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江南皮革廠”的故事,在溫州重複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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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8年底,區政府宣佈中山街整體納入拆改工程。此時,周邊地帶早已完成拆改,一條新修的省道貫穿而過,兩個大型商業中心與區政府遙遙相望,整個地段稱得上是寸土寸金。

作爲一家老牌鞋廠,地處中山街南段的“新美鞋業”佔據了整整一個街角,引人注目。這家鞋廠早年由老爺子興辦,之後由長子繼承,這幾年又陸續傳到王家老二老三手裡。算下來,已經營30多年了。

拆改消息傳來,“新美”的供應商們都在心裡琢磨:王家兄弟會拿到多少拆遷款呢?“新美”又將會搬去哪裡呢?

1

中山街是一條老街,南段的鞋廠不少,“新美”“奧浪”“小喬”都是差不多大的小鞋廠。我做服裝生意,也給幾個鞋服廠家做加工,“新美”是我的客戶之一。可每次去那裡辦事,我都渾身不自在,甚至要憋出一身冷汗。

“新美”的大鐵門是推拉式的,邊緣早已鏽穿,用黃膠帶黏了厚厚一層。不知何時,膠帶又被進出的貓狗撓出了一個小洞。進了鐵門,是條黑黢黢的過道,左手邊是門衛室,再往前,立了個巨大的鐵籠,一條狼狗攀在籠邊,“哼哧哼哧”地露出尖牙,陰惻惻地盯着人。

現在的廠房都講究通透,大采光、無柱式結構,可“新美”的廠子卻一點兒也沒捱上。爲了進出方便,一樓作了倉庫,堆放成卷的皮革,房頂有十七八米高,卻只開了半平米的天窗,白天不開燈,在裡面走得睜大眼睛,否則很容易撞上排列隨意、又多又密的承重柱。

二樓的車間也不太規範。工人東一堆西一塊,坐得很零亂。這種廠子是不開流水線的,因爲工序本就混亂,一開反而亂了套。通常這邊縫上鞋面,用皮筋一捆,組長吼一嗓子,幾個專門拉料的工人就拖着大塑料筐過來,用棍子將一堆堆半成品鞋面掃進筐子,再往下一道工序那兒拉。

工人們坐的鐵皮凳子,角落裡的舊馬達,四處散落着顏色豔俗的鞋盒,以及積塵散發出的腐朽氣味……“新美”的環境總會讓我有一種恍如回到90年代的感覺。

王家老大早早退了二線,如今執掌場子的是老二與老三兩兄弟。老二阿龍50來歲,高高胖胖,負責銷售業務與賬目,坐辦公室。老三阿興則是鞋樣設計師出身,主抓生產和行政事務,整日在車間裡忙活,一刻也閒不下來。

與“新美”不同,“小喬”和“奧浪”這兩家鞋廠都要年輕得多,經營策略也與時俱進。過年前後,廠子裡總要掛上“高高興興上班來,平平安安回家去”“新春大吉,開業大利”之類的標語。當“新美”還在用長長的紅色橫幅時,“小喬”和“奧浪”則早早裝上了電子屏,只要輸進一大堆文字,就能上下滾動播放,一亮就是一夜。

“小喬”和“奧浪”都有電商部門,“奧浪”還開了天貓店,年輕的客服人員坐滿了一個大辦公室,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我做過“奧浪”的業務,客戶當天下單,第三天就要出貨,節奏極快。幾個管理人員都很年輕,朝氣蓬勃,與高大明亮的鋼結構廠房相得益彰,連門口的保安也是衣着鮮亮的壯年漢子。與他們相比,“新美”那單調樸素的舊廠房簡直就像黑白老電影,門衛老大爺還整天守着一臺錄放機,聽咿呀咿呀的大戲。

2018年底,“新美”內部的風波還沒有傳到外頭去,我就從供應商的回款上看出了端倪。

臨近年關,我手裡大大小小的客戶基本都對好了賬,進入財務打款的流程。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總是特別關注手機短信,隔一會兒就要翻出來看一看。

那天,我的賬戶收到一筆7萬元的款子,備註寫的是“新美”。新美的賬早早就對過,那邊的會計也簽了字,原本是8萬還要多出2千多零頭,當時會計大筆一揮,將總額變成8萬塊整——這是老客戶的“特權”,我也不好說什麼。從財務那兒領了條子,再交到管賬目的王家老二手裡,我就回去等短信了。

“新美”的信譽一直很不錯,平日要是廠裡偶爾難以週轉,想要留個“尾巴”,也會打出另一張欠條交給我保存,打款向來沒出過什麼問題。我看着出了差錯的數字,隱隱覺得不太對勁,便專程跑了一趟。

2

到了新美的財務室,已有五六個供應商聚集在一起低聲議論了。我拉過做五金老劉,一問,他的款子果然也少了萬把塊。

小生意哪裡擔得起這種損失?大家七嘴八舌,聲音卻都壓得很低:“都快拿到拆遷款了,卻變得這麼小氣——聽說有3000萬?”

“咱們得找王家老大說說,哪有這樣結賬的道理!”

一羣人誰也不願當出頭鳥,在財務室等了許久,等來的卻是王家老三。老三40歲出頭,理了個很精神的寸頭,平日走起路腳下帶風,朝氣十足,可這天卻蔫兒了似的,眼裡佈滿血絲,看起來很累。他輕咳一聲,聲音沙啞地告訴我們,剩餘的貨款過幾天就會到賬。至於其中的究竟,他沒有透露半分。

事後我們才知道,老二與老三幾天前就已經“劍拔弩張”,哥倆甚至在辦公室裡掐了一架——“新美”未來的路到底該怎麼走,誰也說服不了誰。

舊廠房被徵收,最先要解決的自然是新廠選址和搬遷問題。

溫州是“中國鞋都”,留給鞋廠的地方不少,比如市區的雙嶼、永嘉的甌北、龍灣的狀元,都是鞋廠聚集的地方。要說便利,自然是雙嶼的位置最好,那裡是溫州鞋業的“心臟”,附近就有幾個大型批發市場,客商遍地,人流密集,不過租金較貴,競爭激烈;甌北這幾年發展得也不錯,交通方便,與市區僅一江之隔,功能完備,地價還便宜。

老三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幾個工業區考察選址,也與街道談了不少次拆遷問題。街道拆遷心切,由一位熟人出面,給老三提了不少優待條件,說只要合同期內將廠房騰空,拆遷款立即到位,還會額外發一筆數額不小的獎金。街道轄區裡還有個新工業區,靠着灘塗,空置的廠房很多。爲了留住“新美”,街道負責人口頭許諾:只要願意搬到那邊去,5年內,所有管理雜費一律減半。

老三一面應承下來,一面卻打起了更多小心思——他想讓街道出廠子的搬遷費。

工廠搬遷可不是個輕鬆活。下料機和烘箱之類的大機械必須搬走,這些機械都在廠子的二樓,要敲掉窗戶吊出去;辦公桌椅,雜七雜八的東西很多,要僱幾輛大卡車來回跑好幾趟。以“新美”的規模粗略來算,從開始搬遷到安頓下來,少說也要10萬元以上的搬遷費用。

老三從朋友那兒打聽過,這幾年街道的拆遷任務重,姿態放得也低。附近幾個街道都在大拆大造,爲了跟上進度,早日讓拆遷區騰空,街道很願意“發善心”。之前,就有過不少類似的例子。

於是,他打好了如意算盤——拖。

只是,當老三千方百計地與街道鬥心眼兒的時候,老二的態度卻曖昧了起來——他不想幹了。

平心而論,這幾年“新美”的業績着實不算出色,2018年的銷售額甚至略有下降。近年來,電商生意火爆,“小白鞋”之類的網紅爆款大行其道,“新美”卻一直沒有趕上趟,接過幾個訂單後便沒了下文。廠子的主打產品仍是那幾款黑不溜秋的皮鞋,這種鞋花樣少,被本地人稱爲“老孃鞋”,一般只銷往中西部小縣城,目標客戶是上了年紀的保守婦女。可她們的消費能力十分有限,利潤自然也稀薄。

而對面的“小喬”和“奧浪”卻趕上了電商的風口,發了財。“奧浪”甚至早早就在機場附近買下一個廠房,據說花了4000多萬。還沒等街道通知拆遷,自己就搬了過去。

3

過了幾天,我去另一家客戶那裡對賬,又碰上了五金商老劉。老劉與王家是遠親,消息多少比我靈通些,我向他打聽“新美”的境況,他搖搖頭:“怕是要散了。”

“新美”是中山街上的老牌子,那些剛更新過的鞋機暫且不說,員工也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工人們老帶新,新變老,人員一直相當穩定。他們對“新美”很信任,別家的工人恨不得發日薪,生怕老闆跑路,“新美”的工人卻不願取完每月的工資,只是支取個一兩千元當生活費,其他的依舊留在廠裡,年底再一併結算。

這樣的工人有上百個,每月的工資數該有六七十萬,按照這種結算法,給廠裡減輕了不少資金週轉的負擔。王家人投桃報李,年底會發一筆過節費,開年還有千元紅包,勞資關係相當融洽。

“‘實業這麼難做,不如藉着拆遷的機會,乾脆大家吃一頓散夥飯。早一日將廠房騰空,拆遷款就早一日到手’——”老劉說得有鼻子有眼,“這是老二的原話。”

他說,剋扣供應商貨款的主意也是王家老二想出來的。既然已決定關門散夥,自然要坑供應商一筆,這在本地很常見。工人們有勞動局做後盾,不怕拿不到工資,供應商就倒黴多了,每家“吐”出1萬塊,那就是幾十萬的真金白銀。可是,老三並沒有打算把“新美”三十多年的聲譽毀掉,於是兄弟倆鬧得很僵。

“老二這個人,嘖嘖。”老劉撇撇嘴,朝我擠眉弄眼。我點點頭,深以爲然。

老二這人有點傲,平常眼睛長在頭頂上,只用餘光瞟人,說話總帶着點架子。他一到廠裡,不管是供應商還是普通工人,都叫他一聲“王總”,之後大家就不願意接近他了。

比起哥哥,老三就親和多了,他的名字裡帶個“興”字,大家都叫他“阿興老師”,也有叫“興哥”的,有些工人在廠裡待了十幾二十年,一旦碰到工藝上的難題就朝老三發火,會直呼其名。老三也從不拿捏身份,笑呵呵地應了。

說起這些,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天下着大雨,我去“新美”送貨,小貨車的雨刮器壞了,我只好眯起眼睛盯着擋風玻璃,僅憑雨水縫隙看路,一路煩躁極了。在“新美”的倉庫卸了貨,我鑽進車廂後一摸口袋,發現剛剛簽過字的送貨單不見了,只好回頭去找,從門廊、門衛室,一直找到了財務辦公室。

那張單子上可不是小數,算起來有7000多塊。彼時我經驗尚淺,一下子就慌了,趕緊找到簽單的會計——也就是老二的媳婦——說明情況。老二的媳婦裝模作樣地在桌子上翻了翻,便輕輕丟出一句:“月底再說,我幫你看一看。”

萬一她忘了這茬兒,這張單子豈不就飛了?我不住道歉,吞吞吐吐地問她,能否將簽過字的另一張底單交給我,我好拍個照留個底。可是,她一邊在電腦上玩紙牌,一邊敷衍地搖頭,說是已經輸進電子賬,按規定,沒到月底是不能動文件夾的。

我站在會計室門口,緊張地漲紅了臉,外頭風雨正急,我的額頭上滲出的汗都浸溼了髮梢。這時,老三從車間回來,看見我,便關切地問怎麼了。等我說完前因後果,老三點點頭,很快從文件櫃裡翻出那張底單,往上寫了個記號,又對我說:“你不要急,明天再跑一趟,把老的白聯帶過來,重新開一張就是。等會兒我往電腦裡寫個備註,弄丟的老單子作廢掉,這就解決了。多大點事兒嘛,你不用擔心。”

我指指老二媳婦,他“嗤”地一笑:“她這個人,就那樣,別放在心上。”他朝辦公室一努嘴,開玩笑地說:“小夥子,送貨得小心吶,哪個會計不是刻薄鬼?”

4

拆改在即,“新美”的出路懸而未決,客戶已下定的單子卻不能怠慢。一週後,一位王姓長輩從中講和,他在附近有一整棟廠房,願意騰出一層給“新美”做臨時車間。老二老三接受了長輩的好心,以後不管是擇機再戰,還是乾脆歇業,都有轉圜的餘地。

過了幾天,我接到老三的電話。他希望我跑一趟“新美”的老廠,將那些庫存的舊材料都搬回去。鞋樣更新變化極快,有些花色材料過了幾周就會積壓下來佔庫存,廠子的機械和人員都已經轉移,但清點工作還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我開着小貨車駛過中山街,感覺像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也就幾天的工夫,半條街的窗戶和雨棚幾乎都被卸掉了,往日擁擠的街道一下子變得開闊起來。“新美”的變化更大,那扇厚重的大鐵門早被移走,只留下一副鏽蝕的轉軸,整個門頭顯得空落落的。籠子裡的狗失去了蹤影,角落裡的零碎也被清空,整個廠房一下子明亮起來。

我忙活一下午,理出了一大堆壓箱底的舊材料。陳年的蠟線還有幾大箱子,被老鼠咬了不少,裡邊的套筒碎了一半。落滿灰塵的粘扣帶、泡沫棉,幾乎瞧不出原本的顏色。

我拍拍手,對了對數目,簽了一張退貨單遞給老三。他倒很大方,搖搖頭:“用得上,你就搬回去,要是用不上,我也只能丟掉。那箱蠟線放了五六年了吧,我還能退回去?那可不像話。”

看着搬空了的辦公室,老三愣了,繼而感傷起來:“你看,我以前就在這裡寫作業,一邊做數學題一邊聽我爸和客人談生意——那是1990年的事了。”

“辦公室換了玻璃移門,做了一列長長的透明展示櫃,現在看起來很土了,當年可是很時髦的裝潢。展示櫃裡的樣品鞋很多,其實都是從市場裡買來的,廠里根本沒做過,如果有客人看上了,就熬夜把鞋樣趕出來——從下單到交貨,往往還有幾天時間,足夠讓廠裡做好準備。”

老三說的是“新美”曾經的光輝歲月。那幾年,王老爺子加入了本地的行業協會,來自全國各地的訂單如潮水般涌來,工廠開始實行“三班倒”,超負荷運載之下,短短几個月就報廢了幾臺製鞋用的烘箱。

從一個家庭製鞋小作坊成長爲上百人規模的工廠,王老爺子已竭盡全力。可好景不長,“新美”並沒有藉着那陣東風崛起,沒過幾年,王老爺子就在激烈的行業競爭中病倒了,從此一蹶不振。

聽着老三的話,我心裡也很有感觸。一提到溫州的鞋廠,總繞不開奧康、康奈、紅蜻蜓這些大牌企業、“天選之子”,但滾滾商海之中,除了那些熠熠生輝的明星,也有“新美”這樣默默陪跑的小工廠。在種種因素作用之下,這些小工廠始終無法發展壯大,在歷史的淘洗下漸漸衰弱,乃至消逝。

閒聊中,老三忽然看我一眼,說:“你不是也給家裡幹活,就沒點想法?”

我搖搖頭,有些羞赧。我在家裡幫忙以來,不僅沒有談成一個新客戶,甚至還丟掉了兩個:“我對這行業沒什麼興趣,等老頭子退休,我也就放手了”。

老三嘆了口氣,目光看起來很茫然:“我爸在的時候這廠子沒倒,大哥在的時候也沒倒,到了我和阿龍(老二)手裡,居然吃上了散夥飯。”

王家老大我見過幾次,又高又壯,眉眼和老二有些相似,看起來很威嚴。他的年紀比老二大一輪,長兄如父,一直是三兄弟的主心骨。他初中畢業後就跟着王老爺子做皮件,後來開始涉足製鞋業,對業務很熟悉,社會人脈也不錯。按理說,他本該是“新美”崛起的新希望,可惜他的生活習慣不太好,接棒“新美”後很快確診了糖尿病,後來腿上又生了毛病,動了個大手術,身體一下子就垮了,走路都要拄拐,原本高大的身形也佝僂了。

前幾年,我到“新美”送貨的時候,偶爾還能見到王家老大,60來歲的他,倒像過了80歲,臉頰上的肉鬆弛地掛下來,眼圈烏黑烏黑,看起來有點嚇人。

有時,正好碰到他在辦公室閒坐,我便順手將送貨單遞給他。家族企業沒什麼講究,只要姓王,都有簽單的權力。老大的眼睛也不行了,得捏着單子湊到窗臺那兒,對上明亮的陽光後才能看清。他瀏覽一張巴掌大的送貨單要花上兩三分鐘,接着顫顫巍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一筆一畫,很費力。

我問老大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老三搖搖頭:“除了眼睛和腿,其他倒是沒有大問題,就是越過越糊塗了。這幾年沉迷保健品、養生儀,讓人騙了五六十萬出去——以前多精明的人,就這麼廢了”。

我又小心地問:“老二呢,現在是怎麼個說法,真就撂挑子了?”

老三腮幫子一緊,轉頭看向窗外,過了會兒才說,哪怕老二回心轉意,他也不打算與之合夥。兩兄弟已經亮過底牌,再也無法擰成一條心。

“跑到大哥那裡,說我奪他的權,把廠子搞亂了,說我不懂事,不配合政府拆遷。”老三說,老二在他大哥面前演了一出哭戲,搞得大哥真以爲他多麼跋扈,拄着拐衝到他家裡,將他狠狠罵了一通。

“就這麼着吧,我也不想跟他折騰了。”老三的眼睛黯淡下去,“盼拆遷,盼了好幾年,落得這麼個結果。”

5

老三一直想做電商生意,而中山街的拆改就像是上天送來的機遇。當他聽了街道的宣傳,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一直夢寐以求的機會就這樣出現在眼前”。

對門“奧浪”的天貓店銷量不錯,旺季時每天要發幾百個快遞,快遞小哥來來往往,存放快遞盒的雨棚一直搭到了車道上。零售的利潤高,老三眼熱得很,不過他也明白,鞋類電商早已過了風口,成了一片紅海,門檻比起往日要高得多。

比起經營一家傳統工廠,運營個“天貓店”更顯複雜:要漲粉,刷銷量;要優化搜索條目;要撒錢,買曝光。本地有不少電商運營公司幫助傳統鞋廠開拓互聯網銷路,但要價很高。如果自己做,就要請運營團隊、客服小組,哪裡都要錢,哪裡都是坑,做起來只怕更難。

不過,對於有10多年行業經驗的老三來說,電商雖是新領域,但同時也意味着無窮的商機。他做過諮詢,前期只需招一個運營,兩個客服,幾個打包工就能簡單上馬。後續的拆遷款有3000萬元,如果選一個冷僻的工業區,足夠買下一棟新廠房。到那時,老三懂工藝,老二懂業務,路途雖艱難,但未來可期。

“我和阿龍都還年輕,還有時間闖一闖,把‘新美’的牌子打出去,哪知道會搞成這樣。”老三深呼一口氣,臉色凝重,“我就是要爭一口氣,我爸留下的廠子,難道三兄弟就沒有一個能撐起來?”

我點點頭,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隨後,老三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帶我往廠區走去:“裡邊看看,說不定還有些東西。”

我跟上去才知道,“新美”老廠的辦公室看似簡單,實際上內有乾坤。從辦公區角落的文件櫃旁繞過去,後邊有一堵假牆,其實是一道漆成了乳白色的薄木門。用手輕輕一推,裡頭是3個小房間。第一個房間做成了小廚房,裡面鍋碗炊具一應俱全,頂端做了排煙管,牆上有一個摺疊餐桌,堆在旁邊的塑料椅子還不少。據說,這裡是30年來王家人解決午餐的地方。

我還是頭一回進這裡,聞着濃重的油煙味兒,不自覺地開始幻想起王家人圍坐在餐桌前吃飯的情景。這樣逼仄的小房間,容納七八個人吃飯該有多擠?我摸摸牆面上的灰塵,東張西望,揶揄老三道:“你家怎麼說也是傳了兩代的‘皮鞋佬’,生活水平似乎不太高啊。”

“辦企業嘛,就是要節約。”老三笑了,“中山街後邊的董家,你知道吧?他家的老廠小得可憐,董家老爺子端着碗,提個小板凳,坐在門洞裡就能扒完一頓。”

董老爺子我知道,比王老爺子要年輕一些,也是辦鞋廠出身。不過董家後來者居上,路子廣得多,很早就開出幾個分廠。前幾年,董老爺子過身,兩個兒子一個分得企業經營權,一個分得價值8000萬的現金和股票,這還不包括兩兄弟共有的幾處廠房。

我們繼續往前走,另外兩個房間也各有用處:一個裡面鋪了張小牀,趕工時就睡這裡,由於天花板很低,從牀上爬起來能頂到上面的壁掛空調;另一個是迷你小倉庫,裡面存放着一些常用的耗材——做記號的水漆筆、畫金線的彩筆、彎頭剪、縫包用的車針……

老三說,小工廠的管理能力有限,怕工人浪費材料,他們就將耗材拿到這個小倉庫儲存,等工人用完了手裡的材料,再拿着空筆廢針來換,一支換一支,不多拿也不少給。

看着這些舊物,老三很快似乎又沉浸在了對往日的回憶中,我觀察着他的神情,從惱怒、悲哀、到深思、糾結,最終又慢慢歸於平靜。

我突然一拍腦袋,提議“新美”這邊了結後,老三可以去做閥門——溫州不僅是“鞋都”,也是國內閥門的重要產地。這兩年,董家的大公子嘗試轉行,已經開了好幾家閥門廠和娛樂場所,攤子鋪得很大。他手握上億資產,無論什麼新行業都可以試試,哪怕失敗兩次也傷不到筋骨,照樣能開着他的白色賓利招搖過市。

老三搖搖頭,說自己這輩子就幹鞋廠了:“閥門?服務業?我既不懂也不會,哪裡敢扎進去。”

我一想,也是,創業哪有什麼跳板和捷徑?大浪淘沙,最終留下來的人,哪位不是浸淫行業多年、經驗豐富的百戰將軍。如今社會浮躁,網上到處是半真半假的教程,動不動就教年輕人“百萬創業,千萬收益”。可成功的人少,大部分都是韭菜,前赴後繼地將大筆資金打了水漂。

老三的資產有限,雖有起家的本錢,卻只有一次稍縱即逝的機會。稍有不慎,可能就會把父親的遺產賠進去。他壓力很大,將菸頭擰了又擰,又丟在地上踩了好幾下。

我安慰他:“辦鞋廠還是有機會的,哪怕美國佬打過來,解放軍也要穿鞋的嘛。”

老三點點頭,眼睛逐漸亮了起來。

6

去年年底,我父親去了一趟甌北,說是王家老三的工廠開業,請他去喝一杯茶。回到家,父親感慨地說:“阿興的‘游擊戰’總算是過去了。”

完成拆改後,王家老二退出了經營,老三接手了“新美”的老客戶,開始獨自打拼。只是他的運氣着實不好,“單飛”沒多久就碰上了疫情,停工半年多,中間換過兩次廠房,班底一直在磨合,生意暫時沒什麼起色。最終,老三找了甌北的一個小工業區落腳。這個工業區位置還算不錯,裡面鞋廠不少,旁邊還有個小批發市場,配套的供應商也齊全。老三租下了一整棟農民房,修了圍牆,打了廠牌,頂樓豎起了高高的金字。

“新廠叫什麼名字?”我迫不及待地問。

父親搖搖頭:“當然不是‘新美’。”

“新美”的時代已經過去,老三用自己的名字做了新工廠的註冊名。這家廠子由他獨立出資,上到管理人員,下到一線工人,一個親屬也沒用,大概是真的被親人傷了心。

想到王家老二,我對父親說:“這個傢伙壞得很,鑽到錢眼裡去了。”

可父親看了我一眼,卻說他們兄弟倆分開根本就不是那3000萬的事兒。之後,他突然問我:“要是二姐夫再找你借錢,你是借,還是不借?”

我脫口而出:“借個屁。”

5年前,我的二姐夫帶着200萬現金去蘇州開了一家箱包廠,其中就有我“支援”的30萬。5年後,二姐夫揣着一個小皮包孤零零地回了家——他把箱包廠的機械當作廢鐵賣了,剛好湊齊2萬元,之後把這筆錢和5年來的收益一起裝進了那個小皮包——加起來是多少?2萬元。

“二姐夫這人,就不是辦企業的料。”我冷冷地說。

“王家老二也跟你一個想法。”父親說。

溫州這個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自古以來土地都很貧瘠。三四十年前,家家戶戶都窮得叮噹響,老一輩能靠手藝掙上一口飯,就滿足得不得了,哪裡管後人怎麼想。如果有得選,溫州各行各業的“二代”們還會選擇困在自家的小工廠裡嗎?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自打王家三兄弟從父親手上接手“新美”,已經過去了20多年,他們苦心經營,鞋廠卻仍在中山街這個小工業區原地打轉。別看每天熱火朝天地上工,源源不斷地產出,其實工廠一旦停轉,除了地皮,其他東西一文不值。

工廠就像一臺機械,一旦開始運作就很難停下來。畢竟,運營需要資金週轉,需要長短線貸款,等到停工停產,意料之外的各種虧損就會上門。聽說到了年底分紅時,扣除各種支出,王家三兄弟每人僅得五六十萬。

在老二眼中,這個老舊的廠子大概已經成了雞肋,他早就看穿自家兄弟都不是辦企業的料了。如今廠房拆遷,三兄弟每人能分到900多萬,有了體面脫身的機會,他當然要及時止損。更何況,老二的子女都有了不錯的出路,一個在美國工作,一個在上海讀醫學院,他們既沒有必要,也不想繼承一家老舊的鞋廠。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滿足老三的企業夢?搞電商?老二的年紀也不小了,到了手的錢再搭進去怎麼辦?”父親連連發問。

要知道,辦企業可不是個輕巧活,方方面面都得顧及到。比如:廠裡的那些老工人、管理人員,多半都是外省人,他們在本地成家立業,總得幫忙解決他們孩子的教育問題。這樣的孩子,公立學校可收可不收,全靠企業主花錢、賠笑巴結校長;工人出了工傷,企業主得帶着上醫院,商討各種賠償數額。如果遇上難纏的,一場拉鋸戰往往會持續數月,足以讓人心力交瘁……

如此種種疊加起來,使掙扎了30多年的“新美”終於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流之中。

我忽然有些失落。雖然我不是“新美”的股東,也沒有經歷過那段輝煌歲月,但人對歷史留存下的事物,難免會有一些隱隱的期待。

7

上個月,我去機場接朋友,一看時間還早,順道去了機場附近的幾個工業區轉轉。我往幾家新開業的鞋服類工廠遞名片,又想到了在這裡買了廠房的“奧浪”,於是按照記憶摸索了過去。

站在入口處,我一時愣住了——地址沒錯,古銅色的柵門也沒錯,“奧浪”的廠牌卻不見了蹤影。這裡看起來應該已經被分租出去,一層是個閥門廠,二層做廚具,三層以上則是一家外貿公司的辦事處——都是和鞋子挨不上邊的行業。

我往門衛室探頭,門衛大爺正刷着抖音,時不時傻笑。聽明我的來意,他擡起頭,狐疑地望着我:“什麼‘奧浪’,沒聽說過。”

我打電話給五金商老劉,老劉還很驚訝:“喲,你居然還不知道?”

他說,“奧浪”也是由兩兄弟經營的,受去年疫情影響,廠子一度斷了資金鍊,好不容易熬到業務逐步走回正軌時,負責管賬目的弟弟又與供應商勾結,私吞了數十萬的利潤。事情敗露後,兄弟倆一拍兩散,鬧得互不來往,原本共有的廠房一分爲二,各自分租出去,連同天貓和幾家淘寶店鋪也一併註銷了。

我聽得怔怔出神——在我們這些供應商看來,“奧浪”可是中山街裡最有可能做大做強的製鞋廠,他家車間的管理水平一直很不錯,業務發展平穩,渠道拓展得也快,到頭來卻是上層出了問題。

我上了車,出了工業區,一路往南。

道路兩旁擠滿了或新或舊的建築物,一幢幢住宅樓剛剛施工完畢,外牆漆成洋氣的金棕色,與周圍低矮破敗的老屋形成了鮮明對比。

車道的另一側,是曾經名噪一時的江南皮革廠。老闆黃鶴丟下兩個億的債務一走了之,這事兒通過遍佈大街小巷的喇叭的宣傳,成了全中國的笑柄。

昔日的江南皮革廠不復存在,“新美”、“奧浪”也淪爲了本地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這是一塊健忘的土地,也是一塊被金錢和慾望包圍的土地。

(文中的街道、企業、人物均爲化名)

作者:池洪波

編輯:羅詩如

題圖:李晶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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