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漫畫之神的苦惱:手塚治蟲自傳《我是漫畫家》

手冢治虫(1928–1989)被尊稱爲「漫畫之神」,對日本漫畫的影響深遠。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世界三大漫畫展覽會「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在2018年的特展「手冢治虫:漫畫之神」(Osamu Tezuka, Manga no Kamisama exhibit)中如此介紹,適逢誕生90週年的已故日本漫畫家手冢治虫,再一次以「漫畫之神」(マンガの神様)的姿態重現在世人眼前。

「漫畫之神」稱號最早見於小說家開高健於1964年對手冢的推崇,1989年手冢過世以後,神的封號又透過各個漫畫家和媒體的宣揚流轉,這位替日本戰後漫畫開創革新道路的祖師爺,逐步邁向神格化,各類逸聞與傳奇故事不斷,簡直要晉身八百萬衆神的行列。

手冢治虫會被神格化,除了他的驚人產量和開創性成就之外,大概也有受到他至死方休的執念所影響。據說手冢直到過世之前,躺在病牀上的那一刻,對妻子的遺言竟是「我要去隔壁工作...讓我去工作...」走到人生的盡頭,掛念的還是漫畫。

左圖爲2018安古蘭漫畫節的手冢治虫特展,右圖爲1982年手冢第一次前往安古蘭的宣傳圖,畫有其自畫像以及筆下角色「七色鸚哥」。 圖/手冢治虫 Tezuka Osamu Official

手冢的漫畫生涯中畫了將近17萬張原稿,從他1946年出道作《小馬日記》(マァチャンの日記帳)算起,直到1989年過世爲止,創作的43年間如果完全不休息的話,平均一天也要畫10頁,而且這也都還沒計入其他的動畫製作、文字稿約、演講等工作。高產量之外,手冢的速度也十分驚人,比手冢年長10歲、號稱「昭和20年代關西漫畫第一人」的漫畫家南部正太郎,曾對他作畫之快感到吃驚:「手冢君畫得好快,一天可以畫5、60頁,太厲害!」

作爲日本戰後故事性漫畫的元祖人物,手冢以其嶄新的電影分鏡手法、多元的題材內容,揭開日本漫畫的全新一頁,影響所及不單單是一門產業的興盛,更不用談時至今日,有多少傑出的漫畫家或創作者從手冢的作品中汲取營養。

但手冢畢竟是一個人,不是神。在漫畫天才「理所當然」的豐功偉業背後,最易使人忘記他私下是如何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如何爲事業瓶頸而苦惱,以及他身而爲人、身而爲一個漫畫家,所具有的性格缺陷和掙扎。

在其罕見唯一的自傳《我是漫畫家》(ぼくはマンガ家)當中,就是手冢向世人的自我剖白:作爲漫畫家(而非漫畫之神),仍對於茫茫未來感到不知所措、仍不能肯定漫畫究竟爲何物,在瞬息萬變的市場裡,僅能憑意志力一筆一筆畫下去。無論如何,總是以神格的角度、「神的作品」來談論手冢治虫,不僅難以真正理解他的面貌,恐怕也會是對《我是漫畫家》的誤讀。

手冢治虫的兒子手冢真,繼承父業成爲了動畫導演。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拜託你快放棄從醫,去當你的漫畫家吧

圖/手冢治虫 Tezuka Osamu Official

無論在《我是漫畫家》裡,或是手冢演講稿集結出版的《我的漫畫人生》(ぼくのマンガ人生),都有相當的篇幅提到他棄醫從畫的心路歷程。手冢的漫畫啓蒙甚早,拜其算是小康的家境和在當時實屬開明的父母所賜,童年時代開始就能浸淫在藝術表演和動畫卡通裡,特別是電影以及迪士尼的動畫,直接影響了手冢的創作風格。

手冢的中學時代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在那樣的社會氛圍中,畫漫畫完全就是不正經的事,手冢也因此被教官和老師訓誡多次。不過他的中學美術老師岡島吉郎相當袒護手冢,曾爲了手冢偷畫漫畫要被懲罰,而與學校爭辯。岡島勉勵手冢:

手冢確實沒有放棄,即便身處大阪大空襲前後,依舊對漫畫情有獨鍾。1945年手冢考取大阪帝國大學附屬醫學專門部,隔年以漫畫《小馬日記》初試啼聲,一邊在醫學部修業一邊當起了漫畫家。直到畢業之前,已陸續畫出《新寶島》、《浮士德》、《大都會》等令漫畫市場耳目一新的作品;但這樣白天上課、晚上畫畫的高強度生活,讓手冢付出了不少代價,尤其是醫學部的學分都被當掉好幾科,兼差漫畫家的實情也爲教授所知,還被如此勸導:

大概連教授都快看不下去了。話雖如此,手冢也沒放棄成爲醫生,1951年畢業後在附屬醫院擔任實習醫生一年,隔年7月通過醫師國家考試,醫師執照在1953年9月到手——期間他仍持續高產出的漫畫工作 。這確實是手冢傲視漫畫界的自負,他開玩笑地說:「還是有很多人難以相信,我的正職其實是醫師、副業纔是漫畫家吧!」

大阪大學醫學院的手冢治虫紀念展,展示手冢就讀醫學部時期的史料。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衆所周知的是,這個醫師背景很自然地融入到他的漫畫當中,最出名的莫過於《怪醫黑傑克》。在今年的法國安古蘭漫畫節,日本媒體採訪當地參觀的法國青年時,也有不少未曾接觸過手冢作品的新讀者,對「醫師兼漫畫家」的背景印象深刻。

而前文提到的戰爭經歷,對手冢而言幾乎是其創作關懷的「感慨」。目擊戰爭面目全非的殘酷,心生「活着真好」的感觸,筆下的作品亦隨此流露出對生命的歌頌,用手冢的話來說,「生命的尊嚴」就是他一貫的創作主題。戰後看到美國大兵在日本耀武揚威的樣子,手冢又因爲語言不通而被欺負,深感氣憤與難過,轉而表現在漫畫中:

「我也反對核電」手冢在1988年8月的雜誌專訪,表態反對核能發電廠(原発),並談到原子小金剛的設計最初是因爲50年代對核能的憧憬,但隨着世界上各種核電事故而越來越懷疑,算是手冢一貫的對科技和人類採取不信任的態度。 圖/COMIC BOX

▎尷尬的代表作:《原子小金剛》

說起手冢治虫的代表作,海內外多半都會提到《原子小金剛》(鉄腕アトム / Astro Boy),這是連華特.迪士尼本人都肯定過的作品。小金剛的前身是1951年發表的作品《原子大使》(アトム大使),隔年4月才以《原子小金剛》爲名正式連載,廣受兒童與少年們的喜愛。

1963年手冢把《原子小金剛》搬上電視,蟲製作公司改編爲電視動畫版,不僅是手冢極成功的商業作品,同時兼顧了豐富的內涵,將社會性議題揉合在故事裡,族羣間的不信任、歧視、機器的人性思考,在兒童漫畫中實屬少見。

《原子小金剛》成爲手冢的標記之一,現今紀念誕生90週年的LOGO上也畫出了手冢牽着小金剛的剪影。但隨着小金剛的走紅,卻逐漸成爲手冢尷尬的枷鎖,被當成「漫畫之神的神作」,《原子小金剛》卻不是手冢的原創。

《原子小金剛》成爲手冢的代表標記之一,圖爲日本寶冢市的手冢治虫紀念館藏品。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手冢擅於擷取生活周遭的題材、也不諱言自己的靈感來自於哪些電影或小說,他在自傳中大方地承認,自己早年畫的《大都會》創意就是來自漫畫家橫井福次郎。但他沒說的是,《原子小金剛》也和橫井以前的科幻作品《機器人培利君》(ロボットペリー君)有着驚人的相似度。

《機器人培利君》從1948年開始連載,比《原子小金剛》還要早了2年誕生,這個「培利君」和小金剛一樣都是少年外型的機器人,而且也都擁有「10萬匹馬力」的力量,其餘的超能力與人物特性有高度重疊,兩者在故事中也扮演調停紛爭的角色、與博士之間的父子情結等劇情設計,幾乎如出一轍。

橫井福次郎並沒有畫完培利君,1948年12月就因肺結核去世了,年僅36歲。後來是由其他漫畫家(和田義三)接手繼續培利君的繪製,換句話說,手冢「創作」小金剛的時候,橫井福次郎早已不在人間。

左圖爲橫井的《機器人培利君》,右圖爲手冢的《原子小金剛》。 圖/維基共享

手冢自己也被別人抄過,1948年的《吸血魔團》,描述微縮到比塵埃還小的科學家,進入病患身體中攻打病菌的科幻故事;一模一樣的情節設計,後來變成20世紀福斯出品的電影《聯合縮小軍》。其劇本是在手冢不知情的狀況下,版權被輾轉交給了美國製作方,演變爲「抄襲」事件。

手冢感覺自己被設計了,卻也只能摸摸鼻子說:「雖然我很生氣,但想想,這次是美國盜用日本的創意,也算是禮尚往來吧。」橫井福次郎要是聽到這番話,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至於小金剛與培利君的創作疑案,日本早有漫畫研究者的專着討論,關於手冢的「再創性」,這種引用他人作品後加工、進行再創造的現象,在過去的日本漫畫業界十分常見,小金剛確實有着培利君所沒有的發展性與內涵,這一點無庸置疑。但如果說這是完全原創的作品,就不是事實了。

左圖爲手冢的《吸血魔團》,右圖爲電影《聯合縮小軍》。 圖/維基共享

▎身爲漫畫家的苦惱

在自傳中,手冢也不諱言他對別人的嫉妒,尤其是那些搶走他風采與人氣的競爭對手們。其中之一就是做動畫出身、比手冢年長7歲的福井英一。在1940年代末至50年代(昭和20年代),有別於手冢畫風的故事性漫畫接連出現在兒童漫畫雜誌上,福井就是其中一位。

福井的柔道漫畫《栗子君》(イガグリくん)在1952年登場。在此以前,日本因爲終戰後GHQ的規定,柔道、劍道、空手道與相撲等有可能涉及「渲染日本民族性」的題材,若干程度上都受到限制,而《栗子君》算是解禁後的話題之作,人氣甚至一度超越了手冢。

柔道漫畫並不是手冢擅長的領域。對此,1954年時年僅26歲的手冢,一邊連載《森林大帝》的同時,一邊卻在《漫畫少年》2月號雜誌上的「漫畫教室」單元中,拿《栗子君》當作負面教材,批評這部漫畫使用多餘的技法和畫面來混頁數。

左圖爲福井的《栗子君》,右圖爲手冢在「漫畫教室」中拿《栗子君》做負面教材,後來以手冢當面道歉收場。 圖/手冢治虫 Tezuka Osamu Official

被指名的當事人福井非常生氣,盛怒之下質問手冢的用意,最後逼得手冢當面道歉,而後在其自傳裡也坦承,是出於爭奪市場人氣的嫉妒心作祟。但事件後續卻有令人震驚的轉折——福井在同年因過勞而猝逝,得年33歲。哀悼英年早逝的福井,手冢卻心生「啊,真讓人鬆了一口氣」的念頭:

這是《我是漫畫家》裡,手冢的剖心自白。

連同前述挪用他人創意這件事在內,手冢始終面臨着創作的關卡、以及非得受人矚目不可的焦慮。這一點在「劇畫」風潮向手冢撲來時,更爲明顯。劇畫興起於1950年代中葉,「劇」之一詞有着戲劇、劇烈之意,相對於大衆文化流行的輕鬆、搞笑的漫畫風格,劇畫追求更強烈的真實性與嚴肅的表現方法,而其中也有標榜劇畫的作家,就是衝着手冢治虫而來,出現了所謂的「反手冢派」。

手冢爲此十分苦惱,《我是漫畫家》裡道出了對於連自家助手都在風靡劇畫的憂慮,甚至嚴重到出現了精神官能症,身心煎熬之下與青梅竹馬的戀愛也沒有好好談,七葷八素地就結了婚。不過真實的情況是否真如手冢所言的如此嚴重,恐怕有待商榷(包括是否就醫、又如何診斷出精神官能症)。據當時的編輯和友人的描述,手冢的生活狀態並不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樣糟糕,反而是鬥志昂揚;雖然手冢偶爾會在自己的回憶里加油添醋,但至少可信的是,面臨瞬息萬變的漫畫市場,手冢始終懷抱着巨大的壓力。

1959年於劇畫雜誌《X》上發表的短篇漫畫〈剎那〉,開始展現「手冢流劇畫」風格的作品。 圖/手冢治虫 Tezuka Osamu Official

▎人間健者的奮鬥

手冢和絕大多數漫畫家一樣,生涯都遭遇過低潮期。1950年代中後,日本掃蕩不良讀物的「惡書追放運動」越來越盛行,特別針對有暴力或情色描寫、可能有害於兒童與社會風俗的漫畫,連帶着影響整個漫畫界的自我審查與退縮,手冢的作品也受到波及。

在劇畫興起、惡書追放接連的打擊之下,手冢仍力圖生存,而且還是保持着暢銷的成績。善於模仿再創的手冢,也私下刻苦揣摩與自己風格大相逕庭的劇畫,併成功表現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後來的《火之鳥》、《怪醫黑傑克》與《三眼神童》等傳世之作都可以看到這種痕跡。

60年代後,「漫畫之神」的稱號已降臨在手冢身上,此時的他正邁入40多歲的年紀,當時市場陸續出現了具有自省、自傳性作品的漫畫家,手冢也接連畫了幾個帶有自傳性質的短篇作品,而1969年《我是漫畫家》的出版,可能也是出於這樣的背景。

《我是漫畫家》尚未預見的是,手冢的動畫心血「蟲製作商社」和「蟲製作公司」在1973年雙雙倒閉,手冢迎來生涯最大危機,甚至動念逃亡海外,向友人說「不如逃亡到臺灣,債主就追不到我了吧!」

2011年在臺灣中正紀念堂舉辦的手冢治虫特展,複製了手冢工作室的情境場景。違和的是,一生痛恨戰爭與獨裁者的手冢,身後的原畫展卻被辦在中正紀念堂。 圖/聯合報系資料圖庫

雖然如此,手冢還是像火鳥一樣,有本事從瀕死邊緣再度復活。73年後相繼發表的《怪醫黑傑克》與《三眼神童》,又將手冢推向另一高峰。直到1989年胃癌逝世,手冢依舊不停地創作、嘗試各種可能。而在後人無止盡推崇他的神話之餘,應該也要留意手冢的創作之路有脈絡可循,早在他以前日本就出現了運用電影分鏡手法的「漫畫之父」岡本一平。

1989年1月15日,是手冢60年人生的最後一篇日記。在日記中,他寫下一段「廁所裡的聖殤像」故事靈感,正好作爲手冢的人生寫照:

淨化與昇天。這個故事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對人世間的挑戰!

手冢自嘲《我是漫畫家》的內容「即使補筆修正,也終將有不合時宜的一天」,也許他還是在苦惱着世人是否會將自己遺忘、自己的作品言行不爲時代所容。無論合不合時宜,《我是漫畫家》仍紀錄了一位人間健者的奮鬥。

《我是漫畫家》仍紀錄了一位人間健者的奮鬥。 圖/路透社

《我是漫畫家:「漫畫之神」手冢治虫唯一親筆自傳》

作者:手冢治虫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18/06/30

內容簡介:戰爭中差點失去雙手,數百張手稿在空襲下化爲灰燼,學醫兼畫漫畫導致精神崩潰,創造出風靡全球的動畫「原子小金剛」、公司卻瀕臨破產……漫畫到底能帶來什麼?漫畫家又該做什麼?即使抱持着掙扎,仍是要畫漫畫!漫畫大師波瀾壯闊的人生紀錄!