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吉原展」爭議:花街藝術的策展難題,與對當代女性的創作啟示

東京藝術大學「大學美術館」3月即將展出的「大吉原展」,呈現吉原遊郭藝術文化之美,但遭輿論批評爲美化性剝削。 圖/東京藝術大學大學美術館

吉原遊廓對於喜愛江戶時期文史的臺日讀者來說,想必是相當熟悉的主題。在風俗產業的繁榮興盛之下,這裡也發展出幾乎成爲江戶靈魂一部分的傳統藝能、服飾設計、文學創作與浮世繪主題等等。也因此,預計在今年3月25日於東京藝術大學「大學美術館」開幕的「大吉原展 江戶Amazing」(大吉原展 江戸アメイヂング)也獲得了極大的注目。

惟先前官方網站在上傳相關展覽介紹時,用了「帥氣男子在吉原」(イケてる人は吉原にいた)、「娛樂藝能最愛」(エンタメ大好き)等時下流行語來形容吉原當時的繁盛情景。或許是相對輕盈的語彙造成的聯想情境不同,讓這個展覽在尚未開幕前,就在社羣媒體引發了負面的炎上討論。大多數論點多集中在「刻意閃避女性在吉原面臨的性暴力與人身賣賣」以及漫畫家瀧波由香裡(瀧波ユカリ)所言之「娛樂、享樂與遊園地等形容,刻意美化了吉原」。而腦科學家兼網紅茂木健一郎也提出批評,認爲展出勢必改變企劃或停止。

▌人身地獄或文化重鎮?娼妓文化的展示難題

在這炎上的討論聲浪中,最令筆者印象深刻的,想必是經營主打遊廓相關書籍出版的KASUTORI書房(カストリ書房)負責人渡邊豪所分享的文章回應。在他對遊廓歷史與文化遺產運用的研究和長久觀察中,首先便爲吉原作爲「享樂」象徵說法的文脈,做一個釐清。簡單來說,若我們將「江戶文化發祥地」、「華麗的遊興空間」以及「熱鬧的市街」等等詞彙,定義爲所謂將吉原描述爲「享樂地」的論述來看,事實上「大吉原展」並不是做出此類形容的第一位。

以KASUTORI書房所在的吉原遊廓遺蹟附近,目前遺留下的吉原弁才天(吉原神社)一旁,由東京臺東區教育委員會所設置的介紹板「花吉原名殘碑」中也明確提到,「新吉原作爲江戶著名的遊興地,其繁榮的盛況,幾乎是華麗江戶文化的一部分。」而除了此地,在富山縣魚津市的遊廓遺蹟所設置的看板,也有「風流」與「優雅」的相關文字形容。由此可見,雖有着人身買賣的不堪過去,但遊廓文化所蘊含的美學表現,仍然是受到普遍認定的,而當然在不同的社羣媒體乘載下,如首段所談到,不同語境的表現差異,確實容易造成誤解。

渡邊豪進一步指出,這次的炎上風波,其實也源於普羅大衆對遊廓歷史的陌生。即使是風俗產業極爲興盛的日本,事實上也幾乎沒有以遊廓文化爲主題的博物館,能夠透過縝密的研究典藏機制和展演平臺,讓民衆充分了解娼妓文化。可能是因爲古代制定的公娼制度,迄今仍被認爲是落後且羞恥的過去,而常刻意被忽略。也因此在片段的理解,以及普遍道德感的驅使之下,就難以針對遊廓的文化遺產做出深入討論。

針對此次炎上風波,主辦方東藝大大學美術館方也聲明表示,吉原作爲過去德川幕府所認可的藝能場域,其所涉及的性交易行爲是無庸置疑的歷史事實。而吉原作爲非日常的異質場域,不論是其獨有的溝通語言創造、和歌俳句、日本舞、花道茶道以及繪畫等等,都是遊女們和藝術家以此地爲中心,所創造出的璀璨奇景。本次展覽的骨幹是以日本文化爲中心,重新解讀與驗證吉原相關的工藝和美術,與江戶時代歷史的互動觀點,然而其所涉及的人身買賣及人權議題,必定也會納入展出內容絕不迴避。

吉原其涉及的性交易行爲無庸置疑,但是遊女們和藝術家以此地爲中心也創造出璀璨奇景。圖爲浮世繪大師喜多川歌麿作品《吉原の花》部分區塊。 圖/沃茲沃思學會美術館

▌從乙女文樂、葛飾應爲到蜷川實花:遊廓文化與當代女性創作

渡邊豪的論述當中,讓我最印象深刻的是,其所經營以遊廓歷史爲主題的KASUTORI書房,事實上有八到九成的讀者都是女性。這也令人好奇,過去遊廓文化遺產給予當代女性怎樣的時代想像與借鏡,我認爲女性藝術工作者的創作經驗,或許可作爲重要實例給讀者參考。

預計在今年五月,將來高雄衛武營表演的「乙女文樂」,其實就與遊廓息息相關。所謂「文樂」,即是日式的人偶劇,由義太夫(編按:說唱表演藝師)彈奏三味線說唱,配合人偶演出。而這劇種,在明治時代的花街也發展出由女性演出的形式。舉例來說,原本文樂由三位男性操作的人偶,在乙女文樂中,則改良成由一名女性操作,表現出截然不同的表演風格,甚至在日治臺灣,所謂的女性義太夫也與本地的花街文化緊密相連。而當今的日本文樂界,雖然依舊以男性爲尊,但女性文樂也早就被視爲其中一個重要支派且延續迄今。

「文樂」爲日式人偶劇,在明治時代的花街發展出由女性演出。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中心5月表演:《瞳座乙女文樂》即屬於此類藝術形式。 圖/衛武營國家藝術中心

在近期以女性浮世繪畫師葛飾應爲的一生爲引,由作家朝井MAKATE(朝井まかて)所書寫的小說《眩》,以及以此爲本,由NHK拍攝的同名特別連續劇《眩:北齋之女》當中,觀衆亦可透過葛飾應爲的雙眼,重新探尋吉原女性的面孔。

如在她構思繪製《三曲合奏圖》的情節當中,吉原女性們不再只是被凝視的對象,而是充滿血肉的靈魂:

生動的描寫配合應爲的畫作,事實上也在當代女性創作的觀點下,爲吉原女性拉出不同的身份想像,以及自主的能動性,絕非一般浮光掠影認定下的呆板受害者形象。

而在應爲描繪的浮世繪中,其他代表作如《吉原格子先之圖》、《月下砧打美人圖》與《夜櫻美人圖》,可看出她擅長描繪夜晚微光下的吉原風情以及人物形象,這樣幽微情境的創作語彙,似乎也隱喻着這個充滿遊女生命血淚的華美場域中,似乎尚有更多值得挖掘且多方驗證的文化遺產。

當代視覺藝術的範疇中,藝術家蜷川實花的創作也曾引用遊廓元素,且接續延伸出她身爲當代女性,面對過去歷史的探索與反思。蜷川的藝術啓蒙始於平面攝影,並以濃烈斑斕的色彩,作爲其獨特的藝術表現。2006年出版的《永遠的花》攝影集中,她就將這類風格用以拍攝墨西哥、關島及賽班等地,在墓地用來憑弔死者的人造花。這些花朵的斑斕色彩與墓地的風景交錯,表現出生死與色彩視覺符號的微妙對話——最豔麗且最具生機的色彩,事實上是死亡的象徵。

後來蜷川將創作觸角延伸至電影,處女作就是以江戶吉原爲背景的《惡女花魁》,而她濃烈色彩的影像風格,完全與遊廓的視覺風情一拍即合,更藉此將妓樓詮釋爲華麗的牢籠提出反思,在完整展現吉原的魅力之虞,也奠定其色彩哲學的基礎,並持續出現在後續的作品當中。

例如在《惡女羅曼死》中,蜷川將這類濃豔美術設計色彩下的視覺想像,用以詮釋受演藝圈與大衆盲目追捧的人工美女;又或者在《人間失格:太宰治與他的3個女人》中,太宰治的情人們,在視覺設計的強烈光彩表現下,似乎也從文豪羅曼史的純情象徵,蛻變成了期待從太宰治身上吸取血肉,以滿足自身慾望,包藏禍心卻積極主動掌握自我人生命運的女子。

雖然蜷川這類強調視覺表現的影像創作者,難免在演員表演調度與情節安排上有所瑕疵,但不可忽視,她自遊廓主題的《惡女花魁》起始,被啓發出的創作哲學——斑斕色彩隱喻的死亡與腐朽,在藝術跨域之後出現的加乘效果。

簡單梳理「大吉原展」炎上爭議的經緯,以及遊廓文化遺產對當代女性創作的影響。我一方面意識到所謂人身買賣與性剝削的過往,無可避免地成了談論吉原時必須思考的嚴肅問題,但另一方面也不諱言自己更醉心於遊廓花街所造就出,色彩奪目且迷人的藝文情境。

而當代女性創作者針對這文化遺產的主動介入,如乙女文樂的發展與蜷川實花的創作經驗等等,某種程度爲這種「兩難」有了解套的詮釋方向,即當代女性觀點的介入,既能讓觀者在反思歷史之餘,也能讓這文化遺產不落入只能以受害者的論述框架詮釋,繼續維持其眩目光彩的一面。

畢竟,過於民粹式的道德批判,也容易在一股腦的善意下,意外導入父權主義恐性與貞操情節的價值觀,忽略了吉原女性們在遊廓創造出的藝術成就與延續至當代的文化效應。最後,我十分期待東藝大大學美術館走過這個風波後,在三月底開幕的「大吉原展」能夠成爲大衆認真看待遊廓文化的重要里程碑。

浮世繪畫師歌川廣重在《東都名所》中描繪的吉原櫻花盛開之景。 圖/維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