,也沒什麼可怕的。這時候,大毛剛進出版社不久,自詡自己可以被人說編輯能力不足,但是絕不能讓人質疑自己的學術水平,“這是對我七年學習生涯的褻瀆。”

沒過幾天,大毛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對方聲音有些蒼老,但底氣很足,語調朝上,透露着傲慢。他說自己是郭主任,先誇了大毛一頓,說陳博士送錯了稿子,要感謝他指出那麼多的錯誤,還表示完全接受那些修改意見。

大毛有些驚訝,不管怎麼看,郭主任都不像是一個輕易肯“認輸”的人。事後他才知道,郭主任早就把電話打到主編那兒了,而且態度很不好。

這次,主編卻沒有站在郭主任那邊,只是淡淡地說,出版社每季度都要進行稿件審覈,可以抽審也可以送審,若真出了問題,捅出去就不好看了。“我們社的名氣加上您的名頭,在網絡上發酵到什麼程度也是難以預測的。”這話戳到了郭主任的痛點,這才願意老老實實地配合編輯修改。

“這是我的電話,直接加這個微信就行。”寒暄一番後,郭主任又對大毛說:“我一般是不會加陌生人的微信的。”據陳博士講,這是郭主任把大毛當成“自己人”的意思。

事後,主編提醒大毛,以後發郵件之前要給他過一眼,萬一遇到脾氣不好的作者,編輯這種“打臉”的行爲可能適得其反,甚至會影響自己的職業生涯。“咱們現在不比以前,改制成企業以後,是出版社求着作者出書。這些人的職位、學歷高,你們這種小編輯、小碩士不好講話的。”

之後,大毛儘量不去麻煩郭主任,對方也全力滿足大毛的要求。成書出來後,郭主任親手寫了一封表揚信寄給主編,大家都覺得稀罕,“現在還有寫表揚信的,又不是學生了。”

大毛得到了郭主任的信任,之後點名讓他做自己的責編。於是,大毛又陸續接了郭主任的兩本書,私下裡,郭主任還送給大毛一些自己藏書,其中還附帶着別人寫給他的贈言。

把別人送自己的書再轉手送人,大毛不知道這是有心還是無意。不過,那些書的出版日期都挺早,保養的卻很好,一點摺痕都沒有,彷彿從來沒有被翻看過。

4

2019年年初,大毛正好到郭主任的學校附近辦事,主編讓他順路去拜訪。

那天郭主任恰好在開會,陳博士熱情地接待了大毛。

郭主任辦公室不小,內部裝潢很氣派,整體氛圍偏嚴肅,辦公桌上擺了一黑一紅兩部電話,文件夾擺得整整齊齊,並沒有普通大學教授辦公室的那種雜亂擁擠之感。陳博士略帶炫耀地說:“這可是副廳級幹部的標準,很多教授都是兩人一間,郭主任可是一人一間。”

大毛再仔細看,辦公室兩邊的牆各有不同,一邊裝了一排書架,上面總共沒幾本書,都是一些通俗讀物、雜誌和報紙,剩餘的地方几乎全是獎盃、獎狀;另一面牆上掛滿了郭主任與各位領導的合影,每張照片下面都貼了說明,上寫着:“某天某地與某位領導見面,探討了什麼。”

陳博士指着那一牆的照片說,郭主任每週都要把它們擦一遍,“這是以前在機關養成的作風,說清潔的環境有利於工作的開展。”

大毛正欣賞照片的時候,郭主任走了進來。笑着說自己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就喜歡記錄下來。他把大毛往沙發上一讓,自己二郎腿一翹,領導派頭就更足了。

和其他常着休閒裝的教授不同,郭主任着裝十分考究。一件深色夾克衫,裡面是雞心領羊毛衫罩着紅色領帶。雖然髮際線退得嚴重,還是梳着大背頭,染得烏黑的頭髮與蒼老的臉龐極不相稱,大黑框眼鏡不時往下掉,他時不時要用中指與拇指往上託一託,不苟言笑的樣子,有點像電視劇《人民的名義》裡的高書記。

大毛還沒開口談正事,郭主任就自顧自地講了自己的“歷史”,在哪兒教過書、任過職等等。更多的時候,是講他認識了哪些領導教授。交談中,大毛提起幾個老師,他立馬就能接上,還講了很多教授名人的八卦。

就這樣,兩人聊了一下午,郭主任居然連一口水都沒喝。陳博士告訴大毛,郭主任以前在政府機關掛職時經常開會,他發現中途喝水容易打斷思路,就練出了講話不喝水的“絕技”。

第二天大毛跟主編彙報工作,纔想起昨天一點正經事兒都沒談。主編倒也理解,問他是不是一直在聽郭主任的光榮歷史與人脈關係了,看樣子,他也經歷過。

主編認識郭主任是個巧合。一次,主編去黨校參加培訓,郭主任是主講老師,通篇的官樣文章,聽得大家昏昏欲睡。過了兩天,出版社搞業務培訓,還是請郭主任來,誰知他一反常態,講解社會發展與出版業的行業形勢的時候,聲情並茂、活潑生動,引得臺下掌聲連連。主編對郭主任產生了興趣,主動接觸,兩人就此相識。

大毛感到很奇怪,郭主任講課的狀態怎麼差別那麼大。主編神秘一笑:“前面那個是任務,都是場面活動,好與不好都那樣;後面那個是我們真金白銀請來的,講的不好,以後就沒人請他了。”

主編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望着窗外說:“郭主任這人啊,我就佩服他一點,能扯。這不是貶義,他知道在什麼場合該講什麼話,不像一些教授不管在哪兒,只管自己講得痛快,最後引火燒身。而且他深藏不露,雖然能扯,但都是點到爲止,不會讓人反感,不知不覺就能把你帶入到那個故事裡去。要是搞傳銷,他絕對是一把好手。”

大毛一想還真是,跟郭主任聊天的時候,一點枯燥的感覺都沒有,還十分想聽下去。這下,他越發覺得郭主任有意思了,但主編卻告誡大毛,最好與郭主任保持距離,“咱們做書的,幹好本職工作。郭主任這人有點太官了,不像真正的大學教授那麼純。”

據說,郭主任的人脈很廣,尤其在政府機關裡,認識的人不少。不止是主編,很多與郭主任接觸過的人都感覺他不像學者,“政府裡有種官員是‘學者型官員’,郭主任則是‘官員型學者’。”

5

到了端午節,陳博士受郭主任之託,順路來出版社看大毛,還客氣地帶了糉子和鹹鴨蛋。大毛請陳博士吃飯,表示感謝。

在之前的工作中,陳博士付出很多,在他和郭主任之間受了不少夾板氣。那時候,大毛只覺得陳博士跟郭主任一樣,身上的“機關習氣”很重,但這次見面,他對陳博士有了新的認識。

陳博士跟大毛大吐苦水,說自己原來是大學輔導員,幹過一些辦公室的工作,因爲想進步纔讀博。博導郭主任在衆多學生中選擇了他,原因很簡單,他日常工作中有很多行政方面的事務需要有經驗的人處理。

這樣看來,陳博士跟郭主任的關係就不奇怪了。他們不像師生,也不像老闆和員工,更像機關裡的那種上下級。陳博士說:“我跟老郭讀,也是爲了將來能留校,或者他給我推薦一個機關單位也行,不然我也不想受那個氣。”

讀博的喜悅是一樣的,讀博的辛酸各有不同。大毛表示理解,但也不想繼續聽抱怨,就把話題逐漸轉到了郭主任身上。他問陳博士,是怎麼看自己的導師的?

陳博士抖了一下肩,撇撇嘴,做了個鬼臉,“以前郭主任也不這樣,他讀書那會兒也是很認真的,畢竟九十年代能讀博士的都不是一般人。”

那個年代,整個社會處於巨大的變革之中,當時流行一句話:“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郭主任的老師、同學紛紛下海,只有他獨守書桌。堅持做學問沒問題,但養家餬口、買房子這些現實問題繞不過去,郭主任沒辦法,就在外面接講座,去企業、單位裡講課掙錢。

時間久了,他開始到處跑人情,還常說:“人在(人)情場,身不由己。”

“老郭也是有不少創作的,他被政府機關邀請去寫了不少調研報告,也可以理解爲內參,外界很難看到罷了,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大學挖他。”聽到“內參”,大毛來了興趣,忙問這種項目的經費是不是很高。陳博士擺擺手,說看着多,其實一花就沒了。而且郭主任很重視寫調研報告這件事,紮紮實實搞調研,成本不低的。

“老郭一直倡導學以致用,說一些教授寫的東西距離社會太遠了,只有小圈子裡的小部分人可以看懂,所以他要求自己的調研報告一定要紮實,不能只是表面文章。他希望發揮自己所長,爲社會發展提供建議。”

大毛對陳博士的解釋還是持有保留態度,畢竟他是“大家”的學生,利益相關。這些“內參”他也沒見過,誰知道呢?不過,大毛還是希望是真的。

估計陳博士看出了大毛不相信,半個月後,他發來了郭主任寫的調研報告。大毛讀了一遍,雖然有一大堆數據與專有名詞不大懂,但還是能感覺出行文嚴謹、數據紮實。大毛不禁想起了主編的話,“如果他不好好寫,以後還有誰請他呢?”

6

2019年年底,又到了博士“申請季”,已經工作兩年的大毛基本放棄了讀博的想法,但仍有點不甘心。要知道,現在的博士都是申請考覈制,說白了就是靠關係,如果跟導師熟,打好招呼,基本就沒啥問題。可是想讀博的人越來越多,隊越排越長,大毛不抱太大的希望,於是準備隨便投份簡歷,申請試試。

一天,郭主任突然在微信上問大毛,是不是要申請讀博。大毛愣住了,不知道他是咋知道的,郭主任說,大毛給他寄稿子的時候不小心把申請書也一塊寄過去了,他看了大毛的簡歷,覺得條件還不錯,“怎麼就申請一個普通的學校呢?”

接着,郭主任問大毛願不願意去X大。這是個985高校,大毛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再說,裡面的導師他一個也不認識。郭主任卻說:“沒事,那裡面的教授我好多都認識,我來幫你聯繫。”隨後,還幫大毛寫了一個十分熱情的推薦信。

大毛不知道該如何感謝,郭主任卻說沒啥,“一是感謝你之前幫我改稿子,更重要是惜才,你那麼好的苗子不搞學問可惜了。”

就這樣,大毛稀裡糊塗地申請了X大,通過了初審,參加了面試。面試完沒幾天,他就接到了導師的電話,讓他去見面。

一見面,導師就問大毛怎麼認識郭主任的,他如實回答。導師說郭主任多次給自己打電話推薦大毛,甚至親自拜訪,“也是你運氣好,原來我定的那個學生放棄了。老郭架子很大的,很少這麼推薦人,想必你一定十分優秀。”

大毛由衷感謝郭主任圓了他博士夢,但又隱約有些擔憂,欠下這麼大的人情,以後工作起來可能就要束手束腳了。

這兩年,出版社人員流失嚴重,主編得知大毛要讀博的時候,就跟他商量兼職做編輯的事。其實,之前也有編輯因爲讀博離職,但主編連挽留的客氣話都不說,他這樣留大毛,背後的原因顯而易見——郭主任太難伺候,換個編輯還得適應,不如留下大毛。

看工資給的不多,大毛本想拒絕,但主編誘惑他:“你想啊,你可以借用咱們社這個大平臺去認識很多教授,對你拓展人脈是有好處的。”大毛想想也對,就答應了。

9月份開學前,主編給了大毛一本期刊,說是他讀博的學校出的一本論文集刊,以後就讓他做。大毛打聽了一下,這個期刊是哲學院自辦的,每期找幾個教授約稿,然後湊成一本書出版,因爲內容質量堪憂,印出來發給學生都沒人要,說白了就是套用出版資金,俗稱“以書代刊”。

大毛猶豫了,想拒絕,主編卻悠悠地說:“郭主任可是編委之一,第一份稿子就是他的,他也是點名讓你接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大毛只有硬着頭皮接了,但心裡很困惑,郭主任是研究社會治理的,怎麼去搞哲學了?而且,這篇文章寫的還是深奧的宗教哲學。

大毛讀了稿子,發現裡面的內容一言難盡。雖然他不是學哲學的,但對宗教多少有些瞭解。郭主任的文章裡錯誤一大堆,很多引用文獻根本不查,缺字少句的情況也很嚴重。沒有辦法,大毛還是採用了老辦法,直接給郭主任發郵件,指出錯誤,希望修改。他上午發完郵件,郭主任下午就回了,他先表揚了大毛一番,最後說:“本人對宗教不甚瞭解,所以完全同意你的意見,特授權你全權修改,修改後無須返回。”

這種口吻像是對屬下報告的批覆,主編也被逗樂了,讓大毛自己看着辦。大毛沒辦法,只有一點點核對原文,又讀不少宗教哲學的論文,一番大改之後,終於完成。他把成文發給郭主任看,對方秒回二字:“同意。”

這篇文章發表後,評價還不錯,郭主任就想把這文章投到一個核心期刊去,把大毛算成“合作者”。大毛拒絕了,一個門外漢寫的東西難免會有漏洞,萬一哪天被投訴了,不被拉下水都難。可是郭主任不死心,他把陳博士算成“合作者”,但投稿一直沒被錄用,大毛這才鬆了一口氣。

後來,大毛問陳博士,郭主任爲什麼要寫一些自己完全不懂的文章。陳博士說:“嗨,這種自辦刊物,需要一些知名教授撐場面,但是給的稿費又不多,那些教授不能每期都寫。郭主任跟期刊主編關係好,不好拒絕,就隨便寫寫,掛掛名啦。”

“萬一碰到一個不負責的編輯給出版了,不是有損郭主任的名聲?”大毛還是不放心。

“這個期刊扔了都沒人要,誰去看呢?”陳博士一臉壞笑,“老郭知道你這人靠譜,所以才點名讓你當責編啊。”

聽完這話,大毛一臉愕然。之後,郭主任仍然習慣性的把文章發給大毛“把關”。很多次,他都想拒絕,但想到以後可能需要郭主任幫忙,還是忍了下來。

有時候,大毛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另一個“陳博士”,不知不覺與郭主任捆綁緊密,失去了自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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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大萌

編輯:羅詩如

題圖:《編舟記》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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