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丨野生動物攝影師:我拍的其實只是自己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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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樂府文化《守山》,略有刪減,本站文創人間工作室已獲得授權。

前言

肖林藏族,藏名昂翁此稱,雲南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第一批正式員工,一輩子從事一線保護工作。作爲藏族人,他似乎天生能與大自然靈魂相通,這使得他的保護實踐與衆不同。他是傳奇物種滇金絲猴的守護人,經歷過滇金絲猴研究與保護的幾乎所有重要事件。他酷愛野生動物攝影,希冀以影像凝固大自然與野外生物的野性之美、靈性之光。

這本由肖林講述,王蕾執筆的《守山》,給我們講述了他的傳奇故事,也帶我們和他經歷一場野外野生動物攝影的驚險之旅。

1

端起照相機已有三十多年了,而我好像一直缺少“審美”那根弦。再漂亮的美女,再可愛的小孩,我都有本事拍得索然無味,因爲他們對我來說本來就有點索然無味。我能拍好的只有野生動物,除此之外,拍野外風景時偶爾也會蹦出幾張有感覺的。至於野外植物和昆蟲,我拍得就很差勁了,因爲對它們缺乏耐心。我自己更喜歡拍猛禽,這類生靈能讓我感覺到力量和野性,但我功夫還是不夠深,磨出來的好片子並不多。

確切地說,我最喜歡也最擅長拍攝的只是野生哺乳動物。拍攝它們時,我常常需要穿梭於原野和森林。只有在條件艱苦甚至對很多人來說寸步難行的地方拍攝,我纔會有成就感——我知道這樣的情境下拍攝的照片具有更獨特的價值。

野生動物攝影師千千萬萬,但又有幾個會像我這樣傻?我就是個傻子,做了一輩子的傻事情,連拍攝也用最笨的辦法。既然無法像藝術家一樣天性輕靈,那索性就賣傻力氣吧。我沒有什麼成名成家的慾望,拍攝野生動物可以在大自然中自由徜徉,這已是對我的最大獎賞了。

我想,我其實就是一個“野人”,迷戀野生動物攝影,其實是迷戀上自己可以做個野人的感覺,就像任何一種野生動物般去努力,用生命的本能在天地之間爭取到一絲生存空間。這樣的表達,也許只有同爲“野人”才能懂得。

2013年,當時管理局的謝局長找我談話,要把我從德欽分局局長的位置推薦到管理局任職。很快我也得到內部消息,州委已經通過了我的任職推薦,接下來就是走程序。大家都等着我滿心歡喜地提升調任,可是我考慮了好幾天,最終婉言回絕了。

我的青年和中年時代都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當時唯一的道路、唯一的信念、唯一的生活目標,就是養活全家。我時常對兩個女兒深感愧疚,因爲家庭貧寒而沒能給她們創造更好的教育條件,但現在她們已經長大成人了。父母給我的名字“昂翁此稱”——老實人,我按照“老實人”這個軌跡活到中年,已經完成了這輩子應該擔負的家庭責任。邁進人生的下半段,我希望能過上沒有枷鎖的生活,可以爲自己而活。

以前的我,內心矛盾,是野生動物攝影讓我和自己最終達成了和解。我開始正視心中的那份“野性”,並且珍視其爲個人精神中極爲重要的一部分。

值得欣慰的是,不僅僅是我,我們整個單位的人都喜歡上了攝影。攝影真是野外工作的最佳陪伴,它讓日常的巡山和考察都變得不再枯燥。野外保護已經是最辛苦的工作了,如果沒有心中的那份摯愛,每日每時都將是煎熬。

梵語中有句諺語:“當你心中有團火,上天就會迴應你。”當我決定把下半生都投入到野外攝影中時,我的貴人也出現了。野生動物攝影器材中最貴重的兩款是佳能專業照相機1DX和俗稱“大炮”的800mm長鏡頭。兩者加起來價格不菲,而我的收入來源只有工資,兩個女兒又都在上學,我沒有能力爲自己購置它們。但突然有一天,這兩樣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居然“從天而降”了。

還是要感謝滇金絲猴!

2009年,我在滇金絲猴國家公園主持建設收尾工作。爲了防止滇金絲猴羣被人類干擾,我們對公園進行嚴格管理,猴子只在上午“接待”遊客,且人猴之間必須保持一定距離。但是有一次,從省裡來了幾位領導,一起來的還有幾位客人,這羣人偏偏要在下午去拍猴子,有的還無視規定,一再貼近猴子,簡直把這裡當成了馬戲團。這下我的脾氣上來了,誰也勸不住,連領導帶客人都被我轟了出去。偏偏其中有一位,不但沒有生我的氣,反而悄悄過來稱讚我的認真和膽量。他知道我熱愛野生動物攝影,就問我最需要什麼器材。不久之後,我接到佳能公司的電話,說要過來送設備,野生動物攝影不可缺少的兩樣“武器”就這樣被我捧到懷中。好沉重的禮物,我呆呆地坐着,久久不能相信:我的命怎麼這麼好!

送我器材的是浙江三和控股集團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曾永強先生。他一直說要跟我去野外拍攝,可說了這麼多年,都因爲他工作太忙而未成行。我明白,他幫助我並不求什麼回報,只是認定了我這個人值得而已。

還有一個人,他對我的肯定也極爲重要:“林,雖然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是我能感覺到你應該是一個做事非常優秀的人,如果你的攝影沒有達到最棒的狀態,那隻因爲你沒有盡心盡力!”說這句話的是法國著名導演艾瑞克·瓦利(EricValli)。艾瑞克是個奇人,他拍的電影《喜馬拉雅》(Himalaya)也是部奇片,那是世界上第一部完全用藏語演繹的影片。

2004年我去英國訪問,在北京轉機時專門跑到秀水街買了這部片子的碟,回到村子後就組織了一場放映。全村的人都來了,一起陶醉在電影中。看到犛牛掉落懸崖的鏡頭,滿屋子都是倒吸涼氣的聲音。艾瑞克遠在法國,卻給全體江坡人帶來了一次最投入的觀影體驗。

2015年,艾瑞克來到了曲宗貢。當時一位老師熱情地向他推薦說,在中國,如果要找到一批真正熱愛大自然、熱愛自然保護事業的人,那一定要去白馬雪山!就這樣,我終於見到這位“名人”。

2

他六十出頭,滿頭白髮,但背挺得筆直,極爲精神,見到我們就興奮地用藏語打招呼。艾瑞克曾在尼泊爾住過近二十年,對喜馬拉雅山南部極爲熟悉,有很深的藏族情結。

初見面時,我這個“粉絲”還有些激動:“我特別喜歡你的《喜馬拉雅》,我還給我們全村人放……”他阻止我說下去,一臉嚴肅:“老實說,你看的是不是盜版?”艾瑞克知道每一個藏族人對這部片子的熱愛,但他從來不打算一直吃這份老本。

艾瑞克來曲宗貢時正是繁忙時節,我們忙碌於養殖白馬雞、修水電站、嘗試高山岩羊投鹽等一堆事,沒有人去特意招呼他,但我們的隊伍中很快就出現了一個白頭髮的法國老頭兒,跟着我們四處忙碌。

一個晚上,飯後就着小酒,我和他進行了一次長談。雖然需要通過翻譯傳遞信息,但那種愉悅投合的氣氛漸漸濃郁起來。突然,他非常有感觸地說:“我找的就是你!以你爲敘事的主線,這就是我要的短片!”

次年5月,他真如約而至。我倆討論了很多拍攝細節,我開始體會到這個老頭兒對待工作的認真和狂熱。爲了拍攝到白馬雪山主峰的景象,他把所有器材掛在脖子上,噌噌幾下就爬上了“火燒樹”,下來的時候身上臉上全是黑炭印。

“黑熊!黑熊!”我們指着他打趣兒,“黑熊”則笑開了花。

一年後成片出來,只有三分鐘,攝製組付出辛勞的很多鏡頭都沒有剪進去。其中有一整天的拍攝都沒有被剪進成片,而這天偏偏是拍攝最辛苦的一天。當晚,我看到艾瑞克明顯露出疲勞之態。

“累嗎?”我問。

“哦,今天有一點點累。”

我給他倒上青稞酒,我們倆就着青稞酒聊起來。艾瑞克也是一個圖片攝影師,曾經爲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工作過,有一組著名的照片《尼泊爾採蜜人》便是出自他之手。拍攝這組照片時,爲了找到一個傳統的老採蜜人,他曾在大山中尋覓了幾年,又拜了一個老採蜜人爲師,學藝兩年,才拍出了那樣的效果。

“你是一個特別優秀的攝影師。其實我也喜歡攝影,而且喜歡了很多年,但是越到後來越覺得自己沒有進步,你有沒有什麼可以教我的?”

艾瑞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把左手和右手“啪”的一聲並在一起,再使勁兒往前伸出去,“沒有絕招。首先你要選擇一件對的事情,接着就必須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雖然我們瞭解不多,可是我覺得你就應該是那種做事最優秀的人!”

艾瑞克的話讓我反思了很長時間。連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都能這麼拼命,我才四十多歲,怎麼能暗地裡對自己說:“就快要退休了,反正也幹得差不多了吧!”怎麼可能!之後每一次我想打退堂鼓時,心裡就有兩隻手“啪”的一聲,左手拍右手,再義無返顧地向前伸去!對,往前!

和艾瑞克分手之後,我很快就決定:去藏北無人區拍攝!

3

每個熱愛野外的人都有一個夢——藏北無人區。這片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世界,生存條件極爲艱苦。這是人類的禁地,卻恰恰成爲了大批野生動物的樂園。沒有一個野生動物攝影師不希望去領略這片動物的天堂。

原本我打算只開一輛車去闖這片淨地,但朋友聽說後一再勸阻:“太危險了!那個地方沒有後援……”她讓我寫了一份申請,贊助了一部分旅費,讓我務必再找一輛車。我發出一道去藏北的“江湖召集令”,很快就召集到了一輛越野車同行:大理的張煒開來了他的“牧馬人”。老張五十多歲退休之後才扛起相機。一開始他只是拍拍鳥,圖個樂趣,但很快就“發了燒”,幾乎拍遍了蒼山洱海的各種鳥類。同行的還有我的藏族同胞此稱江初大哥,他是德欽縣的“老氣象”,迷戀了一輩子的攝影,手裡存着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氣象老照片。還有一個是贊助過我攝影器材的曾永強曾總,他興奮地說:“我本來要和朋友騎摩托車從西藏穿越到新疆,連摩托車都運到拉薩了,但是我覺得跟你去拍野生動物會更有意思!”

兩輛越野車,全都是“雄性”,全都有一顆奔向野外的鮮紅的心。白馬雪山海拔4300米,鴻拉雪山4370米,東達山5020米,唐古拉山5320米,還有6860米高的布喀達阪峰,從無人區任何一個角度都可以仰望拍攝……

穿行在高山中,我們的越野車就是在天地間升降的梯子,帶着我們一路奔向天際。車上所帶的物品,吃喝住行一應俱全,有乾肉、幹饅頭,方便麪也準備了兩箱,還有小瓶液化氣、野外煮鍋、睡袋帳篷,以及預防陷車的牽引繩升降器……我們一路上吃喝節儉,以拍攝野生動物爲主,吃飯、睡覺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

曾總一路上都在打電話,看得出他越來越焦急。第二天晚上十點多,我們剛到昌都,他就宣佈不能繼續和我們一起前行了。已經到了藏北高原的門口卻無緣進入,我們都爲他感到惋惜。晚餐時我們小酌爲他送行,在第二天凌晨四點又起來送他去乘最早的飛機。看來,不是誰都能隨時放下手頭的事跑去野外,我突然覺得我的清貧反而是一種福氣。

從昌都開始,我們選擇了一條很少有車路過的鄉村便道,沿途是猛禽和大型動物集中出沒的地方。我們順着感覺,從大路直接開到了一條不起眼的小徑,隨走、隨停、隨拍攝,時間過得飛快。到了傍晚,我們幾個大男人不僅不着急離開這個動物出沒的荒山野嶺,反而更加興奮——傍晚的色彩好,能出好片子。就這樣,一直拍到野生動物結束了它們的一天,都回窩睡覺了,我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找到一個村子時已是深夜,我們敲開一戶藏族人家的房門,借到了一個房間。所有人都用睡袋打地鋪,很快響起一地鼾聲,大家都睡得無比滿足。

第二天臨走時,我們給東家留下了三百塊錢。我們在藏地旅行,永遠不會擔心沒有地方睡覺、吃飯,但也絕不想利用他人的善意。很多外地人來了藏區,覺得什麼都可以白吃白喝,口頭感嘆一番藏族人真善良,抹抹嘴就走了,卻不知道這家人也許是把最珍貴的東西拿了出來招待客人。我們是藏族人,當然明白人情貴於金錢,也許有人覺得只是借個屋檐住上一晚,根本不值三百元,但我們藏族人真的不是按照商業法則來算計這些的。

下一站重要拍攝地是囊謙的尕爾寺。出發之前,我已經將沿途的野生動物拍攝點打聽了個遍。藏區的很多寺院及其周邊成了攝影師的嚮往之所,比如東竹林寺和日尼神山。寺院周圍會聚集很多野生動物,整個藏區莫不如此。佛門中人會解釋說,這是因爲世間的生靈都受到了佛光照耀的感召。在我的理解中,這種佛光就是世間的慈悲吧。人類無害亦無求於野生動物,野生動物慢慢也不再那麼警惕人類,也許這纔是如今倡導的“人和動物和諧相處”的真意吧!

去尕爾寺的路上,我們沿途見到了不少胡兀鷲和岩羊,它們似乎都不太害怕人類。舉起鏡頭,很容易就能捕捉到不少精彩瞬間。

尕爾寺是噶舉派一所頗有名望的寺院。我們兩輛車開到尕爾寺時已是下午,從山下望上去,尕爾寺鑲嵌在一片奇石之間,如同一座懸空的天上廟宇。

進了大殿,第一件事情就是放下照相機,像任何一個藏族人一樣,先在門口磕三個響頭。我們的出現引起了僧人們的注意。出了大殿之後,一個老和尚端着一盆蘋果,笑咪咪地邀請我們吃。我趕緊抓住這個機會,用藏語問:“能不能借給我們一個房間住,我們自己帶着吃的和睡袋,只要一間屋子就行。”老和尚有點兒爲難,但還是同意了。

當晚睡覺的地方有了着落,我們幾個便輕鬆地四處溜達。看到很多當地藏族人排隊進了一個屋子,我們也跟着進去了,結果發現竟然是尕爾寺的住持活佛在爲信徒摸頂。這位活佛常年四方雲遊,剛剛回到祖寺。我跟活佛說:“我是藏族人,是從卡瓦格博來的,我的職業是保護野生動物,我們幾個人這次是來拍攝野生動物的。”

“太好了!我們藏族人就是要有人專門來保護野生動物!”然後他叫來了寺院管家,吩咐說:“他們這些人做的事情很了不起,是我們藏族人的榮耀啊。這次我們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們。我們吃什麼,他們就吃什麼,我們怎麼住,他們就怎麼住!”

等我們回到房間,發現小和尚們已經把我們的住處佈置了一番,換上了新的墊子和新的被子。我們剛一坐下,新鮮的油條和酥油茶就搬了進來。我們互相提醒說要吃飽,這應該就是晚飯了。結果剛剛放下茶碗,管家又叫我們去吃麪片,還帶着歉意說:“寺院晚飯很簡單,就是面片,請你們不要在意啊。”真是貴賓待遇!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如願拍攝到了晨霧中的寺院和高山岩羊羣。

清早拍攝結束後,大家又回到寺院簡單吃了早飯,再分頭去找自己的拍攝對象。我攀上高巖,去尋找猛禽。猛禽中我一直很喜歡兀鷲,無論是高山兀鷲還是胡兀鷲,它們伸展羽翅俯衝而來的氣勢常常能讓我看呆,簡直甘願奉上心魂做它們的獵物。家鄉江坡的古老弦子中有一句歌詞:

高山兀鷲、禿鷲、胡兀鷲,我們都來自不同的地方,最歡快的時候都來到這個地方;雪山草原是歡快的舞場,我們出生的地方各不相同,但相聚的地方會在這古老的村莊……

我所在的滇西北藏區經常可以見到這些猛禽的成體,可這次的藏北之旅,讓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它們的巢穴。只有高海拔的人煙稀少之地纔會讓它們感到安全。瞧,它們選擇的巢穴就在離地面幾百米的懸崖之上,洞穴中有毛茸茸的雛鳥不時探出頭來。

曾經有人問我,你最喜歡的不應該是雄鷹嗎?連你們的歌中都會唱:“雄鷹在高天上飛過,飛過高山,飛過原野……”可惜啊,我不得不說,“雄鷹”這個詞是漢族文人創造出來的,在他們眼中,雪山加上雄鷹似乎就代表了我們藏族的精神。但“雄鷹”是一個很籠統的概念,泛指的雪山雄鷹並不符合物種學上的嚴格分類。什麼是雄鷹?也許是金雕,也許是胡兀鷲,還也許是大?如果要回到原本的藏族文化,就要從最古老的鍋莊歌詞中去找。

“遐集沖沖嘎布”指的是黑頸鶴,是我們藏族的吉祥之鳥,飛進過六世達賴喇嘛央倉嘉措的筆下;“納布”是黑鸛;“貴通該”是高山兀鷲;“突斯”是胡兀鷲。找來找去,至少在滇西北這片藏區,“雄鷹”並沒有流淌在我們藏文化的血脈中。

藏族人賦予了最複雜情感的鳥類肯定是高山兀鷲,它們是天葬中唯一有權力帶走我們肉身的。高山兀鷲學名爲“Gyps himalayensis”,“himalayensis”意爲喜馬拉雅,它的模式產地在阿富汗和喜馬拉雅山脈,所以也被稱爲喜馬拉雅兀鷲。高山兀鷲雖是猛禽,卻從不捕食活的動物,所以受到佛教徒的推崇。

每當看到高山兀鷲,我都會升起一種別樣的情緒。當它們在空中成羣盤旋,或者聚集在一起以動物屍體爲食,我就會渾身打冷顫。高山兀鷲帶來死亡的寒冷,由此又轉生出一種發自內心的靜穆。我深深念着“唵、嘛、呢、叭、哞、吽”,希冀幫助這個死去的生靈度過這段難熬的中陰階段,順利往生。

我參加過很多次天葬。只有最親近的人,我們纔會決定用天葬這樣獨特的儀式將他送到終途。看着成百隻高山兀鷲很快將我們的親人吃得屍骨不留,然後飛上天,盤旋、上升,直升到那個至爲高遠的去處,我們纔會依依不捨世界的生命再帶去另一個世界……我們藏族人對那些不尊重高山兀鷲的人也會毫不客氣——什麼,你竟敢打高山兀鷲?它能做到的事情你可以做到嗎?

4

在尕爾寺周圍的拍攝精彩連連,大家一直拍到晚上六點。我想了想,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動物可拍了,尕爾寺也不是我們此行的最終目的地,而且,在這個時間段上路最有可能遇到雪豹。“我們馬上走!”明明已經面露疲態,可一聽到雪豹,大家馬上就來了精神,瘋了一樣快速收拾東西。可惜我們一路脖子都擡酸了,卻連雪豹的毛也沒見到。

從囊謙開到雜多,到達時已是深夜。雜多是瀾滄江的源頭。雜多和我的家鄉一衣帶水,從小我居住的村子邊上就是瀾滄江,如今到了這條江的源頭,心裡頗多感觸。不過,雜多近幾年在野生動物拍攝圈中赫赫有名,並不是因爲它是瀾滄江的源頭,而是因爲雪豹。我們在雜多縣城未做停留,第二天一早就直接開到了“雪豹之鄉”——雜多的昂賽鄉。

通過朋友安排,我們直接住進了一個牧民的家中。我們一路經過的地區都是半牧半農,到了雜多,海拔陡然升高,放牧成爲這裡人家的收入支柱,每家都養着近百頭犛牛。草坡之上犛牛成片,又是一幅別樣的高原圖景。我們到了昂賽,得知有一頭熊剛剛離開。原來就在前一天晚上,棕熊襲擊了一頭家養犛牛。犛牛被吃得只留下皮骨,血淋淋的。

從雜多再往西北,一路都是漫漫無人區。我們已經到了藏北高原的東南,與那個完全不受干擾的野生世界又近了一步。夾雜黑色斑點,和岩石的顏色接近,分佈雖廣卻極爲稀有。它們生活在高山裸岩、草原和灌叢中,此前從未在高山森林中發現過它們的活動蹤跡。一直傳說白馬雪山也有雪豹。我們和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合作雪豹項目後,在雪豹可能出現的區域都裝上了紅外線攝像頭,但是至今還沒有任何發現。

我們住地的東家叫來一個小夥子,推薦給我們做嚮導,說他帶過不少來拍攝雪豹的攝影師,非常有經驗。這個小夥子每天都帶着我們四處拍攝。拍攝時我第一次見到了馬麝。白馬雪山有林麝,馬麝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馬麝和林麝外形相像,但馬麝個頭更大,分佈在海拔更高的地方。

拍攝到了第三天,我們還是沒有見到雪豹。嚮導小夥子急了:“怎麼辦呢?我這次怎麼搞砸了!”最後反倒是我們開導起這個小嚮導來,“野生動物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啊!”當年滇金絲猴考察時老柯的話被我直接套來用了。細細琢磨這句話,倒也符合野生動物攝影這個職業。如果每次拍攝都十拿九穩,那拍攝的野生動物肯定有問題!

這天下了很大的雨,雨剛一停我們就馬上出發,去爬一座很高的高原裸石山。嚮導說對面的山上經常有岩羊出沒,而這裡的岩羊是雪豹最主要的獵物。我們一步一滑地爬到山頂,並沒有發現雪豹。嚮導帶着其他人下山,轉攻另一座據說雪豹曾經出現過的山。我卻和他們分道揚鑣,選擇留下繼續“隱蔽”蹲守。

等了大約兩個半小時後,斯那江楚的越野車衝到了我所在的山腳下,瘋狂地按喇叭。我從大鏡頭觀察到他在焦急地招手,“他們絕對找到雪豹了”,這個念頭一閃,我整個人頓時充滿了電,抄起照相器材就直往下衝。我剛跳上車,車子就衝了出去,一直開到了發現雪豹的山腳下。我們都太興奮了,以至於車的整個前輪在溼潤的草甸上滑了出去。

我們的人小心地給我打手勢:雪豹就在對面!我看到老張已經精神抖擻地快要爬到山頂了。對面的山就是雪豹的棲身之所,如果不是嚮導,單憑我們真還挺難發現的。對面的山體上是整面綠綠的草甸,草甸中有一塊裸露的“岩石”。我們大氣都不敢出,使勁盯着五六百米開外的那塊“岩石”。“岩石”似有所動,我立即一個勁地按快門,直到“岩石”跳到綠草之上,又消失在山的背後……

終於成功拍到了雪豹,我卻沒有像有些攝影師那樣興奮,“哇,我拍到雪豹了”,好像從此又攻佔了一個山頭。我只是爲又記錄到一個新的物種而高興,也爲我們的嚮導高興。如果我們空手而歸,他該多麼失落!我與雪豹僅有的這段相遇,如同兩個人擦身而過,缺少那個似有還無的“一暼”,和那種莫名的前緣註定。

接下來的一天,我們爬上一處山頂,沒有等到野生動物,倒等來了一場大雨。只有老張一個人帶了雨衣,其他人都被雨淋得溼透了。我讓大部分人都先回去,只有嚮導、我和老張留下繼續。等到下午四五點鐘,我們已經在雨中捱了整整一天。

終於,老張打着哆嗦說:“我現在必須要下去了,太冷了,再過一會兒我就不可能自己背器材下山了。”我看着老張灰青的臉色,知道他已經撐到了極限。我們一起下山時,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生出一陣心疼。老張比我大十幾歲,極爲好強,平時根本感覺不出來他比我們大許多,但是不管怎麼硬撐,人終難抗拒年齡的沉重。

接下來的整整兩天都是大雨傾盆。從早到晚,我們只能待在住處整理相片,閒時和東家聊聊家常。雜多的藏族人其實非常有錢,這裡盛產冬蟲夏草,他們的家庭年收入是我們滇西北藏族人無法望其項背的。但這些牧人身上依然保存着藏族人最淳樸的一面,對我們這些外來人毫無算計,乾肉一端就是一盆,酥油茶、酸奶隨時喝個痛快。比較起來,家鄉的藏族人反而顯得很“現代”,尤其是那些靠近旅遊地區的,沒錢的時候大家相處融洽,一旦有錢就完全變樣了。牧區的藏族人則不同,他們就連表達起情感來也是樸實直接的,毫不避諱地把你的臉捧到手心間,熱乎乎地搓來搓去,這就是高原對我的觸動吧。

在雜多昂賽鄉拍攝了近一週,我們的牽引繩和升降器都派上了用場。好幾次,我們的越野車要跨越湍急的水域和茫茫的沼澤,每次一陷車,大家都會趕緊蹚過齊腰的激流去掛牽引繩。在這裡,一點點的疏忽就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所以每一次救援都必須竭盡全力。眼看離無人區越來越近,我們每個人都能感覺到:最艱辛的時候就要到了。

5

自雜多向北,海拔越來越高,我們漸漸遠離了高原草甸與森林地帶,來到高原荒漠區,闖進了一片風雪統領的世界。寒風一陣陣把雪粒摔打過來。我們這些外來者不會無視大自然發出的警告,但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冰雪封存下那片大自然的平緩與從容。有容乃大,正是這片世界的氣度,也正是它吸引我們前來的致命誘惑。藏北高原,我們的最終目的地到了!

藏北高原是一個統稱,包括西藏的羌塘、青海的可可西里、新疆的阿爾金山。我們所進入的地區屬於可可西里。

沒有盡頭的公路只是一味向前探去,旁邊是更加筆直的青藏鐵路。道路、河流、太陽,只有它們才能爲這片土地指出界限與方向,也只有它們才能讓那些星點小鎮不再迷失。一片風雪中,一個羊羣慢慢走近、清晰,趕羊的是個騎馬的藏族小夥子,說着一口安多藏語。我們連蒙帶猜倒也聽懂了,原來他是到小鎮賣羊的。我甚至問了每隻綿羊的價格,衝動地要把所有綿羊買下來再運回德欽……如此不一樣的天地,能讓人做夢,也能讓人做傻事。

只是站在公路邊上,我們就已經醉了。這裡的天地單純到只有三種顏色:淺褐屬於大地,灰藍歸於上天,漫天漫地再灑上一層白——天上的白很淡,地上的白很硬。這就是藏北高原,隨你走到多遠,淺褐、灰藍、很淡的和很硬的白,便是世界,便是永恆。

在這片單純的天地大舞臺上,生命的登場必然帶着灼人的熱度。飛騰、奔涌,都只會是出於涌到喉頭的血腥。一羣羣的藏野驢藏羚羊,還有屁股上有個可愛的白色心形的藏原羚,它們的奔跑能把人看醉。藏野驢也許太孤獨了,最喜歡和越野車賽跑。它們跑起來一定要扯長脖子,姿勢笨拙,卻不會影響爆發的速度。只有倔強地跑贏越野車後,它們纔會停下腳步,噴出一股股熱氣。我們車隊成員都有基本的野生動物保護知識,不會和它們追逐奔跑,因爲我們知道這些高傲的生物真的會不服輸地一直奔跑,直到肺部炸裂。

因爲攝影,我認識了可可西里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布周局長和布瓊書記,又通過他們,認識了許多質樸善良、窮其一生爲了信仰而守護可可西里的朋友。沒有這些守護者的許可,貿然進入無人區屬於違法行爲。

“你最想拍什麼?”面容祥和的布瓊書記面帶笑容,很有耐心地問我。

野犛牛!”

很多人到了高原最想見的是藏羚羊,或許是因爲那段載入中國環境保護史冊的轟轟烈烈的篇章——曾經的“野犛牛隊”,和爲保護藏羚羊而犧牲的索南達傑、扎巴多傑兩位藏族烈士。而當我們來到可可西里的時候,藏羚羊的保護危機已成爲過去,我們甚至可以在公路邊見到自由奔馳的藏羚羊。我們最想拍攝的則是神秘的野犛牛。我們藏族人從小就養犛牛,野犛牛就是全體藏族的圖騰。真正的野犛牛個體極爲雄壯,光腦袋就抵半個越野車寬。一旦發威,再堅實的越野車都會被它用角掀翻。拍攝野犛牛是件極冒險的事。

出發前,我們幾輛車開到一個偏僻的小飯館前,這裡可說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這個小飯館的窗戶都是用塑料布做的。我們每人要了碗麪片,吃的時候纔看到牆壁上掛着的代表衛生C類的大紅叉。但就在這樣的地方居然還有“豔遇”。我們幾個大男人的全套野外服引起了一個也在吃飯的女孩子的注意。她主動過來聊天,聽說我們要去無人區拍攝野生動物,驚喜得又叫又跳,彷彿我們是上天派下來拯救她的:“帶我去吧,求求你們了!他們都說這裡是進入無人區的大門,我已經在這裡等了好幾天了!我身體特別好,不會給你們拖後腿的!”

女孩二十出頭,不僅漂亮,還有一種喜歡野外的人才具有的豁達氣質,帶上她,對於我們這個純雄性團隊無疑會增添一抹彩色。隊員們都不同程度地心有所動,他們期待的眼神默默地落向了我,看來決定大權是在我手裡。我殘忍地拒絕了這個年輕姑娘。野外艱苦,帶上個女孩,連上廁所都不方便。看我有了決定,其他幾位男士滿臉遺憾,“虛僞”地祝姑娘早日如願以償。

所有野外攝影師都像是自帶一圈耀人的光環。我這輩子遇到過太多人,一提起野生動物攝影立即就來了精神,恨不得讓我馬上帶他們上山。可真到了野外,絕大多數都是葉公好龍。大部分人倒在第一關高原反應上,還有不少人熬不過身體上的疲累或者精神上的枯燥。野生動物翻騰跳躍的精彩時刻,也許等上一天、一月甚至一年都不會出現,漫天荒野中只剩下一個無聊等待的你,手機也沒有信號,乾的最多的事就是發呆。現在的社會已經極端現代化了,人類渴望“野外”,彷彿它帶着一種彼岸桃源的浪漫,但又有多少人真的捨得拋下哪怕一天的舒適,來到這個艱苦簡單的野外世界?

我們這支追尋野犛牛的隊伍上路了。在無人區行車,一定要有極爲熟悉當地地理的人帶隊。無人區的路沒有方向,也沒有終點,我們翻過了一座又一座山脈,精神已經開始消散在這片廣袤的大地,天的盡頭彷彿消失了,我們似乎就要這麼走到天荒地老。突然,大家齊齊叫了起來,眼前豁然出現了一個沙子湖。多年追尋野生動物的經驗告訴我:水源地是等待野生動物的最佳地點。好運的是,當我們來到這片沙子湖前,發現已有上百隻野犛牛聚集在這裡,提前等着我們了。

如何能忘掉眼前這片連綿的黃,以及能讓你忘卻一切的藍?這一切太不真實,太過乾淨,也太過安靜。我們自慚形穢,感覺自己沒有資格闖入如此乾淨的秘境。幸好還有一個方圓約三五十公里的沙子湖隔在中間,我們在湖的這一邊,野犛牛在湖的那一邊。我們完全可以繞過湖,離野犛牛更近一些,但,還是留在原地吧。這片沙湖和野犛牛就是大自然的傑作,它把這麼美麗的畫面呈現給我們,我們理應守約,不闖入畫面。雖然只是開了一扇窗,但帶給我們的滿足卻是如此巨大。一個完全屬於野生動物的世界是一座聖殿,你會希望永遠待在這片澄淨的空氣中,用心感受這從未有過的自由與從容。在那一瞬間,我的心中突然充滿了感恩,感恩大自然讓我這樣一個渺小的個體可以短暫地超越俗世庸常,忘卻人世喧囂。這一刻,我只想捧出我的全部身心,深深跪拜下去。

靜靜地拿起照相機,每一次快門的按動,都是冥想中的一次呼與吸。

野犛牛性格暴烈,但因爲有了這片湖水的保護,它們雖已注意到我們,也未怒目相向。這羣野犛牛有上百頭,不過此時並不是野犛牛激烈競爭的求偶期,牛羣呈現出一幅和平相處的景象。

透過長鏡頭,每個取景的角度都堪稱完美,我可以津津有味地在這裡待上一整天,甚至一整個星期,但是野犛牛卻耐不住要離開了。原來我們是好運地趕上了它們在水邊稍做休整的寶貴時光。在溼潤的水草地吃飽喝足後,野犛牛羣便堅定地爬上沙丘,全體向荒蕪的沙地行進了,足跡在這片大地上畫下旖旎的線條。針對野犛牛的科學研究很少,我憑着自己的野生動物經驗來猜測,這可能是野犛牛羣的生物本能,是爲了保持對艱苦環境的適應力。

野犛牛也有它的“牛性”,也許它不希望自己沉溺於舒適,而要讓自己永遠處於磨礪之中吧,我暗自猜想。

隊伍後面有一頭野犛牛走得很慢,慢得彷彿不介意與牛羣拉遠距離。它朝我們的方向靜靜地投來注視,那一刻,我按動了快門……這是我至今都難以忘懷的一幅畫面。人們形容野犛牛時往往少不了“孤獨”二字,但我這張照片中只有“孤傲”。人類有傲骨,野生動物也有。此時,這頭野犛牛就是這片藍黃沙地的靈魂。一望無垠的荒漠,加上一頭孤傲的野犛牛,這是我心中極致的詩意。鏡頭後面的我已經淚涌雙目。

可可西里管理局的趙隊長打趣我說:“不要太激動哦!”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激動!我只有雙手顫抖地攥緊他的手,“謝謝!謝謝!”這就是我此刻唯一能說出口的話語。

之後,我們又幸運地尋到另一羣野犛牛,並且跟蹤拍攝了整整兩天。跟蹤拍攝野犛牛,就要時刻當心它們隨時爆發的脾氣了。我們跟蹤野犛牛的路線從來不會是直線,而是在大地上畫出大大的“Z”字形。當我們的車開得很近時,它們還能安然吃草,說明這應該就是和野犛牛的安全距離。拍了大約二十分鐘,我鬆了口氣。那頭最雄壯的野犛牛稍稍擡了下頭,看它毫無防範的樣子,潛意識裡野生動物攝影那種“靠近再靠近”的衝動促使我又往前蹭了一點點……毫無預兆地,這頭野犛牛突然發威,向我猛衝過來。從低頭吃草到飛馳狂奔,僅僅一秒之差!它身上裹挾的厲風似乎都能把我掀翻,此時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非常近了,但我的快門竟然無法按下。

“跑吧!”開車的斯那江楚已經急得嗓子冒火。

但我怎麼甘心?野犛牛直逼而來,我快速調整了相機,按下快門。我的“跑!”字剛出口,江楚就加足油門,瞬間衝了出去。我從後視鏡中看到,好幾次犛牛差點兒就頂上車了。越野車慌不擇路地逃到一個沙坡上,揚起漫天沙塵,野犛牛才終於停了下來。久久之後黃沙慢慢散去,而野犛牛的黑影卻依然倔強地守立在一個高坡之上,怒視着我們。當稍微拉開了些距離之後,我才注意到車的第二排還坐着視頻加照片左右開弓的此稱大哥。

我調出數碼相機中的鏡頭,發現居然幸運地記錄下了它四蹄騰飛的瞬間:低頭、翹尾,還有那早就裂開花的牛角尖——這應該是它以前搏鬥的“軍功章”。我向來膽大,此時心又癢了起來。繞圈回去再拍吧,多好的拍攝機會啊!但最終還是不忍心。這頭野犛牛如此憤怒地追我們,就是因爲這是僅存的幾片屬於它們的淨土了。爲什麼還要再去打擾它們,就爲了再去搶拍幾張外人看來牛哄哄的照片嗎?

這是我野生動物拍攝生涯中最危險的時刻之一。但每當我回憶起這個時刻,心中充滿的不是恐懼,而是對侵犯他人領地的深深歉意,還有對它放棄不追的感激——就在幾年前,一頭野犛牛曾撞翻了一輛北京吉普,後果慘烈。

這次藏北的拍攝收穫極大,我的鏡頭還成功捕捉到了藏狐。我們藏族人把狐狸的行走形容爲“清逸而悄無聲息”。我從小便熟記這個說法,但第一次親眼看到野外的藏狐,才真正見識到它利用溝壕、植被來躲避危險的技巧,真正感受到了它四肢的輕盈。

又一個飄雪的午後,雪降在天地間,雪花漫天,落成一塊大幕。身體寒冷,但腦子清涼,思慮飛遠,我又想起了媽媽說的我出生時的那場雪。這時,一隻豬獾來到了我的鏡頭中。豬獾是阿爾金山很少見到的動物,可我卻在這麼一個飄雪的午後邂逅了它。有時,我特別相信很多事情都講緣分。我一輩子只選擇了野生動植物保護這一個職業,野生動物和我像是有靈犀相通。我這一輩子,就是來赴一場與衆多生靈的真誠約會的吧!

我們在這個區域住了至少十天,後來才知道野犛牛出沒的沙子湖已經在新疆的阿爾金山保護區範圍之內了。在可可西里,有的時候我們住在零下十幾度的帳篷中,更多時候則回到赫赫有名的索南達傑保護站居住。索南達傑保護站是中國第一個民間修建的自然生態保護站,是“綠色江河”的創始人楊欣老師用自己賣畫冊的錢建起來的。如今這裡不僅有來自全國的環保志願者常年駐紮,它本身也是可可西里管理局的一個管理站,所以索站的夜晚總是很熱鬧、溫馨。

索站的文尕站長個高、臉寬,是典型的有蒙古族血統的藏族人。我問文尕站長附近拍攝野生動物的好去處。“去新生湖吧!”新生湖的形成才短短几年。在這片地殼運動活躍的地帶,大自然的翻雲覆雨會很快改變這個地區的地形地貌——地震、湖泊潰決等,把方圓幾百裡內大大小小的湖泊匯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新的高原湖泊——新生湖。

新生湖是典型的高原溼地。我們在那裡拍到了一對恩愛的環頸鴴,這對夫妻既親熱又愛表演,吸引我們拍了很久。此時正是高原最珍貴的夏日,雖然夜晚的溫度常常墜至零下十幾度,但植物與動物能敏感地感知到那絲微弱的暖流,抓緊這短促的時日繁衍生息。有交配就有競爭,又飛來一隻雄鳥,完美的愛情場景瞬間轉成了一場角鬥。

我們兩輛車繼續前進,這次又發現了狼。我們決定讓兩輛車就此兵分兩路,互相不影響拍攝。新生湖地區是一片溼地,動物衆多,引誘我們一點點深入。這片地區也是一片沼澤,車子往往要花幾十分鐘才能繞過一片可能陷車的區域。我們邊走邊拍,結果兩輛車完全走散了。傍晚我們這輛開回有信號的地方,才得知另一輛老張開的車子陷在沼澤裡了。興奮的心情頓時煙消雲散。我們立刻掉頭去找。快到夜裡八點,才依稀看到遠處有一個求救的黑點——老張非常有野外經驗,他拿出把黑傘,在茫茫荒漠中選了一個坡尖,賣力地向外發出求救的信號。但我們中間隔了一片溼地,必須繞過去。繞來繞去,我們也陷車了。一夥人拉車,一夥人墊石頭,所有人都忙得像從泥巴里滾出來一樣。車終於安全了,轉頭一看,老張的車又像中了魔法般轉到了另一片溼地的對面,真是怪了!

陪我們拍攝的王科長早就已經打電話給索站求救。終於,我們遠遠地看到前來救援的索站的車了。黑洞洞的夜裡,兩輛車的燈光一直在靠近,卻始終不能匯合到一起。這片佈滿了水系的沼澤,真就像是鬼打牆一樣。找到夜裡十點半,我們不僅和老張越走越遠,和索站的車也捉起了迷藏。“都聽我的,現在必須返回!油快沒了,手機馬上掉電,我們不能再冒險了。”大家都沒有說話,我們必須安全回到索站加足油,再來討論救援的事。

8月份的雪花飄落下來。我們又開了一個小時,大家全都已經失去了方向感。王科長有當地的工作經驗,同行的此稱大哥在德欽搞了一輩子氣象,我有野外經驗,三種經驗碰撞在一起,不但沒能錦上添花,反而撞了個暈頭轉向。停下車,我們找了一處土坡,決定“哪裡有燈光就往哪裡走”。但,四面全都有亮光,而且離我們的距離也完全一樣!我們至今都沒想明白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急了,跟所有人說:“現在只聽我的。”我就死死地盯準一個方向開,哪怕繞過沼澤,依然回到那一個恆定的方向,兩個小時後,我們終於找到了鐵路。回到索站已是半夜兩點半,我和斯那江楚說:“我們兩個還不能休息,現在就去找不凍泉加油站加足油!”

文尕站長心疼地端過來一鍋熱乎乎的面片:“快趁熱吃,趕緊睡一會兒,明天的事你們都不要管,這裡有我們呢!”

我的眼淚涌了上來,這就是保護區的弟兄啊!

第二天五點鐘,文尕站長叫醒了我們。這時皮卡車已加滿了油,後鬥裡放了很多救援工具,只等我們出發了。帶路的不愧是可可西里的老職工,我們一路順着老張的“牧馬人”的車轍順利找到了他。老張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塊紅布拴在雨傘上,激動地揮舞着勝利的紅色,“別擔心,我有吃又有喝,晚上還有狼在旁邊叫了很久,我這個晚上過得很充實啊!”

可可西里的拍攝結束了,我心中充滿了無比的滿足與無比的失落。我去過世界上一些國家和地區,這些旅行只是爲了“玩”,而在藏區大地上的行走卻是我生命的需要。我就是這樣一個藏族漢子,開着越野車撒野,和呼吸、吃飯一樣自然。我最喜歡一個人開車,有時會突然肆無忌憚地扯着嗓子唱起“青藏高原”。到了最後的“那就是青藏高原”,我會使勁扯着脖子,想象自己就是一頭藏野驢。驢聲悽慘,但胸中所有的壓抑都會隨着這聲嚎叫徹底釋放出來。手只要握上方向盤,一天開個800公里也不在話下。

在藏地高原各處行走,天南地北的藏語都會說一些。我喜歡隨意停下車,找個人家,問問附近可以拍到什麼野生動物,是否可以給我準備一餐簡單的飯食,或者在他家的帳篷裡住上一宿。我還會擼起袖子,幫他們擠奶、撿牛糞、立帳篷……藏區男人的任何活計都難不倒我,隨意的我渾身都是“野氣”,在哪裡都可以快樂地活着。有一次,我發了條朋友圈,開玩笑說自己退休之後要去甘孜亞青寺裡住上一年,寺院裡有兩百多頭犛牛,需要我們幫忙放牧。

我身邊的很多朋友竟然都相信了。

只要稍有空閒,我便會“蠢蠢欲動”。而去的地方都沒有通常意義上的名氣。是去馬尼干戈拍馬鹿?或是去果尼寺拍個三四天?或者更遠點,直衝到阿里去看野犛牛?我的胸中有一幅藏地秘密地圖,上面標着各個地區的野生動物。

6

如今拿起長鏡頭拍攝野生動物的人已經非常多了,不再是1992年我們在海拔4300米的小屋考察滇金絲猴的那個年代。只要用心去拍動物,心中都能慢慢生出一份責任感。但在這條路上,我卻有些迷失。

任何動物的生活都離不開吃喝拉撒、求偶生子,但我不想用照相機去窺探它們的隱私。很多人去拍攝動物或絕美或呆萌的一面,但是如果人類拍攝野生動物只是用來取悅其他的人類,這該是一件多麼無聊的事!這只是又一次證明了人類在動物面前的那種致命的自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創作理念,我想,拍來拍去,我拍的其實只是自己的慾望,是我心底那永遠渴望噴薄而出的野性吧!

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第三次遠赴藏北無人區拍攝野生動物。我準備好剛剛購置的高清攝像機以及足足可以拍上幾天幾夜的儲存硬盤,再加上足夠整一個星期用的水和食物。結果,這次拍攝卻很不順利。這次我們只開了一輛車。我希望重新回到夢中的沙湖,再見到那羣野犛牛,但那片沙湖卻如同桃源仙境,重新再尋已然無路。我們白白尋找了三天三夜,最終無功而返。就在馬上要離開無人區的時候,兩隻幼小的猞猁卻出現在遠遠的山頭,它們是來安慰我的精靈

這次藏北高原的失敗經歷卻讓我堅定了一個念頭:我這輩子,最主要的精力還是放在拍攝滇西北的野生動物上,因爲這裡是我的家園!

滇金絲猴的模式標本都保存在巴黎的法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中,其中有一個模式標本採自瀾滄江流域的“嘎麼頂”。“嘎麼頂”這個村名,直接翻譯過來便是“開滿桃花的村子”。“嘎麼頂”地處德欽縣佛山鄉,而佛山鄉也是我和鍾泰的老家。“嘎麼頂”所在的巴美村一帶歷來生存着一個滇金絲猴種羣

2016年,我又一次回到那片滇藏交界的大山,去拍攝這個非常特殊的滇金絲猴種羣。

當地老百姓發現了滇金絲猴就打電話給我們。第二天早上五點半,我和同事斯那此理就出發了。到村子裡已九點鐘。我們飛速上山,但走了十二個小時還沒有看到猴子的影子。我們決定住下,又找到很晚才尋到一處有水源的夜宿地。那天晚上,早上六點鐘就上山幫我們找猴子的村民也來和我們匯合,大家一起支起簡單的宿營帳篷,生火,做出最簡單的飯也到夜裡十點半了。大家的情緒都很低落,村民們有點爲難地說:“兩天前纔剛剛看到的猴子,覺得再去找不過就是在附近,所以我們才背上來三天的糧食。”

找猴子的時候,如果大家很晚都不回來,我就會非常擔心:找滇金絲猴的路通常都在懸崖峭壁間穿梭,稍有不慎……第三天,下午四五點左右終於找到猴子了,大家興奮地差點兒抱到一起。找到猴子後,大家需要輪流看住猴子,守護的人盯住猴子,直到它們睡覺了才撤回來;次日凌晨,星星還很亮的時候,趁猴子還沒醒來再趕回去,這樣才能盯住猴子。

那天晚上我們已經彈盡糧絕了。但當地老百姓有經驗:降到一個谷底,曾經採過松茸的地方,棚子裡都會有老百姓嫌帶來帶去麻煩而留下的糧食。我們按此辦法,果然找到了一些糌粑。大家一起又吃了兩天,最後熬到當地老百姓都覺得這個日子太苦,才撤了出來。

此行一共五天時間,成果巨大。這羣滇金絲猴非常特殊,它們的棲息地位於雲南和西藏兩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之間的走廊地帶,又是兩省交界處。而且這一地帶不是保護區,所以也不存在嚴格的保護,但是如果這個種羣保護好了,會有利於兩個保護區滇金絲猴種羣的基因交流。

之前也有科學家來此做過考察,都沒有看到猴子。此前的研究資料對這個種羣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描述:“瀕於滅絕,大於50只。”這種描述就是全部了。這次是由專業保護人員對這個種羣做的第一次考察,我們最終得出結論:這羣猴子數量大於150只,在滇金絲猴的種羣中雖不算多,但已經遠離了瀕臨滅絕的境地。

我這次也拍攝了圖片和視頻。如果單從圖像質量看,這次的拍攝很不成功,沒有什麼視覺衝擊力,但是對於我這個一輩子從事滇金絲猴保護的人來說卻意義非凡。而且這是第一次對這個種羣採集到完整的影像紀錄。後來這個視頻在中央電視臺的《朝聞天下》節目中播出,引起有關部門對這一地區保護的重視,我的同事斯那此理也在代表保護區爲當地老百姓申請項目,支持村民的植樹及清除鋼絲套等行動。這就是視頻和圖像的力量吧!不僅僅是宣傳保護,更爲這個種羣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我真的很自豪,可以有機會爲模式標本產地的滇金絲猴種羣計數並做報道。當我離開“嘎麼頂”——這個桃花盛開的村莊時,心裡滿是安慰。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樂府文化《守山》

作者:肖林,王蕾

題圖:肖林

插圖:肖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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