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爲了上名校,中學生的父母集資出了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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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黑色編舟記”連載第08期。

01

2018年4月,編輯室的秘書突然離職,主編讓我臨時兼任一段時間。接手秘書工作的第一天,他扔給我一份稿子,說已經完成了“三校”,就等着委印單下來送印廠了,“你剛接手,隨便看一下吧,看完就是你的工作量了”。

天下哪有白得的獎金?我苦笑着翻看稿子,發現30多萬字,並不算厚,標題卻很“高大上”——《對國際環境與我國政策的研究》。再看內容,雖然讀得不仔細,但總感覺哪裡不對勁,翻回簡介,才發現這本書居然是一羣高中生寫的,他們所在的學校在本地十分有名——X大附中。

我來了興趣,趕緊找來選題單查看這書是什麼情況——原來是這所附中的十幾個高二學生每人結合當下社會政治環境等題材寫一篇文章,然後合集出版。每篇文章不過一二萬字,也就是一個期刊論文的篇幅,還分爲中英兩版,更有意思的是,牽頭背書的居然是一個企業老總和一位大學教授

我問主編怎麼回事,他說:“還不是自主招生鬧得嘛。”

時候,很多名牌大學都有自主招生名額,其中“發表文章”或者“科創發明”就是重要的考察標準,所以很多家長會“幫”自家孩子往這方面發力。

我有點擔心:“給中學生出書,咱們還是頭一遭,社裡領導同意啊?”

“這就是社裡領導引薦來的。”

主編說,某企業的劉總找到我們一個社領導,說想給自家孩子在期刊上發表一篇文章,社領導就把這個劉總轉介紹給了他。主編人脈廣,發頂級期刊不一定能辦到,但聯繫一個普通期刊還是沒問題的,雙方很快就談好了條件。可不知是那個劉總說漏了嘴,還是他的孩子在學校裡吹噓了一番,其他家長很快找到劉總,希望他能幫忙引薦,如法炮製。

“發期刊”這種事,人一多就不好辦了,可這些家長都還有些背景,不能拒絕。也許換做是別人就得頭疼了,可主編不一樣,他反而發現了“商機”。他跟劉總商量了半天,最後說:“這樣,我把你們的文章合集出一本書吧。”

在期刊上發文要排隊等,還得看編輯臉色,出書就不一樣了,字數多少完全由自己決定,只要資助款到位,什麼都好商量。而且我們社作爲老牌出版社,名氣大,說出去也不丟面子。家長們很心動,願意合夥出一筆資助費出書。

爲了避免麻煩,主編對劉總說:“我們只能‘公對公’,一本書只能對應一個合同,不能跟每個家長都籤協議。我建議以你的公司做背書,跟我們籤合同。”

起初,劉總不答應,主編接着勸:“你想啊,以你公司擔保,這些家長就欠你一個人情,誰知道以後什麼時候能幫上忙呢?而且這樣做,你就算是‘策劃人’,書上會掛你的名,開篇就是你寫的前言,你家小孩的文章我們肯定會好好處理,況且也算是給你的公司打廣告吧。”

就這樣,劉總動心了,雙方愉快地簽訂了合同,至於每個家長出多少錢,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瞭解了事情的經過,我驚歎於這些家長爲了讓孩子念好大學費的大勁,又覺得有些好笑。抱着一種複雜的心情,我開始讀這些高中生寫的文章。方向涉及的內容很廣泛:交通、教育、政治、外語,等等。

總體而言,文章寫得中規中矩,沒什麼亮點,也沒什麼生澀感,但文風有一種刻意收斂的感覺,好幾處本可以具體展開,卻突然收尾,顯得不順暢。但文章裡一些學術表達很精準,一些專業的英文詞彙要反覆檢索才能查清是什麼意思。

我問主編:“這真是中學生寫的?”

主編笑道:“你可以看看每篇文章的指導人。”

我翻了幾下,發現有好幾篇文章的“作者”跟“指導人”都是同姓,很快反應過來——這些“指導人”應該都是家長。

我到小庫房裡把之前的樣稿翻出來,果然在上面發現了線索。在初稿中,指導人的姓名後面還附帶了一行職務簡介,寫交通的那篇,指導人是個鐵路工程師;寫教育的那篇,指導人是教師;寫外語的那篇,是大學英文教授——爲了增加知名度與可信度,主編還拉來一個大學教授寫序言,當然,這個教授也指導了自家小孩。

估計主編怕這樣做太明目張膽、被人發現,在二稿的時候就把指導人簡介給刪掉了。我覺得多此一舉:“這個代筆太明顯了,就算是X大附中這樣的重點中學的學生,也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主編糾正我:“這已經是不錯了,剛開始的初稿,寫的真是太專業了,根本不像是中學生寫的,是我讓他們改了好幾遍才成現在這模樣。不過也不能說是家長代筆,人家有這條件,家長指導的好唄。”

我心生疑惑,不明白主編幹嘛要接這個活,雖然他以前出過很多“爛書”,但還算有基本的底線,比如只給那些有學術身份的人出書,也不是沒有拒絕過領導的要求。如今他給一堆中學生出書,怎麼也不像他的風格。

主編只是跟我算了一筆賬:“咱們收費6萬,工藝設計只用最普通的,這樣成本只佔1/3。而且,每個家長首批都買30本,這就是小400本被預訂了;你再想啊,自己的孩子出書了,作爲家長是不是要炫耀下,不得多買幾本?所以啊,二印每個家長再買個50本不成問題,這樣一共1000本就保底啦。”

主編把賬算得很清楚,但是我覺得這事沒他說得那麼簡單,但也不好多問。

02

按規矩,“三校”稿完成後要給作者再看一遍。我問主編要不要寄給這十幾個人,主編說不用,他把我拉倒一個家長羣裡,讓我直接把電子版發進去,讓家長各自認領。

稿子是上午發過去的,很快底下就是一片點贊,都說“編輯辛苦了”之類的話。我也說了幾句客套話,以爲工作結束了,沒想到風波纔剛剛開始。

晚上,一個家長在羣裡問道:“你們這個文章的排序是依據什麼來的?”

這把我問住了,從業以來我做了那麼多書,沒遇到這樣的提問。我趕緊翻了稿子,發現排序確實沒有明顯的題材、字數或拼音之類的排序邏輯。

接着,其他家長也開始發問,“排序到底是怎麼排的?”我不明白他們問這事的意義何在,直到一個家長質問自家孩子的文章爲什麼排在後面,我才弄清他們的真實意圖。

我趕緊聯繫主編,但主編的電話卻怎麼都打不通,羣內@我的人越來越多,我只能用“美編根據排版優化、題材內容綜合排序……”這種話來回敷衍。

家長肯定不滿意。很快,羣內開始失控,有些家長不顧情面地說:“某某文章寫的不如我的孩子好,憑什麼排在我孩子前面?”

火藥味越來越濃,家長羣裡的爭論焦點已經不是文章排名問題了,而是變成了互相指責。這已經超出我的處理能力範圍,牽頭的劉總趕緊出來打圓場,說出版社這麼搞有自己的道理,“書能出來就行,不要爲了小事耽誤出書進度”。

這時有人將矛頭直接指向劉總,說他策劃這書謀私利:“因爲你自己的小孩就排在書的第一篇,書的開頭語也是你寫的,這麼大的便宜當然不想改動了。”

羣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趕緊把羣消息設置爲免打擾,但還是擋不住手機震個不停。最終,主編在羣裡發聲了,他說書的排序我們出版社自有標準,他明天會給大家一個答覆,羣終於安靜了下來。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被拉進主編辦公室

主編黑眼圈很重,不停地按着太陽穴,估計昨晚失眠了。他說當初排序真沒啥標準,“除了劉總是策劃人,把他的小孩放在了首篇,其餘都是隨機排的”。

我下了狠心,說:“那就態度強硬點,就說我們自有一套標準,依照合同,咱們就有最終決定權。”

“這些家長都是有些背景的,不能得罪,所以一定要解決好這事。”

我說起羣裡有幾個家長似乎對劉總很不滿,主編瞅了我一眼,說當初在商量資助費的時候,他開了一個6萬的總價,至於怎麼出錢,讓家長自己去協調,“當時也是鬧得一鍋粥”。

一方以劉總爲代表,希望平分,這樣最簡單;另一方則認爲要以篇幅字數算錢,畢竟有人字多有人字少。他們折騰了很久,最後還是主編出面說,再不籤合同出書就要推遲了,他們纔在劉總的協調下選擇了平分。

我算了一下,平攤下來每個家長也就幾千塊錢,即使是一般家庭也出得起,何況這些家長都是“非富即貴”。主編撓撓頭,說這不是錢的事:“什麼事只要人一多就難辦,就扯皮。這些人知識水平都不低,算是高知、文化人吧?有句話說得好,‘文化人就是矯情啊’。”

這天上午,我跟主編合計了半天也沒想出該怎麼答覆。沒辦法,主編只能硬着頭皮把我之前說過的車軲轆話再講一遍。家長們吵了半天,主編終於受不了,問道:“你們是不是都對這個排名不滿?”

除了劉總和少數幾個家長沉默之外,大部分人都表示不滿。主編只能說:“那就重新搞,你們說該怎麼排?”

有的家長說,以標題長短排;有的說,用漢字筆畫排;有的說,用首字母拼音排,更有甚者,提出了用“中圖法(《中國圖書館分類法》)”分類——當然,無論用哪個方式,都是爲了讓自家孩子的文章排在前面。

羣裡徹底亂了套,無論採用誰的意見,總有反對的聲音出來,主編頭大,乾脆跟我說:“我們不管了,他們自己討論去,我們晾幾天再說。”

於是我倆把羣消息都設置成了“免打擾”,不再回覆信息。

主編告訴我,其實這本書早就該出來了,就是中間遇到好幾個家長“鬧脾氣”才拖延至今:“估計家長們平時就在學校裡積攢了一些矛盾,拖到現在才炸鍋。”

我有些生氣,抱怨道:“這些家長大小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居然爲了一個文章排名掙成這樣。”

主編說,這個團體本就是硬湊出來的,大部分家長是看別人家的孩子發文章了,怕自己的小孩落後,才勉強加入。他嘆了口氣:“這些家長都是爲了自主招生,目標還都是那幾所學校,所以互相之間就是隱形競爭對手。到我們這兒,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排名,是爭一口氣。”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主編說,人一旦當了父母,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孩子那兒,甚至很多人就是爲了孩子而活,“別看有些人在外面耀武揚威,但是面對孩子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

我還是不太懂:“他們圖啥呢?已經給孩子留下了厚實的家底,不上好大學一樣過的舒適,何必那麼累呢?”

“越是成功的人,越看重子女教育,這不僅是面子問題,也是家庭榮耀能否延續的問題。這些家長大都是高考的受益者,通過教育實現了階層的跨越,但根基不穩,孩子培養不好,隨時會掉回原來的階層。我見過太多大人物,因爲子女不成器,晚年很悽慘。所以啊,他們希望自己的孩子跑得更遠,就算折返,也能超過原先的起跑線。”

03

不出三天,家長們似乎也累了,羣裡漸漸沒了動靜

一週後,主編纔在羣裡問出結果了沒,沒一個人回覆他。過了半小時,主編又說:“時間很緊張,再拖下去就耽誤了出版進度,到時候別耽誤孩子們申請大學。”

這時,一個陳姓家長接話:“我建議,就按照交稿時間先後排序吧。”

我們這次收稿都是用的電子郵件,時間很清晰,陳家長讓大家貼出自己的發件時間,交稿時間是自己控制的,排在最後也怨不得別人。

我以爲大家依然會反對,沒想到劉總首先表示贊同,發了一個大大的贊。接着,其他家長也紛紛附和,很快就全體通過了這個辦法。

我對這個陳家長頓時來了興趣,翻看了聊天記錄,發現他很少發言表態,說的也都是客套話。後來主編告訴我,陳家長只是個小公務員,沒有多大的實權,可他老婆是附中的年級主任,“縣官不如現管,再大的人物,在孩子的老師面前不還是低三分”。

很快,各位家長貼出了自己發郵件的時間,主編就讓我做個表,每更新一次,就往羣裡貼一次,排名逐步清晰。

這樣做,最高興的還是劉總,因爲他是第一個找來我們發文的,誰都沒有他早。陳家長排第三,較原先的排名提升了一名。我突然納悶起來,陳家長是怎麼想到這個方法的?他不可能掌握別人發郵件的時間啊——除非這事主編摻了一腳。

後來,我又瞭解到,這位陳家長不是劉總介紹來的,是主編拉到這個項目中的,我隱約覺得其中有蹊蹺。

但無論如何,我們終於敲定了新的文章順序,趕緊聯繫排版公司重新制版。三天後,我把新版本發到羣裡,大家反應很冷淡,只說好,之前的客套不復存在了。

忙活了半個月,稿子終於定了,接下來就要填寫委印單。我問主編是不是還跟老印廠合作,主編卻給了我一張新的營業執照,是我不認識的一家印刷廠

按社裡的規定,每個編輯室都可以自由選擇印刷廠,只要資質符合,報備一下就行。爲了避免麻煩,也爲了省錢,我們通常都是跟周邊的幾家印刷廠保持長期合作,最遠的一家過去也就半天的路程,哪怕出了問題,也可以立刻調整。

可主編推薦的新印廠遠在廣東,離我們十萬八千里,哪怕便宜,運費也不低,甚至可能超出成本線。如果僅僅是想避人耳目,也不至於選那麼遠的廠家,這樣反而會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多問了幾句,主編也不瞞我:“這個印廠是一個家長推薦來的,價格上給咱很大的優惠,很多費用都給免了。而且啊,現在印廠太能拖了,這家保證一個月內印出。”

主編催我趕緊把委印單搞定,我只能奉命行事。接下來的工作按部就班,很快就到了交書的日子。

但是在交付方法上,又產生了一點波折。

一個週四的晚上,印廠把書打包好了,幾個家長合計了下,爲了讓這本書看起來不那麼水,就打算在學校裡開一個新書研討會,一起談談寫作目的與思路。爲了增加”權威性“,他們還找了幾個教授、專家寫評語,這樣一來,自主招生寫推薦語的時候也有點依據。主編負責跟家長們協商開會時間,好不容易協調好週日開研討會,時間不能更改,就要求書能準時送達。

以前,書都是印廠派車送來的,但爲了這區區幾百本書,印廠從廣州開車過來根本不現實。但用普通物流又嫌慢,貨物損壞可能性大,主編的意思是走航空物流,但印廠不願意,他們印刷已經免去了很多錢,空運成本太高,自己要倒貼了。主編跟印廠磨了半天的嘴皮子,印廠還是不肯讓步。

後來,一個家長出面聯繫了鐵路貨運,讓書及時上了車。到站後,另一位家長找了一輛小貨車把書拉到我們出版社。等卸下大貨,家長們再開私家車把會議用書拉到會場。

一番周折,大家都累得夠嗆。

週日的新書研討會圓滿結束,會後那羣家長要請吃飯,我覺得彆扭,就推辭了。主編去了,據說是被擡回家的。

一直到週二主編纔來上班,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嘿,我又幫咱們省下一筆快遞費。”

一般來說,作者自購的書都是由編輯室負責寄送,主編想省下這筆快遞費,那天趁着酒勁讓家長們答應自取,時間還是定在週日。我正想見見這些“神通廣大”的家長們,週日一早,我就來到辦公室把書都整理好了。

從上午9點開始,陸續就有人來,主編的態度很反常,並沒有站在門口殷勤接待,只是坐着隨口寒暄。說得差不多了,他就指指我,意思是讓我把書拎出去。起初,我還幫忙搬了兩次,後來主編攔住我,說:“你不用動手,讓他們自己來。”

我漸漸看出端倪,來的人要麼太年輕,要麼氣質看起來根本不像有身份的人物。我表示疑惑,主編刷着抖音,頭也不擡地說:“這種小事輪不到他們親自動手,來的不是下屬就是親戚,剩下的書你直接扔傳達室,讓他們來了自己去領,咱們撤。”

我離開出版社不到1小時,就接到主編的電話,他急吼吼地問我備用鑰匙在哪兒:“哎呀,X局(家長之一)親自來取書了,我把準備好的紀念品鎖在辦公室了,你趕緊給我聯繫後勤的來開門。”

我想笑又笑不出來,要知道,“X局”是主編最重視的家長之一,時常能聽到主編向他彙報出書進度,書裡的第二篇文章就是X局孩子的,也是唯一沒有挪動過排名位置的。

04

自主招生結束後,我問主編,這些小孩考的怎麼樣。

主編叮囑我:“別人不說,咱們也別問,公私要分開,不問沒事,問了保不準要出事。”

“家長不是挺愛炫耀的嗎,考上了怎麼也得在羣裡說一聲吧。”

以前,家長羣裡偶爾會有人發一些自家小孩的動向,參加什麼活動啦,拿了什麼獎之類的,得個小獎都恨不得在羣裡發三遍。剛開始其他家長會點贊,說幾句客氣話,慢慢的,點讚的人也沒了。自從書出版了以後,這個羣就徹底安靜了。

主編說:“這你就不懂了,都考上了還好,萬一有人沒考上呢?在羣裡瞎炫耀,引起嫉妒怎麼辦?你也知道,這些家長連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爭破頭,在重大事項面前,還是低調些好。”

我心裡覺得有些彆扭,感覺出這本書不僅僅是“造假”,更損害了競爭的公平。

一次午餐時,我跟同事們聊起這件事,一個老編輯突然發脾氣,他痛斥現在風氣不正,把教育搞得烏煙瘴氣,攪亂了考試秩序,還暗諷我和主編“助紂爲虐”,飯沒吃完,就端着餐盤氣呼呼地走了。

我有些茫然,同事老李慢悠悠地說:“你別介意,他不是跟你置氣,他也是爲了自家小孩。他的小孩也參加了自主單招,你幫忙出書,那些中學生很有可能就是他家小孩的競爭對手。”

這麼一說我就理解了,畢竟理虧,我趕緊轉移話題:“你家小孩不也是要參加高考了嗎?你咋不着急。”

老李說:“他們和我們根本就不是一個賽道的。好比一個是高爾夫比賽,一個是長跑,對普通家庭根本沒影響。他們搞的這些東西,說白了就是他們的內部競爭。”

老李慢悠悠地喝了口湯:“人啊,要有自知之明。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編校工人,不像那些父母非富即貴,自己做不到,也不會刻意去要求自己的小孩。我孩子只要能考上一本就行,過的比我好就夠了,其餘的我不多想。”

說完,老李又問我:“你知道你們主編幹嘛那麼上心嗎?”

“爲了多賣書唄,掙資助費唄。”

“你還是不懂,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老李說,過兩年主編家的小孩就要升初中了,主編想把孩子送到X大附中去,“到時候,誰知道要拜託誰呢?現在搭好人脈關係,總比到時候抓瞎強。”

這下,我終於明白主編爲什麼要拉陳家長“入夥”了。

後來,主編聽說我們中午聊天的事,想爲自己找補:“其實大家都說家長如何幫忙,卻沒看到那些小孩自身就很優秀,這篇文章也就是錦上添花,估計還不一定用得上。他們那羣人啊,目標都是國外大學或者自主招生,能參加高考的估計沒幾個。就算是真參加高考,他們的成績上個985問題也不大。”

05

半年後,《對國際環境與我國政策的研究》這本書要準備加印,等我拿着審批表去找主編簽字時,主編卻把審批表留下,說先放他那兒。中間我催了幾次,主編都說再等等,之後再無動靜。

或許真如同事所言,這本書對那些優秀的中學生來說,估計算不得什麼。

2019年高考結束後,我好奇地向主編打聽那些出書學生的情況,據說他們當中有少數幾個通過了自主招生考試或者出國留學,其餘的人還是參加了高考。當然,最後的結局還不錯,去的都是名校

我不解,他們這麼優秀,怎麼最後還是參加高考?主編倒是不覺得奇怪:“一山更比一山高。這些學生的家庭也只是中產,上面還有更優越的,那些家庭根本不需要湊文章,孩子都能直接上名校。”

“那我們最後做了個寂寞?”

“也不能這麼說,他們都是一個想法:‘如果我不搞,別的家長就會搞,我豈不是虧了?’最後大家都搞了,反而優勢又沒了,又得想新方法。之前付出了那麼多的精力,不能因爲一本書、幾千塊錢,而功虧一簣。”

之後,主編又打了一個比喻:大家如同比賽搶跑一樣,都想把起跑線往前挪動一些,但是大家都挪了,起跑線又一致了,就這樣不停地前移與拉平。這麼做,代價顯而易見,那就是比賽失去了原有的秩序與規則,讓競爭變得越來越難。

在父母的庇佑下,這些孩子有了穩定的上學資格,又爲了上名校絞盡腦汁;有的實現了“輔導班自由”,卻爲了上最好的輔導班費心費力;有的孩子有條件鑽研自己的興趣,家長卻妄圖讓自己的孩子全面發展……

一個同事說:“這哪是培養孩子,根本是父母折騰自己。拼的不是孩子,而是父母的權力、財力!”

後記

我離開出版社後,陸續聽到一些消息,主編家的小孩沒有如願進入X大附中,去了稍次一點的附中合辦的分校,不知道主編苦心經營的人脈有沒有起到作用。

更有意思的是,《對國際環境與我國政策的研究》這本書還真重印了,但是在另一家出版社。如其他書一樣,它發揮了最大的價值,實現了多贏。

(文中人物皆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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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羅詩如作者:鹿大萌

題圖:《全城高考》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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